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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序章

      夜渐溶,曙色依然迷离………月晕牵过流云 ,一如湖底封存着古船的清潭袅袅蒸腾的雾气。风轻的撩不起柳绦,沾着菖蒲暗香的湿润空气拥紧窗棱,寒意凝润得仿佛裹着冰凌的露滴。繁披着薄薄的罩衣,月华微息,穿过一尺见方的木格窗,她的瘦嶙嶙的身影看起来竟像水妖般飘渺而缺乏轮廓,然而云罗游过,少女山猫般曼妙的倩影便随着冷光的渐渐复苏而愈加清晰,花气浸染而生的肌肤自然如百合刚剥出的球茎般润泽白皙。这说不清是月华还是星霜勾画出来的仿佛边缘的一部分已渗入了空气的袅娜人形,恐怕是连最冷峻的心灵也无法抗拒的吧,这似乎只是纯粹的美,并无实意………

      阿繁眼中的狭窄院落并不曾因这样凄寂的早春之夜而平添几分诗样的气息………木制的藩篱常听得见蛀虫工作中专注的钝响;粗过屋柱的姬椿树沉静而雍容;石头灯座披着厚厚的苔衣,早已淡漠了烛脂香火;蓐草在冬天里剥脱得有些憔悴;石板仿佛从未完好过的龟裂缝中,嫩黄的花丝循着蜻蜓翅上的纹络曼舞着涌起。一切皆如这初春碧沉沉的湿冷空气,那般静默,静默得充满禅机。

      一

      晨曦微露,野猫敏捷的闪过霞辉,挂满露珠的毛皮缀了珍珠般俏丽。忽然间,一阵通透肺腑的凉意袭入胸中,繁这才从恍惚中惊起,隔着浅浅的河,对岸茶肆隐隐有琴韵奏起,声音虽不朗润,却异常清澈,清澈得近乎悲戚。

      繁凭余音便辨得出这漂浮的琴声的弹奏者,毕竟这狭小的县城中操这行当的歌者不过十数,而这清晨的抚琴者,却是衔着另一种绝非人间烟火的沉静韵律,琴音雍容而细腻,春雨般直摄心底。

      繁不曾与她谋面,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这悠远而轻柔的乐音便常入心扉,竟让她像着了魔一般。“或许是位妙龄已逝的中年歌妓罢………不然,她的琴声怎么会如此透彻从容,就像引渡魂魄的冥笛,是这样的安寂。”“抑或是位年老的师傅罢……”每猜测至此,不知怎的,泪水竟溢满眼眶。

      揉进了温吞吞的朝阳的隔夜倦意酒精般暗自支配了繁的身体,发觉时,头已沉得像吸饱了水的棉絮,“到天色大亮还有段时辰,趁妈妈起身前稍打个盹吧………”来不及解开头天草草卷成的发髻,繁已被梦境携进了官能的扭曲…………

      然而,梦境透明的触手又怎么会轻易解开栓住的眠之阀门呢?多令人难以捉摸啊,一睡不起的觉解与梦呓。

      但繁总是会在午前的喧嚣中迟起的。

      二

      “又是一夜没合眼啊…………阿繁这孩子总是在夜里冥想呢。”“早告戒过她,夜里不关好窗,野猫是会钻进来糟蹋东西的……”“真是奇怪的念头!阿繁她一夜守在窗口,怎么放得进小偷呢?——可要说起这孩子的夜猫子情结…………”“不要罗里罗嗦啦老太婆………阿繁是在期待着早晨啊,这种心情,恐怕难以挥之即去吧。快走吧,铺面上的伙计已经开张啦!”老人拖长了尾音的和缓语气渐渐拐过了折廊。

      繁均匀的持续着低频率的呼吸,从她骨骼玲珑的小小的头部难以看出一丝正在觉醒的征兆。

      凭依着居室外围那爿屋脊低矮的铺面,繁虽不曾享朱紫之贵,家境却也殷实。不知何故,繁已不再年幼懵懂,父母却迟迟不曾让她料理家业。

      沉睡,更加深沉了。

      三

      “宇治回镇上来啦……”掌柜的女人招呼着,仍不停下手中的毛线活儿,就像这镇子上所有的妇女一样,手指即便在热烈的争论中也能够毫不出差错的飞快操作。“嗯,搭上了一清早的火车……夏季的白昼可真长啊。” 年轻人负着看起来并不算沉重的背包,仿佛满腹心事似的随口应道,然而这样敷衍寒暄的乡邻又似乎不甚妥当,宇治的脚步原已错过了铺子的门扇,却又转回头,憨笑着瞥了眼仿佛蜷缩在隐晦角落中的铺面,案板上摆放的仍旧是旧式的仿制首饰以及名目不一的脂粉之类,一切物件都像是被漫不经心的摊在晒谷场上的劳作工具,散发出干菌种一样的气息。“阿林嫂的丈夫过世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们若是有孩子的话,也该像阿繁一样年纪了吧……”宇治这样思索着,一种诡秘的庆幸感竟油然生出,是因为害怕阿林嫂能够养个男孩的话,自己最不希望的竞争对手又会增加的危险被避免而庆幸吗?宇治为这样不洁的思绪竟产生在自己头脑里而深感愧疚,而且恰是在刚刚遇见那主动招呼自己的可怜女人之后……为了把本不愿提及的本次特地搭早班车赶回来的目的和眼下心头笼罩的自责浮云一同赶出沉重的心境,宇治加快了步伐,任凭尚缺乏水分的蓐草在脚下发出令人不悦的噪音。

      这是宇治离开家到叔父的工厂里帮工的头年。

      四

      官能的恢复来得格外迟缓呢……

      繁揉着涨红的面颊,暂且缓解不合常规的睡眠带来的头痛。午后的薄云掩不住迫切渴望表现热情的春日,没精打采的粘在清透得釉质一般的空气中。

      繁显然对这出乎意料的迟起感到惊诧不已,院子里石头灯的影子几乎萎缩进顶盖的垂直范围里,仿佛向东面微微伸出一点的坏死的地衣,“已经过了晌午呢……”这对于本打算赶在父母之前起来打扫的少女竟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繁麻利的换上印着淡紫色姬椿花的白地单衣,来到店铺里间的起居室里。

      母亲并不觉得女儿不正常的起居时间有什么不妥似的,见到尚未来得及梳洗的繁没有显出一丝诧异。

      “听说宇治回来了。”

      双手正浸在温水盆中的繁不禁愣了一瞬,致使原本被搅得分辨不出的她的怯色的倒影有一刹那回复了本来样貌。然而她还是有意无意的装作没理会母亲的突然发言。

      “谁?你说谁回来了?”父亲忽然从外间探出他似乎总是被火熏染而透着灰红的半边脸来。木制老屋的私密性着实不叫人放心呢。而父亲的突然搭腔却让繁燃起了一线希望似的心头一颤。

      “就是河那边老庄主家的宇治啊……你这糊涂老头子,还会有哪个宇治……”父母的一生,似乎就是在这样的相互调侃中默默流逝的,想到此间,繁又不禁为自己的妙龄和父母的老境而莫名其妙的感伤起来。

      “那年轻人应当长了不少见识吧…………飞速发展的城市……这对他们这一代来说算是好事,唔,是好事啊。”父亲的声音隔着壁板传过这边,有些不像是他这样的年纪应有的顿挫有力,繁心想,是干燥的木板使声音失真的吧,她依旧沉溺在不知所措的悲伤情绪中,就像今早听到的琴乐一样。

      “阿繁,你不为宇治的归来感到高兴吗?”母亲突然压低声音说。“…………”繁自知无法在父母面前遮掩,竟一时找不出话语来。

      “宇治他还是回来了嘛。”母亲故意放大了声音。

      五

      夜幕总是无视喜与悲的焦灼在意犹未尽时徒然降临。

      意外的,茶楼的歌女在这明暗交替的钟点练起了弹奏。屋檐下挑着的煤油灯辉在尚未黑透的天空下不免有些惨淡气色。宇治披着单薄的浴衣呆坐在门廊下,擦的半干的头发不断有水珠淋在地板上。

      琴声并不像年轻歌女僵硬的手指撩拨出的断断续续的练习曲,而是像渗出石缝间的苔衣的山泉般毫无晦涩之感的绵延流淌,仿若夜阑人静时才会翩然闯入梦境的山音鸣响。

      宇治仿佛从深沉的自我思量中被这琴声直接摄去了魂魄而后又忽然间苏醒似的,不觉夜色已浓。村镇的茶室并不同于城市中的茶楼,入夜后,反而是要打烊的,然而这琴声却着实不像闲来无事的练习般懒散,宇治也不禁觉得怪异。离家不过数月光景,这样娴静的小镇会改变得如此明显吗?他定下神来细听,忽然间恍然大悟般睁大了眼睛。

      这样的琴音总是留在他记忆深处的,无法随时忆起,但似乎永远不会忘记,一旦触发,便像雨后的水潭,浑浊一扫而清,澄明即刻通透潭底,而此刻,正有这样一种欲图将他洗净般的神圣感瞬间清空了他胀痛的头脑。

      宇治站起身,一团潮湿的痕迹遗留在他刚刚坐过的地板上。他忽然发觉,柳絮已然绽开,正趁着夜幕游徊。

      “能弹得出这样一手好琴的歌女,在这闭塞的小镇子里,真像冬季的流星一样罕见啊……”想到叔父办公室一天到晚响个不停的收音机里曾播放过的音乐会的实况,宇治禁不住有些伤感的叹息。然而一旦阿繁那镇上少女特有的纤巧身影再次浮现在他眼前时,村镇的与世隔绝带来的落寞却变成另一种奇妙的归属感,牢牢捆住他的心灵。“如今阿繁应该就在隔河的古旧木宅中隔着木板套窗对着黑夜出神……她一定也注意到柳絮了吧……”宇治了解繁的怪癖,眼下这玲珑的春夜令他觉得分外欣喜。

      六

      宇治和阿繁并不是因争吵而彼此生分的,这也是唯一令阿繁觉得安慰的事情。更不用考虑早已默许他们双方家长横加干涉的情况。然而说服父亲允许他放弃家里的庄园到叔父那里从一名会计做起,也绝非一时冲动的后果难以收拾。

      就像说不清为何那位不曾谋面的歌女的琴声对于他会产生如此大的魔力一样,即使是安静下来搜尽枯肠也无从透悉自己如此渴望同阿繁分离一段时间的心情。

      或许自己同阿繁是几世前便注定的姻系,命运的锁扣早已扣紧,甚至已着生了锈渍。是想亲自将那些锈迹磨蚀干净而情不自禁的想逃离吗?然而光泽过度耀眼的束缚,就不会因华美而徒遭非议吗?每每思虑触此,宇治总会如大梦初醒般,眼前的幻像竟如冰砌的影壁被溅落的火种霎时融透,顿觉世间种种充斥脑际,理不清头绪,长考也再无从继续了。“是自己涉世尚浅而徒生忧思呢,还是思虑过重抵薄了福缘…………若是肯踏踏实实的继承庄园,也不至于会比见多识广的公子们逊色多远,为何又要这般生出事端呢?”衾褥沾身,旅途的倦怠却立即令宇治酣然入梦了。

      或许,冥冥之中确有定数,不应搭连的牵系不解,世事便无从遂愿。

      繁的精神过于倾注于漫天轻飏的飞絮,琴声亦如柳花般的洋溢,竟未因不合时宜而带来疑虑。但琴声在繁的心底已经激起了回响,这是毋庸置疑的-------繁是无法对这样的琴音充耳不闻的。

      “年年柳絮恣绽,连庭院中的引水管都曾被残絮淤积得堵塞过呢,然而举目四望,却未见哪一处的柳丝加增,垂柳这样岁岁扬絮,又何曾不是徒劳呢?”繁纤若苔丝的手指间揉搓着一团偶然刮在了发丝上的半透明的絮,身上仍就穿着白日里的单衣。“琴声和飞絮应和的恰到好处呢……”

      和风渐渐褪去了间用白絮织就的帘幕,夜色显得澄明了许多。繁放下了窗子的隔板,点亮了摇曳的烛火。受了潮的火捻噼啪作响的跳跃着…………终于安静了下来。不觉中,已经有好些时日没在日薄西山后触过火烛了,即使是浓云压顶的暗夜和朔日,繁也会守在窗前,怔望着一片空寂,然而今夜如此清俊的夜妆竟令她关起窗板点了灯呢,即便是再无情调的冷漠之心,也会为此深感怪诞和惋惜吧。繁竟像全然没有觉察自己的一反常态般铺开了坐褥,怔怔的端坐其上。

      七

      繁没有觉察清晨的降临竟是如此的突兀呢,合起的眼睑将黎明阻隔。酣眠是无从禁断的,悍然禁绝只会使长眠变得更加深沉呢。繁固然是不会一睡不醒的,而今朝的梦醒,也会比往日略略早至吧。

      晨雾带着黏着着草木异香的寒气,像浸饱了水的罗幔慢慢沉降到湖底般悄然飘临;嫩草尖利而脆弱的叶尖已经稍稍探出了枯草俯卧的海面,露珠钻石般璀璨的光泽却放大了草叶表面丛生的茸毛,仿佛又是一座丛林的蜃景,绵软的依附在这世界易碎的表面;桃花的绽放已寻不到些许痕迹,这季节的色彩惨淡得仿佛旧年除夕粘上去的早已被夕雾晨露打褪了色的楹联,缕缕白絮倒为这过于单调的绿平添几分气韵,半透明的飞絮令这混浊的街景竟也变得通透可人了……城市的清晨是不会拥有如此奇异而澄澈的景致的,尽管它蒙着因昼夜不息的排放煤烟而被染成淡紫色的令人目眩的朝雾的晨衣,着了色的透明,便是一番玄机.

      猫儿依然飞快地掠过墙头,鸟儿依旧扑打双翅飞出屋檐下的巢穴,又贴着屋脊滑翔而过;瓦缝间的草在隐晦天气里晾着枯槁的胴体,旧年秋天里就枯死变硬了的藤蔓仍保持着潇洒的螺旋……然而这一切仍生存着的事物却发不出丝毫声响,满世界的寂然。

      或许无论是猫的爪垫还是鸟儿挥舞的羽翼,甚至没入晨雾缔造的湖底仍岿然不动的枯草都发出了各自应有的呼喊,这些声音也确确震动了鼓膜,然而承载声音的脑电波却被无理由的屏蔽了,于是死寂变成了为飞絮伴奏的最佳唱段。

      但我们确实是听得到声音的…………即便我们确信沉寂的绝对性。

      繁微微侧卧着和衣睡在草草打理的床铺上,鼻翼翕动着某种怪诞的韵律……窗板的缝隙渗透进的光线虽不锐利,却也能够将室内的轮廓大体映现。对街传来店铺拆卸窗板的声响,以及面团落入滚油的嘶吼,草鞋底摩擦石板路的短促噪声,茶室洗涮器具的乐音,远处火车的大钢轮碾过铁轨交接处的令人不悦的钝响………自家的铺子也挂起了营业的布帆,里间传来了母亲拾掇早餐撤下来的餐具的琐碎杂音。

      繁依旧平缓的吞吐着湿寒的空气,韵律不曾被打乱;仿佛盯着窗下静止的风铃出神一般,她平静的张着双眼,就像两泓石隙间深不见底的潭水,呈现出青白色而几乎玉石一般透明的双颊仍残存着浅淡的泪的滑痕。

      八

      引渡的铃声仿佛山涧的幽响般循着默示的节拍招弄着清晨尚且稀薄的精气,声响并未经由梦境,直抵心扉.睡意被毫无反抗余地的剥离,如此突兀的顿醒,倒令宇治误以为又陷入了新一轮梦的迷局.然而生与死的交迭,绝非梦魇,半段灵魂的漫灭,即便入梦,也掀不开命弦重重缠绕的幕帘.

      晨雾恰到好处的阻隔了对街的景致,宇治匆匆披上晨衣、趿起鞋子循着声响赶了过去.五双草履几乎步调一致的步伐在连铃声也听不明晰的晨昏中显得格外诡秘,连摆早餐摊铺的店家也仍在河那边的未除去挡板的灶间里睡眼惺忪的准备炭火吧,这般静寂,却为何令声响愈近愈不真切呢……宇治忽然发觉自己赶过了头,这朴素得出奇的送殡队伍,才刚刚拐出街口……

      为首的中年男子头戴着仍泛着青黄的看似新置的斗笠,草履却似乎过于古旧,脸上亦看不出悲戚.四人毫不费力似的各拈着门板的一角,簇新的苇席下,一抹淡青的纱质罗裙垂地.

      宇治忙退至路边.

      “宇治少爷回来啦……一大早让您撞上这个,真是不好意思……”四位脚夫中的一位忽然道,队伍随即停下了脚步.“刚刚见你们从街口出来,这莫非是茶楼的那位姑娘……真是可惜哪……”宇治怔怔的凝望着那半旧的水波般轻柔的裙裾.“是啊,是位姑娘……一直害咳疾,可也没见病势怎样恶化,昨晚忽然间就……”脚夫事务性的掏出只言片语.宇治没有答话,这样本该显露大户人家庄重之态的场合,它却似乎走了神.

      “少爷?……天就快亮透了,我们得赶早回来……庄上还有活计啊……”“请稍等片刻!我能……我能看看她的脸吗……”不待脚夫迟疑,宇治竟俯身轻掀起苇帘的一角……

      少女仿佛陷入沉酣般依然鲜活的玉色的面庞默默的接受了入眠后第一缕晨露的洗礼,瞑目淡漠了眉眼,薄唇更似片玉般润泽而缺乏温情.不知端的,宇治忽觉得这素昧平生的小歌女与自己却是旧时相识般的熟稔.然而幻像的虚空并不会因确信的真实而具现化为现世的结点,当触犯亡灵的战栗被姑娘安然的睡态融化进寒露的瞬间逝去,如此的熟识感便也翩然遁隐.

      陌生的面孔……已于思想全然脱离的行将化作灰烬的□□是无法不令人感到陌生的.隔膜是成全了一切美妙与玄奥的隐喻.宇治方才不知为何种因由所支配,想找到什么答案似的冲动竟在这长眠的姑娘脸上变成了落寞的不知所云.苇帘叹息着重新盖起,淡青的轻纱在无风的熹微中依然垂着死寂,踏着草履的脚步继续着,多了几分匆匆,铃声也已不见了哀凄……宇治不知所措的沿河漫步着,空气已不似先前那般静谧,蒙上了薄薄晨雾的石板路上的湿足印也开始变得连贯而不清晰.

      抉择,全然是自己的事啊,即便要把牵扯进来的种种事情考虑周全,也终究无法面面俱全罢,况且,连宇治自己也理不清如此决断的头绪.

      爱的恐慌,或许比无情更加令人气恼.

      宇治甚至从没有暗自想像过繁略年长后的容姿.

      粥铺的伙计动作粗鲁的摇晃着生了锈的铁拴,窗板被摞起,成了安置霉斑的台基.“阿繁家的店铺也就要开张了吧……”宇治忽然察觉了恍惚中身体兀自将他引至河边的动因.

      乡间的小河虽窄而清浅,渡桥倒有两座,石桥如月,木桥屈曲,皎洁的月面是整日里朝着两畔的行旅痴笑着的,灰黑色模糊了纹理的木径矮矮的贴着水波蜿蜒.宇治不假思索地踏上了狡黠的月的尖端……

      “少……”

      宇治制止了伙计储备以久般的寒暄,径自向后院绕去.

      姬椿自旧岁晚秋开至今时,花容已颇显倦怠,柳绵缠挂,竟是一番难以言说的颓丧之景,繁院子里的姬椿亦难违时令.睡眠的深沉拥有着结界般的感染力,陷入浓睡的少女周身,裹着水波不兴的湖底般的宁静.花木以及石头灯座都维持着奇异的睡眠,如此状态下的残花薄絮,并不见花事将了的惰怠,唯有深婉不迫的独特美意.

      繁大概才刚刚睡下吧……宇治见套窗关得密不透风,着实踌躇了片刻光景.天色就要透亮了,恐怕心下打算好的默默的窥探就要为烦扰的应酬之事搅乱了罢……宇治还是轻轻的向里推开了遮光的窗板.

      繁竟忘记了吹熄油灯呢,灯油将尽,灯芯上正不安的急促跳跃着豆粒大的火花,室内昏暗非常,宇治倒不得不庆幸这微弱的火光的一息尚存,若不是它,又怎么能令他隐约的看见纱橱中少女恬静的睡姿?一切仿佛早已搭连好的锁扣,宇治却开始厌倦起冥冥中这仿佛天作之合的机巧来……

      极沉静的眠卧同死寂究竟有着多么显著的差别呢?繁的面庞也是一轮玉色的皎月.宇治却将清晨偶遇的长眠的少女暂忘得干干净净了,即便经历了时空都不算久远的分离,繁依旧是深夜的繁,至少仍保留着深沉的睡意.宇治长吁了口气.

      灯火一阵急剧的翕动,一缕轻烟倏的腾起,繁连同整个卧房顿时没入了昏黑.若不是宇治探头进来的窗板略略支起,透入一缕晨曦,包裹着繁的违时的黑暗会像一只完好的果冻般凝润而富有弹性吧……宇治轻合套窗,睡眠的触手松开了他,一身轻快的晨光.

      信步踏上月桥苔痕斑驳的条石,宇治嗅到了久违的早茶点的香气.“急什么……先吃过早餐再打点也不迟……叔父也会常常怀念这乡间的煎炸物的滋味罢……”

      干燥的石板上并未留下宇治的足迹……宇治真的曾在那一个满城风絮的清晨两次踏上过这座从不会吱呦吵嚷的石桥吗?石桥或许知晓,但它从无言语……如此质疑起来,河对岸的老姬椿树下,真的曾经有座老旧的绸缎铺吗?若不是这似醒非醒的梦境,老椿树会记得更清呢……

      尾声

      繁凝视着远处仿佛彩色铅笔粗略描在布景上的浅淡而崎岖的山形,再远处,旅人的篝火兀自熄灭了;山外的山边,战争的硝烟升腾散逸;地平线的对称面,回响着勘破春秋的祝祈.

      百年以前,一对相恋的蝴蝶在这里陷入长眠;百年以后,当蒸汽机车开进博物馆的巨大玻璃器皿,另一段爱情,在这里休憩.

      等待,等待,等待某一段记忆零落成泥.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与繁毫无干系…………

      午休的铃声响起了,沉闷的夏日.

      宇治小心地把剪下的报纸齐整的贴进笔记簿,就像童年时小心翼翼地展平珍贵的镀了锡箔的糖纸.下一季的春天大概要闭门修行上一阵光景,待到飞絮满城时,这簿子大抵也会像糖纸中裹进的宝物一样,泛起琥珀色的微弱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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