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儿歇着去》叶辛铭

5、谎言

　　1986年的夏天，平桥镇迎来一件大喜事。
　　陈书华在C县第一中学的小升初考试中以近乎满分的成绩夺得了第一名的桂冠，被 “县中”顺利录取。

　　C县第一中学历史悠久，教学质量优良，集中了全县的尖子生。
　　能够考上“县中”初中的人，基本上都是在县里上重点小学的学生。

　　平桥镇小学已经多年没有人考上过“县中”了。
　　陈书华不但考上了，还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荣耀。

　　平桥镇镇长觉得这件事让他特有面子，到县里开会时腰板也挺得更直了。
　　“县中”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平桥镇福利院后，镇长特意带着下属前往福利院慰问。

　　镇长对刘春花、徐慧芳二人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肯定。
　　他给福利院发放了慰问品，送给陈书华一支崭新的英雄牌373型儿童自来水笔作为奖励，还宣布每个月给陈书华发放10元特别补助金。

　　镇长一行人离开之后，英雄自来水笔立时成为全院众人争相传看的对象。

　　刘春花笑得满脸花开，直夸陈书华争气、给整个福利院长脸。
　　她要求所有孩子以陈书华为榜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陈书华从此变成了全院孩子心目中的偶像。

　　李雪生第一次见识到国人对于教育的重视、对于知识的崇拜，内心着实震撼。
　　他打从心底里为陈书华高兴，决定帮助这孩子飞得更高、更远。

　　当晚，陈书华躺在竹床上，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崭新的自来水笔。

　　“雪生，这自来水笔漂亮吧？”陈书华满心雀跃地第N次问道，“喜不喜欢？”
　　“漂亮……喜欢……”李雪生无奈地答道，“你都问了八百遍了，唐僧都没你这么罗嗦。”

　　“人家高兴嘛！”陈书华笑哈哈地说道，“你以为第一名那么好考啊？我的竞争对手可都是县重点小学的尖子生！”

　　“知道啦……你厉害……”李雪生像安慰小狗似的轻轻拍了拍陈书华的脑袋，说道，“不管多么荣耀，那都是过去的。你得把目光放在未来，提前准备好接受挑战。”

　　“我知道……”陈书华撒娇似的答应了一声，笑道，“雪生，我经常会产生错觉，以为你才是我哥。你该不会是披着小孩子外表的大人吧？”

　　李雪生心中一凛，暗赞陈书华聪慧。
　　“你别看我才5岁，其实，我的心已经50岁了。咳咳……”
　　李雪生故意哑着嗓子扮老成，还学老人咳嗽了几声，逗得陈书华哈哈大笑。

　　“小东西，人小鬼大！”
　　陈书华将自来水笔放回枕边的盒子里，扑到李雪生身上，与其打闹成一团。

　　暑假结束，陈书华前往距离平桥镇35里远的C县第一中学，开始了住校生活。
　　李雪生则以5岁的稚龄开始了小学的学习生活。

　　陈书华以出色的入学成绩引来了全年级关注的目光。
　　他那老旧、土气的着装和碎布拼缝的书包，也令众人倍感好奇。
　　短短两天时间，陈书华生长于乡镇福利院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年级。

　　陈书华所在的初一（1）班，是全年级前70名组成的“精英班”。
　　班里的同学，除了他之外，无一例外的都是从县城里的重点小学升上来的。
　　他们的家庭条件虽然各不相同，但是，跟陈书华的情况相比，至少也要好上数十倍。

　　众人仿佛看到外星生物似的偷偷地观察着陈书华，然后背地里交流着观感。
　　陈书华默默忍受着众人的好奇、试探……心里觉得很憋屈。

　　以前在平桥镇，虽然穷了点，陈书华并没有觉得自己和别人有太大差异。
　　如今，来到县城，跟城里人一比，他突然有种低人一等的感觉。

　　学生的学号，是按照入学成绩排的。
　　陈书华考了全年级第一名，学号便是初一（1）班的1号。

　　按照学校惯例，每个班级的1号都会成为该班的班长。
　　然而，考虑到陈书华的特殊情况，班主任只让他做了学习委员，让2号做了班长。

　　一开始，陈书华不知道学校的惯例，没觉得班主任的安排有什么问题。
　　后来，无意中听到同学们在背后的议论，他顿时感到委屈、愤懑。

　　就因为我是从农村来的、是孤儿，她就否定了我的能力？凭什么？

　　上了6天学，陈书华憋了一肚子委屈。
　　星期六下午一放学，他便飞奔至汽车站，归心似箭地往平桥镇赶。

　　汽车驶进平桥镇汽车站时，天已经黑了。
　　车门一打开，陈书华便从汽车上跳了下来，背着书包步履匆匆地往外走。

　　陈书华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昏暗的四周，猛然发现斜挎着书包的李雪生正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冲着自己微笑。
　　他的脚步嘎然而止，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

　　“雪生……”
　　陈书华带着哭腔叫了一声，飞一般地冲到李雪生面前，半跪在地上狠狠地将对方抱进怀里。

　　李雪生被陈书华勒得有些疼，却忍耐着没有动弹。
　　感到脖颈处渐渐潮湿，他愣了一下，旋即反应了过来。

　　才6天没见，这孩子竟然哭了！
　　李雪生觉得有些好笑，心里却潮乎乎地感动起来。

　　朝夕相处了5年，突然间多日不见，李雪生其实也有点想念陈书华。
　　要不然，他也不会一放学就赶到汽车站守着。

　　陈书华抱着李雪生无声地流了一会儿眼泪，连日来憋闷的心情缓解了很多。
　　哭完了，他这才觉得尴尬，都不好意思抬头了。

　　感觉到陈书华的僵硬，李雪生了然一笑，在前者耳边轻声安慰道：“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哭泣，是男人真性情的流露。”

　　陈书华将脸在李雪生的肩膀上轻轻蹭了几下，缓缓站起身来。
　　他羞于与李雪生对视，只是卸下后者的书包背在自己身上，然后牵着对方的小手，慢慢往福利院的方向走。

　　“学校离车站有5里地呢，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陈书华带着哭泣后的鼻音，问道。
　　“想你了呗。”李雪生打趣似的笑道，“省得你骂我没良心。”

　　陈书华捏紧了李雪生的手，鼻子又是一阵酸。
　　二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陈书华突然停住脚步，说道：“雪生，我不想去‘县中’了。”

　　“为什么？”李雪生仰头望着陈书华，有些疑惑。
　　“他们瞧不起人！看我的眼神像看怪物！”陈书华愤愤地说道，“连班主任也歧视我，不让我当班长。”

　　李雪生稍稍一想，便明白了陈书华的处境。
　　前世的他，在美国也遭尽了歧视与孤立。
　　不过，他忍耐过来了，并且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和努力成为了美国华人首富。

　　“你太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了，这是自卑的表现。”李雪生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们虽然孤苦伶仃、贫穷困苦，但是，我们的尊严、人格和他们的是平等的。他们歧视我们，只能证明他们很浅薄、很愚蠢。你要是因为他们的歧视而受伤、打退堂鼓，那就说明你比他们更愚蠢。
　　“小华，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爱的人，才能伤害到你。其它的，都是浮云。”

　　借着昏黄的灯光，陈书华怔怔地望着李雪生那双黑曜石一般明亮的眼眸。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抚摸李雪生那张洁白如玉的小脸。

　　“雪生……”
　　陈书华的声音缥缈不定，仿佛飘浮在空中的羽毛。
　　“我一直觉得，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根本不是普通的小孩。”

　　“我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是天上犯了错误的神仙，被玉皇大帝贬到人间受罚。”李雪生随口胡编乱造，“你别看我现在只是一介凡人，其实，我的灵魂已经活了上千年了。”

　　陈书华惊讶地张大了嘴，半晌，方才呓语似的说道：“怎么可能呢？那些不是神话吗？”

　　“你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不信。我确实不是普通的小孩，你自己知道就行，别给我宣扬出去。”李雪生故作严肃地说道，“我现在跟你说实话，其实冒了很大的风险。天机一旦泄露，我就得离开人间了。”

　　“我不会说的！”陈书华连忙抓紧李雪生的手，紧张地说道，“你也别再说了。以后，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李雪生严肃地点了下头，双眸之中闪过狡黠的笑意。
　　这孩子，太好骗了！
　　真是傻得可爱！

　　一路上，陈书华一直紧紧攥着李雪生的手，仿佛生怕他会飞了似的。
　　他不时抬头看一眼繁星点点的天空，若有所思。

　　李雪生将陈书华的一切表现都看在眼里，忍笑忍到几乎内伤。

　　当晚，陈书华不停地做噩梦，嘴里模模糊糊地说着：“雪生……你别走……”
　　他紧紧抱着李雪生呓语了大半夜，还在睡梦中小声啜泣了起来。

　　李雪生被陈书华闹腾得一夜没睡，只好柔声细语地在其耳边哄着、安慰着。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陈书华方才踏实下来。
　　李雪生在心里骂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接着倦极而眠。

　　被李雪生的胡言乱语折腾了一通之后，陈书华不再在意学校的那点破事。
　　他将在校的所有时间都放在了学习上面，星期六下午一放学便急着赶回平桥镇见李雪生。

　　既然已经和陈书华说开了，李雪生干脆大大方方地教导对方学英语。
　　他那纯正的美式英语，比C县第一中学英语老师的方言英语强了不知多少倍。

　　陈书华虽然心中疑惑，却再也不敢开口询问。
　　他只是偶尔会想：天上的神仙怎么会说英语？玉皇大帝也懂英语吗？

　　在C县第一中学上了两年学，陈书华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土包子”。
　　不过，他那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又让他成为众人眼中最新潮的人。
　　他这个矛盾结合体，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为了激励学生们学习英语，H市每年3月都会举行全市中学生英语大赛。
　　每所中学的初中部、高中部都会选派三年级的学生参赛。
　　当陈书华升到初三之后，学校根据他一贯优异的表现，推选他参加英语大赛。

　　陈书华不但在英语笔试时获得第一名，在英语演讲比赛时更是以优雅的台风、流利的英语、机智的答辩征服了所有评委和观众，无可争议地获得了第一名。

　　这两个冠军头衔，对于C县第一中学来说是头一遭，让这所中学着实地风光了一把。
　　“县中”校长一高兴，当即拍板决定让陈书华免试进入高中部学习，并且免除他的一切费用。

　　免试、免费进入高中部学习，这在“县中”的校史上又是头一遭。
　　陈书华登时成为“县中”的风云人物，还引来了C县电视台的记者。

　　星期六晚上，陈书华刚从汽车上跳下来，已经等候多时的刘春花便急切地迎了上来。
　　“小华啊，县电视台来人了，说要采访你。镇长可高兴坏了。他让我们好好准备一下。明早，他会带着记者来我们福利院。”

　　“记者采访我干什么？”陈书华不解道。

　　“你不是在英语大赛上拿了冠军嘛，还免试升上‘县中’高中。”刘春花骄傲地说道，“镇长为这事可高兴了，说要奖励你。明天你可得好好表现，给我们福利院和平桥镇争光。”

　　“哦……”
　　陈书华应了一声，心情非常平静。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你收藏、留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