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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素霓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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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临睡之际,赵蕴忽拿出一封书信来道:“阿笈,这是白日里我在樱花树下捡到的,你瞧瞧这是谁丢的?”
赵笈接过来一看,只见抬头写的是南宫碧落,落款是朱宸濠三字,登时吓了一跳。时宁王朱宸濠欲反,天下人尽皆知,谁都不敢与他扯上关系。想不到远隔千里,竟会有他的书信出现。赵笈心中琢磨:“南宫碧落多半就是络姐姐,这一定是宁王写给络姐姐的信了。她怎会与反贼扯上关系?”心中焦虑顿生。
赵蕴见她神色凝重,已知此信非等闲,追问道:“阿笈,这是谁的书信?为何会落在咱们观门口?”赵笈蹙眉道:“这是南宫御史的信函,想是她之前解汗巾时不小心掉落的。”
赵蕴“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她的。咱们上交衙门就是了。”赵笈摇头道:“使不得,这是宁王朱宸濠写给她的。宁王要反,人人皆知,这信若是落到别有用心之人手里,恐怕会给南宫御史带来天大麻烦。”
赵蕴听得宁王之名,也知事态严重,想了一想,道:“既然不能上交衙门,咱们悄悄把它烧了便好。”赵笈仍是摇头道:“烧了不是不可,只怕南宫御史找不到此信会焦急万分。我只担心万一她果然与宁王有些牵连……”一时说不下去。
赵蕴一惊,道:“难道这南宫御史是宁王之人,也要参与造反之事?”赵笈刚才一言出口,已觉不妥,此刻忙猛力摇头道:“不,不会的,南宫御史如此正直,决不会与这样祸国殃民的人有甚么牵连。”她虽这样说,心里却也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南宫络若果真与那宁王毫无牵连,又怎会有书信往来?
赵蕴犹豫一会,道:“你就不能拿出信来,读一读里面写些甚么?”赵笈叹道:“姐姐,我怎能拆阅他人信件,窥探他人之私?”
赵蕴也知自己的提议不妥,讪讪地不再开口。
她想了半天,又道:“我们何不找一匣子,将信函密封其中,再请官府送往顺天府?”赵笈也觉此法可行,心下一松,点头道:“姐姐说的是,此事要尽快办。南宫御史发觉丢了信,不知会有多焦急,而且她未必知晓信丢在何处,要找也无从找起。”
俩人上床睡觉,赵笈却迟迟不能入眠。之前虽已商定,她仍隐隐觉得不太踏实,总觉得即便密封信函交往京城也未必可靠,千里迢迢,匣子几经转手,万一途中有人不小心将匣子摔坏,或是好奇将匣子撬开,看到信函内容,该如何是好?谋反可是诛全家的大罪,万一信函之中果然提到谋反,被人向皇帝告发,络姐姐全家都活不了,却不正是自己所害?即便不曾提到谋反,但既有此书信,络姐姐总是与宁王有了牵连,若有人进上几句谗言,皇帝对络姐姐起了疑心,那也是性命相关的大事。
赵笈又想起自己曾读过的史书,书上不乏三人成虎之类的谗言害忠臣之事,越发心惊胆寒起来。
天明之时,赵笈将赵蕴摇醒道:“姐姐,我拿定主意了,我要亲自上京城,把信函送还给南宫御史。”
赵蕴还以为自己迷糊之间,未听真切,道:“你说甚么?”
赵笈道:“我自己将信送到顺天府去。”
赵蕴一时说不出话来,睡意全消,隔了半晌道:“阿笈你莫不是疯了?只是一封书信,你竟要千里迢迢上京?你可是从未出过州府的啊?”
赵笈郑重道:“姐姐,我仔细想过了,这虽是区区一封书信,却事关重大,关系到南宫御史全家性命,惟有我亲自送去,交在她手里,我才能放心。”
赵蕴看着妹妹,见她神色坚定,目光决绝,心知她心意已决,再难劝说。只是路途实在遥远,她一介柔弱女子出门在外,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开口道:“这是大事,还要师父许可才好。”料想师父绝不会答应,妹妹便可打消此念。
赵笈点头称是。
待钟沉鱼按例作完早课,赵笈便将信函一事说了,钟沉鱼沉吟片刻道:“也好。若能救得南宫御史免于灾祸,这也是极大的功德,抵得过多年的修行。”
赵蕴万料不到钟沉鱼竟会答应,只急道:“师父!妹妹一人出远门,若是出了什么事……”钟沉鱼看她一眼,道:“谁说她一人出远门?你自然要陪她一起去。”
赵蕴呆了一呆,之前未想到这一层,听得钟沉鱼这样一说,顿时省起:“不错,我会武功,有我保着,妹妹定会安然无恙。”一时去了大半焦虑,不再出言反对。
赵笈倒是一阵惊讶,道:“姐姐同去?那师父,谁来照顾你?”
钟沉鱼佯怒道:“莫非你们姐妹来到观里之前,便一直有人照顾我不成?”
眼见两姐妹仍犹疑不定,钟沉鱼又笑道:“观里也没甚么事,不过是每日烧个饭罢了。”
赵蕴忧心道:“可是出远门需去衙门开路引,我们又该如何向县上说?”
钟沉鱼想了一想,道:“有法子。我听说正统年间朝廷重修了《道藏》,你们到了县上,就说我派你们俩人去京城誊写《道藏》,咱们这县上小观,也无甚像样的典籍,阿笈,你字写得好,若能誊回几卷来,做个传承,成为镇观之宝,也是莫大的功德了。”
次日,赵笈拿了钟沉鱼的亲笔信去到衙门,顺当开具了路引。
钟道姑已为俩人备好盘缠,赵蕴也已将随身携带之物打好了两个包裹。
临别之时,钟道姑默默看了赵笈许久,将她从头至尾地打量,眼里不禁泛出泪光来。赵笈只道是自己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师父不舍之故,强作笑容安慰她道:“师父,我最多也就是出门三、四个月,不消半年就回来了。”想起自己长到这么大,从未离开师父如此之久,也不禁语声中带上了哽咽之音。
钟道姑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心里想着初拣到赵笈时她尚在襁褓中的模样,勉强微笑道:“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勿要理会他人。《道藏》随意抄上几卷交差即可,不必太费时,切勿累坏身子。”
赵笈强忍泪水,道:“我晓得了。师父也要多多保重,安心等我和姐姐回来。”
俩人跪下,向钟道姑磕了几个头,便转身上路。
因观里没有牲口充当脚力,俩人走的自然是水路。
一路上倒也顺当,俩人经南运河到了镇江,又横渡大江沿北运河过了扬州府广陵驿,这一日到了河庄渡口。
河庄不大,只有一个渡口。俩人到时,见渡口搭有一个简陋茶棚,棚内摆着些粗糙桌凳。茶棚内外已等着七、八个赶路之人,但小船可载十数人,船户一心要待凑足人数才肯开船,已有人等得满面惶急,见到赵蕴姐妹到来顿时露出喜色。
茶棚掌柜早已殷勤擦桌欲待斟茶,招呼赵蕴姐妹道:“两位姑娘赶路辛苦了!快来小铺歇上一会,喝碗热茶。船还要待会再开哩。”
赵蕴见那以斗笠遮面的船户正倚坐在一边打着瞌睡,料想掌柜说的是,便与妹妹一起在桌边坐下,道:“掌柜,来两碗茶。”
赵笈卸下包袱,放在桌上,一时无事,便转头打量等船的众人。
茶棚外树桩上坐着一个肤色黑红的健壮农妇,脚边有一竹篮,篮中卧着一只小猪崽,时不时叫唤几声。稍远些倚树靠着一个衣短褐的少年,年约十五六,一时往天上看看,一时抚弄手中的短笛,面有不耐之色。这俩人想是舍不得茶钱,故在茶棚外候船。
茶棚内赵笈的东首坐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手中持一撒扇,旁边有一婢女,长得小眉小眼,桌前放着一把琵琶,除此却无甚行李。赵笈因在道观中见的各色人等多了,一望而知那女子必是附近的村妓。西首有一位老者,双目昏暗无光,身边有一把绯红色的油纸伞靠在桌边。他右手边是一个穿直裰的读书人,手持一册书卷,愁眉苦脸,口中念念有词,不断背诵诗书。与他同桌另有一眉眼木讷的汉子,一直低着头啜茶,偶或飞速抬头看一眼他人,又飞快低下头去啜茶,那茶却总不见少。农妇与村妓见赵笈穿着旧道袍,也都好奇看着她。
正此时,路上又来一人。那人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腿下轻健有力,顷刻便来到茶棚口。旁人不知,赵蕴却一见而知他必身有武功。
衣短褐的少年已叫道:“船家,现有十人,你已不亏了,这就开船罢!”
那船家掀开斗笠,打个哈欠,扫一眼众人,懒洋洋地道:“我的船可坐十四人,短的那四人的船钱,可是你给?”
那少年一下站直身子,急道:“我已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时辰,若定要凑满十四人,岂不是要等到天黑?”那船家翻翻眼睛,到:“我摇一趟船,好歹要一百一十二个钱,否则便是亏本的买卖,做不得。”
此时那新来的汉子已打量茶棚中众人一番,在读书人身边坐下,听得俩人说话,冷笑道:“若是等到天黑也凑不满十四人,你这一日便不开船了是也不是?”一边说着,一边从身上掏出两文钱,向茶棚掌柜道:“掌柜,来碗茶!”
那掌柜一面斟茶,一面赔笑道:“对不住,大爷,小铺的茶三文钱一碗,再赏一个罢。”捡起桌上的两个铜钱,又将手伸到大汉面前,讨要少掉的一文。
那汉子却勃然色变,道:“别人处的茶都是两文钱一碗,你如何竟要三文钱?”那掌柜顿时一呆,他先前早已瞧得他身上所穿是缎子衣料,绝非穷苦之人,万料不到他竟会为区区一文钱而发难,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村妓首先“嗤”地一笑,却也有些害怕,忙打开撒扇,挡住自己的脸。那大汉回过头来,见是一个女子,不便发作,只是怒瞪她一眼。掌柜已勉强挤出笑脸来道:“此处偏僻,小人家住得远,往返辛苦,搬来这些桌椅也不易。大爷相貌堂堂,又何必为这一文钱为难小人?”
掌柜连捧带求,众目睽睽之下,那汉子终也顾及面子,便就驴下坡,掏出一个铜钱补上。那船家却趁机道:“大爷你瞧,你连一个铜钱都爱计较,又怎能怨我要凑齐了人数才开船?那四人可有三十二个钱哩。”
那汉子大怒,一拍桌子,旁边的读书人吓得手一颤,左手上一碗茶尽数泼在了大汉衣袖上,大汉顾不得船家,站起身来将衣袖一通乱甩,一面向那读书人骂道:“娘的,敢污了你大爷的衫子!”那读书人忙倾过身子用自己衣袖来擦,嘴里一叠声道:“失礼!失礼!小可一时失手……”
那汉子拉起衣袖左看右看,满面心疼之色,好在他的外衫是石青色,几近黑色,有了污渍也不大看得出来,否则茶渍难以清洗,一条好好的缎衫恐怕就此毁了。
乱纷纷之中,那村妓忽道:“船家,那短少的三十二个钱我来付你,这就开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