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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话 ...

  •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在学校附近的酒吧,『School Snake』,蛇学派。
      爬虫类的皮革,撒哈拉的沙子,铅灰色死寂的石色和让人一眼看上去发晕的碧蓝是那里的主色调。蒙尘的仙人掌科植物装饰在玻璃缸中,有花瓣般鲜艳鳞片的蛇嘶嘶吐着信子,巨大的鬣蜥自人客脚边慢吞吞爬过——熟悉之后你会发现它远比看起来温顺得多。房间里总有种酷热的气氛,尽管空调的温度开得恰到好处——不熬人,也不会让那些珍贵的宠物感到寒冷。
      那一天我在『School Snake』坐了很久,错过了下午的讲座和晚上研讨,原因很简单,和同居男友顺利分手的女孩是有资格选择自己喜欢的酒吧来买醉的。我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把玩着手里浮着冰花的青柠酒,看来来往往的人推开合上美国西部式的半截木门,那只鬣蜥趴在我脚边的暖炉旁,一直。
      那时候我还没有哭,尽管当我在实验室外撞到男友跟一个陌生的金发女孩接吻的那一刻我恨不得把手里那瓶Acr-bis直接摔到他脸上——上帝保佑我不是成心拿着剧毒的——我知道那一刻我可能很快就要毫不体面地哭出声来,所以我选择了夺门而逃。
      但是当我坐在『School Snake』那冰冷的金属椅上,所有泪水、所有哀伤都仿佛在一瞬间飞跃了太平洋,一切都那么恍惚,我看到了什么,或者我做了什么。我记起来我刚刚跑了电泳,但是我不想回去等两个小时看结果,所以我在这里坐着,看着,喝一杯又一杯的果酒。
      我还没有醉,也没有任何想哭的冲动,这对一个常年泡在实验室里,幸运地面对白鼠的尸体能够毫无表情,拿移液枪的手法比拿眉笔还熟练的女人来说才叫正常也说不定。
      所以我看到了他。甚至比他看到我更早。
      他走进来的时候有不少人都在看他。客观的说,他很特别,和『School Snake』常来常往的客人截然不同——附近艺术学校的家伙们喜欢在这里开那些一年到头名目各异永不止息的party,我很难理解这种生活方式的意义所在,那并不符合我过去二十五年来的生活。
      东方的中帛,学生的意义在我眼里永远是顶着太阳汗流浃背排队打四毛钱一份的青菜抢永远只在食堂看门最初半个小时内才有的大排的那个样子。舞会、酒精、大麻和性,那是只有少数中的少数才有可能去体味的一种存在。
      那个世界已经离我很遥远了,只不过当我看到他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样的一种感觉。
      他穿得很干净,藏青色大衣配了条酒红色的裤子,就算对时装一无所知如我也看得出那套衣服绝对价格不菲。暖驼色格子的围巾遮住他一大半脸,另一半则被黑色的毡布贝雷帽盖得严严实实。他摘掉帽子,在吧台前坐下来,看了一眼地上的鬣蜥,又看了我一眼,静静地低下头去。
      我看到他的右耳上戴了一对四棱珊瑚珠串成的耳坠,色泽浓酽,与他的裤子正相配。那让我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我想知道他另一边是不是有戴同样的坠子。
      他接过调酒师递过来的鸡尾酒,拨开围巾轻轻地啜着,看起来像个腼腆的留学生。如果就西方人对东方人的观察力来看,他也许不到二十岁,刘海服帖的样子像个娃娃。不过我断定他的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在工作或者读研。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一眼,突然转过头来,声音低低的,像细梳滑过羊毛褥子的柔软。
      “你,是中帛人?”
      我愣了一下,不确定地看他,对上的是他藏在刘海下微笑的眼睛,深黑色的眸子在射灯中点着一片黄色的火,他有柔软的脸颊,像小孩子那样的,柔软到让人想掐一把的脸孔。
      “是啊。”我回答。
      “……真好。”
      我不明所以,他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
      “我喜欢中帛,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就是那里的人。”
      他解释,说话的样子有种特殊的腔调,遣词用句,或者声音。我想我可以确认他来自哪里,毗邻我的祖国的小小岛国,曾经用血和眼泪给每个中帛人记忆中刻下沉重而不可磨灭的一笔的国家。坦白说,我不至于偏激到对每个日本人都抱有敌意,但是总觉得这个国家的人实在不可理喻。
      可他用那一种温顺的眼神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理由拒绝这谈话。
      “你的朋友?哪个省的?”
      他停了一下,似乎被这个问题卡住了,然后苦笑了一下。
      “中京,我想是吧,中京。”
      “真巧,我也是。”
      他看着我,眼神瞬间游离,似乎看到了什么我看不到的场景。然后他重新微笑起来,柔声细气地转开了话题,“可以问你的名字么?”
      “戴娜,戴娜•安。”我说,“中帛名字是安乐,平安的安,快乐的乐。”
      我用手指蘸了点酒在吧台上写给他看,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甜甜地笑。
      “我以前也学过一些。”他脱了手套,也蘸着酒飞快地写,我这才想起来日语中应该也有不少汉字,只是意思和发音都不相同。他指着吧台上的字,有点笨拙地念着,“雏乃羽御七夜。我的,名字。”他又用我听不懂的日语念了一遍,侧着头想了一下,“你可以叫我Nana。”
      他在自己的写的“七”上面画了一个圈,又重复,“Nana。”
      我点头,问了一个可能有点蠢的问题,“你是第七个孩子?”
      他笑起来,盖住脸孔的刘海瑟瑟地抖,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去喝自己的那杯酒,冰已经化成水,酒味多了些酸涩。他轻声说,“我是独子。”
      “学生?”我继续问,他摇头。对话似乎步上了某种正轨,对两个在这种地方相识的陌生人来说无关紧要的谈话才最适合不过。
      他的酒是粉红色的,加了桃汁和龙舌兰,味道有点甜甜的。我突然想起实验室里自己的桌子上那只嵌入鲜花的玻璃瓶,凝固的美,送给我的那个人说他的爱如瓶中花永不枯萎。
      可是那花根本就是死的。
      “戴娜,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
      他轻声说,“你一直在问我问题,说说自己吧。”
      “我?”
      “你看起来不开心。”
      我笑起来,“你是学心理的么?”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指着我的酒杯,“它们已经化完了,或者你想来一杯新的?”
      我注视着他。在这熟悉的酒吧里,一个陌生的人,他那么安静地看着我,漆黑的眼睛如同水中的珍珠湿润晶莹。我发觉我在他的眼神中找着什么,并且我找到了。
      有一点冲动,我开始对他讲,我的男友,在中帛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一起申请出国,一起经历风风雨雨。他曾经被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女人吸引,是他打工的公司经理的助理,但是很快他又回来了,那时候他对我说,他再也不会变,然后我们同居。
      然后他故态重萌。
      “七年,就好像一场梦一样。”
      他轻轻拍着我的手,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他微笑起来。唇角的曲线加深成一个可爱的凹痕,很甜美,像故事中精灵捧起的花朵,在闪着金光的雾气中蒸腾而起的透明香氛。
      “曾经有一个人,”他慢慢地,似乎在斟酌词句,“那个人说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讨厌我他也会喜欢我,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他也会信任我。从我们还很年轻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了,他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谁也不离开谁。那个时候我以为,我这一生就这样改变了,有一个人会看着我、等着我,和我一起走下去……”
      他喝了一口酒,嘴唇湿润光滑。
      那将注定是个悲剧。这并不需要预感,他的声音中沉甸甸的悲哀好像涨满水的茶叶漂浮在空气的深处,几乎让我也随之悲哀起来。
      我问,然后呢?
      “然后?”他文静地笑了笑,“然后我们分手了。他喜欢别人了。”
      “有人说,根本没有永恒不变的爱情,也许有,但是不存在于人间。就算我曾经爱他,现在也许不会再爱了;就算我现在还是爱他,将来也许会爱上另外一个人。总会有一个人离开另一个,这件事本来就没的选择,因此总有人要面对最糟糕的一种。”
      他侧过头来看我,再次露出那种甜得不够真实的笑容,“你说,是不是呢?”
      可是不管怎么样,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其他事情要做,也有肯定需要我们去做的事。无论经历过什么,这一点不会改变。
      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轻松地站起来,指了指门外走进来的长发男孩子的身影。
      “我等的人来了,我先走了。”他低下头鞠躬,嘴唇里似乎还带着桃汁的香气。
      我叹了口气。
      “是啊,这么晚了,我得再做一次电泳才行呢。”
      不管怎么样,都还有现在必须要做的事情。

      大约三个月后,同实验室的女孩子在自己桌前贴了新的大幅海报,一起出去吃饭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一眼认出了他。
      抱着吉他的青年,柔软微笑的嘴唇,服帖黑发,黑葡萄珠一样的眼眸认真而纯粹。他是WAX唱片新推出的摇滚歌手,海报上印的名字是“SEVEN”。
      他会做到所有他想要做的事情,我有那种感觉,而这也是事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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