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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

      我相信这聚调的绀紫色浓云与弥散着霉屑的干燥空气完全是物候使然,并非得悉此事而引发的昏聩喷吐的蜃景,我已丝毫等待不及因此而发作的晕眩自行散退,兵械上身,只待起行.“那个时候,为何会那样强烈地期望着离他而去呢……明知如此便连先前所作的一切都将尽失意趣……真是不可理喻的矫情……”我却不得不对这唇齿自行谈吐的怨气持有狐疑——我可以肯定他与我怀有同样的心绪,也正是因此,我必须同他一样抑制自己.
      克止双拳痛捶墙板的趋将,与数度将悔痛咬碎在齿间的功课相比,算不得上难题——这时当并不允许我枉获损伤,虚耗精气.
      似乎遗漏了什么东西……我却毫无头绪.可我相信自己曾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疾行最宜驱散犹豫.我已忘了自何时而起,飞跑在偶有行人的町路,暮色正深沉得令我同样看不清惊恐的路人摸不着头脑的疑惑表情.我选择了招摇的街市——我并不想在黑暗中遭遇忍者的阻拦.然而我却不得不时不时地放缓脚步,以平复不善奔跑的胸腹烧灼的喘息——在某些账目上,身体似乎比头脑更加精明,至少,我骗不到它的同情.
      久未见光的皮肤关不住朔风的骤袭,“恐怕就要这样在路上将体力耗尽了……”我只得将微微有些僵痹的手指塞进怀袖,尽管这样必会减缓行进的速度.不能挥剑的我,即便适时到达,又有什么用处呢.何况我并不打算在此行之中改变什么,只想将等待的焦虑换作战斗的快慰.穿越中京区的驰道向着屯所趋进,这漫长的行程对于独自行走的旅者,却鲜有人抱怨它为令人厌倦的无聊旅途,然而深更与朔气的封小塑料桶浸泡锁,倒令它成为了往来者匆匆如注的寂寞荒途.我却并不厌恶——倒不如说眼下根本无暇顾念——我无法自持地不断将疾风迎面而来的末羽错认作他平日里默默无言地伴我走过这段路程的背影,此刻的我虽拼命地逐着风穴奔跑,却也只如那往昔里徒争闲气时故意压缓步速般怎么也追不上那不断飞逝的人形……我不得不吞咽下大团辛辣的冷气,那缺乏弹性、除了令我看起来更像个笨拙的下级忍者外别无效力的面毡很快便着生了厚厚的霜凌.下京区的小路比白日里更加艰难了,“是否该装扮成赶夜路的市井女子呢……也许不.事到如今,他们已无需顾及持谨体面,并不会因我是无关之人而于我无事罢……倒不如继续如此前行.如今的起事无异于一场争夺活气的赌局,想必他们不会闲暇到在这样的小路上安插浪费的战力……对于他的话,这大概决算不得艰险……”究竟是从何时养成了以他作为蓝本的思考方式呢……如若有暇,我定要静下心来仔细考据.
      踏入干燥而破败的路基,脚步声被石子与断裂的枯枝放大得失脱了音律,我稍稍放慢步履,留意着每一寸晦暗后遁藏的杀机.
      树梢不自然地摇晃起来了呢……真是嗅觉敏锐的猎师……我猛地抽出短剑,挡开了数轮笔直地飞将过来的四方暗器……

      ◇

      “只懂得炫耀蛮力却浑身破绽百出的愚蠢东西……”我根本不愿再行打量那些被粗鄙的弑欲焚烧得痴狂而胀大的脸孔,手中的利刃嵌入那鼓胀着血液的粗糙皮囊的爽利却令我在那瞬间自然的忘却了痛苦而局促的呼吸.几副汁水四溅的躯壳轰然瘫倒——就这样同体内灼痛的回复循着同样的节律.余下的浪人方如梦初醒般不敢立即近前——这才领悟到拼上性命的死斗的法则吗……无论胜算掌有几分,死亡,也绝不可以拿来戏谑.“尽管如此……却并不是简单的乌合之众呢……”无暇腾出手来握住生疼的胸口,为了抑制咳嗽、我不得不拼命地压缩喘息,涌上的鲜血在口中停留得实在耐不得寂寞,竟兀自漫过齿龈,滴淌着斑驳了衣襟.我忽然发觉,近处的回廊上骚动不断的局面竟变得安静得出奇,这寓意神秘的沉默更令我无法忍受僵持的耽搁.“尽快解决吧……”我猛地运足气力,正待挥劈,却忽听得一阵凄厉的骤响——飞速穿梭在空气中的金属振动的自鸣.几个浪人突然猛地挺了挺身体,被扼住了喉咙的野兽般嘶号着倒了下去,手握贯通了喉头的千羽痛苦的绞屈着身体.“是山崎……”我不禁心头一紧,待我抬起眼,他的身体已挡住了我眼前原本被黑暗延伸得仿佛直通往晦暗巢穴的走廊.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你真的以为我丝毫不清楚自己苟延残喘下去的价值么?只因如此,却反而要我见证一切悲欣而郁郁化身邪灵?
      如此尖刻的话语,又怎么说得出口……即便在这令我恼怒不已的境况下.
      山崎阻拦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意志松动的预兆,我只得继续僵持下去,以待可以脱身的空隙.
      倏地,他的身体因左臂的微小动作而不易察觉的抖了一抖,“正是这时机……”,移出的步子尚未踏实,我忽被后颈的异变制住了行动.
      嗬……这令思绪麻痹的冰冷痛楚……山崎……真不愧是你的作风………

      ◆

      揩净粘住锋釯的血迹,我已看得见那灼烧着严冬稀薄空气的不连贯的火线,西本愿寺周围,正集结了相当数量的凶徒.火矢如同千足虫掷出的带有腐蚀性的鳞角,我仔细观察着寺院中的动向,明而即灭的光斑并不使人觉得沮丧.
      似乎仍有数目可观的队伍尚且按兵不动呢……真是令人头痛的阵型……然而这却令我更容易找到突入的破口.
      潜至西北面的墙角,这里果然只有十数人的散乱防守.火矢只是从正门射入的,这里的浪人并没有配备弓矢或枪刚洗的衣物,支.却不知墙那面的行动呢……这里毗邻鸿之间和白书院,想必不会有足够的守备队士,死番的浪人们已打算从此突破罢……恐怕眼前的砖瓦阻隔的,将是最为惨烈的战局……
      我抽出短剑,猛地跳出杂物堆就的掩体,浪人们不免吃了一惊,却立即像早有准备般拉开了迎战的架势.“比想象中更难对付呢……”我施展出的速度也着实令迎阵的浪人惊骇不已,不知已有多久不曾经历过这样狂放的厮斗……幸好身体并没有忘记这令人觉得虚妄的剑技.数名浪人不得不立即结束了抱残守缺的生命,趁求援者转身正待疾跑的一瞬,我向着墙檐猛挥右臂,藏在袖筒里的勾索立即飞射而去,牢牢地扣住了瓦片的缝隙.紧接着触动机簧,我的身体便随着回卷的锁链一同飞升到了高过人头的墙顶.
      由衷地说,我并不像嘴上说的那样十分讨厌忍者与暗器,若不是他那一贯看向我的,冷漠而藏蓄着哀伤的眼神,我真的很喜欢山崎.
      果不出所料……留守的队士大都聚集在御影堂与阿弥陀堂之间的砾石广场内,近藤先生与土方先生想必也正在那里亲临指挥罢……我深吸口入骨的寒气,强送下心口的酸涩——对于迟早会到来的厄运,如若此前少些颓丧的经历,是否会比较幸福呢……真是可笑……或许我正是为在这危机的关口观看无需受到责罚的禁忌而一路飞驰罢——我已习惯了将最初编纂的脚本默念成为真实的记忆……承认自己的愚蠢又有什么损失?眼下已不再是只需观赏的时局,这是脚本贯通始终却根本不曾提及的玄眇所在,值此之机,我只消做自己喜欢的事.
      太过显眼的墙头可不是久留之地,我不想就这样难堪地作了靶心.迅速顺下墙壁藏身于星月投下的阴影,我才得暇仔细观察寺内的形势.
      园林家们独到的旨趣为暗夜中的鬼魅提供了绝妙的安栖之地呢……恰巧显露的苍白月光下,飞云阁玲珑精巧的檐翼凌空舒展,俏丽得真是讽刺……浪人之中必有忍者随行,看来,我不得不把赌注下在山崎身上呢——哪怕只是自作主张的蛮横赌局.虎溪之庭传来的曼妙水声中,隐约掺有刀剑相砥的清越之音,听情形,似乎寡不敌众呢.然我并不敢轻举妄动,砾石地面上,已横七竖八地伏卧着数具尸身,我也丝毫不想过久地盯视其间两轮浅葱的人形.
      究竟有多少被征调的浪人……集结的速度竟快得惊人.我不禁感到些许参不透前景的恐惧,西南面的缺口似乎也被打开了……凶徒仿佛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进驻地……
      已经来不及迟疑,我收起善用的短剑,拔出长刀冲入了内庭……
      “快到前庭护卫近藤先生!”我的突然现身,倒令陷于苦战的队士仿佛受到了莫名的鼓舞,我轻声对近前的年轻人耳语,他却似得到了赦命般颤抖着执剑的手臂.助他们冲出围堵,我独自留在了依旧水声潺潺的幽暗庭院中.
      “体力是女人的大忌,不要轻易使自己陷入合围之势啊.”虫声聒嘈的夏季,待我赠与他的最初的惊异渐渐褪离,他忽然一脸严肃地如此对我说教.尽管自那以后便再无机会当面较力,他却总是重复着同样的训诫.“哪里需要你的指正……我看起来像是短命到搞不清自己的立场么?”我终于在某个午后薰红的残阳下愤愤地反唇相讥——感谢那霞光的昏暗,我急忙背过身体佯装负气,直到几乎溢出眼眶的泪水同样愤愤地转了几转后又渗回了眼底.
      我忽然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惜随身并无泪水储备.
      背靠峭崛的山石,仗剑挥向三面重围的浪人——连同对自己的怜悯也一并挥去.

      ◇

      我的的确确一直在对时间流质的均匀性持有着柔性的怀疑,一些时候,时光被粹炼得蜂蜜般浓稠;一些时候,确又寡淡得几乎被人当作劣质烧酒般掷之不惜.我曾成功地将多少人的时间在瞬间压缩成为固体呢现在,也正由那压挤出的绯红液体将我引向地狱.头脑在昏聩的世界中异常地活跃呢……我却并不打算立即思考怎样从此间逃离.我的时光在此处被揉搓得如此致密,胶质般粘稠得令我举步维艰.
      究竟有多少次梦到过死亡唾手的情形呢?那几乎都是些纷繁多彩的黑白屋里,虽然还梦境,有旁观,亦有亲历.可那些梦魇描绘的死亡却我从未使我信服过,它们总是各操着土腔,达不成共识.或者说,我从未在它们动用了一切手段的诉说中找到我一直期求的恐惧.此刻,我却忽然有一点点了悟呢……死亡垂直的过程,大抵正是这将整个世界与全部的记忆强行挤压入一瞬的思维中的狂暴的压力.触犯禁忌的念头令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尽管同样难捱,我却怀念起那些被无名吹胀得几乎可以飘离地面的空虚.
      除去那个令人觉得百无聊赖的女人,似乎连近藤先生、土方先生、山崎、小铁、以及可爱的队士们都不曾使我萌生出将虚空注入年华、令其稀释的妄念呢……尽管现时的我,已经对整个世界生出了同等的眷恋.说起来,这个时候,她正在做些什么呢?或许就再也见不到她罢?大约也并没什么必须拿来遗憾,毫无疑问,她比我更有资格在这前路暗沉的世道中存活下去.
      我应当开始着力寻找出口呢,即便是失败,我也决不会令终将终结掉我的人们不费吹灰之力.

      ◆

      “唔……喘不过气来……”疲惫使我不再看得清黑暗中舞动的人影,我只得尽力躲避辉闪的刀光,算准破绽,一击致命,苦心经营这所剩无几的力气.月已爬过半壁苍穹,大抵已过寅正.庭中浪人的数目开始减少了呢……手臂和右胁虽负了浅伤,总还可以坚持.挡住了这里的进犯,内庭的寝房大概不会受到波及罢,我忽然开始按捺不住浮躁的欣喜.“可是……似乎忘记了些边边角角的杂事呢……”
      “嗬……”忽觉数道极寒之气倏地贯入了脊背和肩臂,我不禁倒吸了口冷气,左手却正在这瞬间奋力掷脱了腰间的短剑,拨云见月般喷涌的痛觉,连同另一具尸身跌下房檐的闷响一同散入意识与汗珠的流徙.“只会躲藏在黑暗中的幽灵……我若不消独撑这局面,定要将你们个个掀出来一并斩尽!”不能倾俯身体,身轻力薄的女子,一旦失去了脚下的根基,便只得如浮萍般任人凌,现在应该把辱.那恼人的跌宕的痛楚令身体变得迟钝而难以控驭,我稍乱了方寸,便已无力悉数避开四面突入的浮光掠影.我拚尽全力打开道缺口,向着门庭退去.血液仿佛逃婚的恶媳、毫不眷恋地携着热量奔逸,意识开始衰褪了.我无法再维持这可怕的僵持.
      “他受了伤,已经不足为惧了!一齐攻过去……将他乱刀解决!”我听得这狂暴的信号,却已辨不出那声音迸出的喉舌.然而这号命却并未在敌手之间接洽顺利呢,浪人们仿佛慑于我的顽强,迟迟不敢前行——最前方的矮小浪人却已在话音掷地的蹦弹中应声倒地.我仍然很机敏呢.敌手的喉管在眼前断裂的一霎,月光正从那缺□□入我因晕眩而迷蒙的眼睛,我却在那清冽的月光中窥见了他静默的笑,正似那白日里自睡梦中惊厥的一刹,迎面袭来的随即便被尴尬替去的笑颜.我无暇闪躲喷涌如注的血雨,只好在那液体溅向脸颊的一刻屏住呼吸.仿佛已不再有摇晃的妨害遮挡住庭中只为我而倾洒的月光,不……尚有一方碍眼的荫蔽……啊……似乎躲闪不及……
      胸口忽然刺入了寸长的刀釯,银辉的荡漾息止,眼前只是一尊恐惧的脸庞——手握连通了我的躯体的长剑,仅存的浪人颈上正抵着我的刀锋,并无丝缕犹豫,我立即削去了这表情扭曲的碍眼脸孔.矮去一截的身躯登时翻倒,向后带出了那把染血的利器.
      胸腔仿佛拔取了阀门的潜涌,我踉跄几步,方才未被喷涌的血液攫去了平衡.
      一阵疾步在身后的回廊间响起,不知端的,我却完全未做抵御援敌的担心.喘息片刻,缓缓地回转身体.“是山崎啊……”有些失望呢,尽管我并未对再见他的机缘怀有执念.他正被不能战斗的队士强按在最里面的房间匆忙铺就的床褥上罢……这不过是我已经绕不得许多弯径的头脑不假思索的揣测.我更希望他不曾听到我拙劣地制造出的拼杀与死亡的奏鸣.或许会令他伤心欲绝的耻辱与悔恨,总要比心急如焚的挣扎好上几分……假如这期望成真的话,了却此生之时,我便再见不到他真正忧郁的表情.
      “真是差劲呢……”如若是他仍拥有健康体魄的光景,一定可以轻松应对,不致如此惨象.原以为自己半吊子的剑技总还可以与他相持几轮,可回想起来,自那次塾中试练后,无论怎样要求,他都不肯再同我交手.忽然觉得羞愧难当呢……竟到了眼下的境地,方才了悟他作此坚持的用意.可那也绝不是他忧心自己认真起来将会不可收拾的失礼的同情,我突然读懂了他的心绪——假如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谎的习癖.
      “山崎君总是这样及时呢……”我绝非刻薄地讥讽那个蒙尘的雨季,只是找不出更加圆融的话语回应他那掩藏不住悲伤的冷漠神情.有值得信赖的战友相伴——那令我不曾怀疑过有多么喜欢的少年的脸孔,他一定把他照顾得十分周帖吧……现时的距离,我只看得见他被月光涂抹了金属辉光的坚实胸膛,和那下意识地伸向我的手臂.不必再忧心忡忡地独自抗拒昏黑的宣礼呢……我忽然连他也暂时忘了,听凭身体倾颓跌去.

      ◇
      这沉沉的黑暗原来并不是昏厥的延迟的效应,我正纳罕那缺乏色彩的梦魇为何连后颈的疼痛也无法立时将它破除.我开始渐渐辨得出厅事的轮廓,以及围坐四周的人形.这钝涩的痛感令我清醒得要命……
      “山崎那家伙……究竟动用了怎样的私刑……”我努力撑起身体,却立即被胸口的闷痛抽去了双臂的力道,重重地跌回衾褥.可恶之极……这副暗函腐絮的身体,为何偏偏在这时掀穿它那储备久远的骗裤子,光着上局.佩剑仍在手边——令我暴躁而安心的陪护.唔……这是焦糊的臭气与来自不同缺口的另一种久违的血腥……我能够想象得出正迎着视线的溅了血渍的纸拉门上有月华泄入的手里箭破开的菱形创洞,将在我脸上投下多么怪异的斑驳光影.屋外静得出奇……左久间捧来茶盏,正扶住我的双肩,我便趁势坐起身,随即抓起一旁的清光.“请放开我……”我唐突地拂开按住剑柄的手,若不是山崎,他们并不会与我强较.
      结束了么……这企图将一切变成秘密的狂妄的静寞又是怎么一回事……若是无法行走,我便要彻头彻尾的发疯了!所幸尚能蹒跚地步行,即便拖上清光的重量.
      连晨风都这样不动声色……唯听得卷起的枯叶跌碎在檐瓦上的微吟,我定了定神,猛地扯开拉门……
      机巧的墨色雾霭恰向下弦之月抛去了即成目障的纱橱,黑暗顿将院中一切皆隐没得丝毫不脱常迹.也罢……我的双眼也恰被追随而至的晕眩暂夺去了目力.
      出乎意料的迅速呢……黑暗却旋即散去……我几乎来不及为自己设下拦蓄滥殇的闸门……
      那被星月滤去了血润的背影……是山崎……臂中擎着她仿佛补画在围屏上的身体.

      ◆

      “唔……”似乎正有人笨拙地将我移出这双臂弯,拥入了包裹在带有暖融融的草药香气的衣袖中的瘦削的手臂.我忽然发觉,仿佛自离开守护职寓所的那一刻起,我便已曾无数次地排演今时的情形——我是个天生的说谎者,并非未存妄念,我只为此刻而昏昏至今.分明半睁着双眼,我却无法在视界的灰红中更加清晰地辨出他的表情,也只能含混地筛滤出风与火焰的交欢中混溶的他的话音.仿佛此刻正颓丧地半卧着的躯体并不属于我,我正笔直地跪坐在茶盏与书籍的堆叠后,看他悠然地躺在我们置身其中的高高的阁楼中吟赏烟霞.我用他温柔的眼睛凝望傍水而生的棠棣,为那突兀地生长在遍生着水晶花的空地间的矮樱编派着传奇,我又痴醉地凝望他的侧脸,你们知道我的眼睛为何离不开那光线不足的影晦.我甚至能从斗角瓦檐齐整的荫蔽中分辨出春日的嫩枫浅淡的投影,也能够跳过半卷的竹帘勘透不甚朗润的天空的魂灵.我自然也可以猜出他一言不发地长时间静静留在我身旁的原因——这并不需要我将它和盘托出,难道并非每一个人都曾如此毫无顾虑地与恋慕之人共处一室,哪怕竟越久远的时空,三界的楼从?如今,我可以越性挥起筛网,漏去一切素来不喜的条目.然而我却不得不继续艳羡那拥有重量的沉静的幸福,不可逆转地,我看他不见,也丝毫避不开他那同样不甚明朗地凝望的目光——事实上,连这目光的趋向也完全只是我的臆断.
      我努力地抬起左臂,指尖很快便触到了他的衣襟——我们竟相距得如此紧密——假如尚且拥有充足而鲜活的血液,这一定会是令我细胞战抖的惊喜,尽管我曾万分惧怕它,尽管我也根本无从确认是否真的碰触了他的身体.或许只是游离于色彩纠迭,却轮廓不清的梦境.我甚至感觉到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正轻轻地覆住了我的手背,轻柔得仍旧令我摆脱不掉迟疑.纵是梦呓又如何?那并不会抹杀掉我曾经写下的祝祈,收藏者无论何时都会一字不漏地接收到我那语无伦次的口信.我满心欢喜地在他衣上描画下字形减的假名,写下方才随遇的一切,写下根本不知该作何章序的自述……

      ◇

      或许是我的揣测出了错……抗拒那抽压应有的急促吐纳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可以辨识的影迹.她染血的手指跳开经纬,缓缓地与衣襟摩擦,仿佛描画着意态晦涩的山形.她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臂弯,只露出新月般窄窄的一方侧脸,却努力地撑着眼睑,似乎凝神察看着涂下的符函.我惟有默默地承受着壁间愈来愈奇异的重量,只盯视着她仿佛万分倦怠般似睡非睡的眼睛.
      忽然发觉,她的手指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勾画,指尖停滞的地方,字迹的末端已晕散开了轮廓大过指顶的血点.原来……你已经度过了隘口……如今,我已懒怠理会头脑一败涂地地被空白添涂干净.唔……你这女人……你一定清楚的,我最讨厌停留在没有你的时间……想必,你比我更早的了悟到了这点.我竟在全无瞻顾的等待中认那时刻平白溜过,你总是躲避着我.我并不清楚自己在期待着什么,然而这无名的期待的落空却远比遥远的忧郁的觉悟更加沉重.她的的确确已跨过了那弧形轨道的首尾接口,我不禁长舒口气,却并不明了是因省却了艰辛的别离还是失魂落魄的太息.
      她的触感开始变得生涩而怪异,剥离生命的肢体,已不再是为她所有的东西.
      我却将手臂扣得更紧.
      “落一场即无休止的雨吧……她在信里说到,她喜欢霁月的爽利.冬雨很是适宜呢,风过去,雨过去,一切都会过去.”

      ◆

      “嗬……似乎真的遗漏了些东西……究竟是什么被忘记了?……我甚至没能隐约的记起……”
      “冲田先生,你在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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