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主妇时代（修改版）》程吉吉

1、1

　　时间的步伐有三种：未来姗姗来迟，现在像箭一样飞逝，过去永远静立不动。
　　－－席勒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体会，睡一觉醒来，忽然感觉很害怕，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怎么已经三十多岁了呢，生命空洞得如同一张白纸。丁黎正从这样的梦里醒过来，手心里潮湿一片，还隐约的记得上次有这样的经历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晚自习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猛地醒过来心怦怦地跳了好久。

　　窗外阳光正好，温暖而不刺眼。小区里面历经修剪的树木向着天空大咧咧地岔着三三两两的枝丫，一点点嫩绿的苞芽吐出来，初春还有些凉意，清冽的风徐徐飘进室内，牵扯着窗帘的下摆角，轻轻的摇曳着。丁黎本是倚在沙发上看书，光线透过发稍在指尖上布着斑斑驳驳的暗影，慢慢的有些朦胧起来，丁黎翻了个身，蜷进沙发里，打算在这个悠闲的下午美美地睡上一觉，谁知道却是猛然间惊醒过来，后脊梁一阵儿泛冷。

　　许是忘了关窗子吧，丁黎拉了拉手中的毛巾被，冷却从心底泛了上来，怎么就一眨眼三十多了呢，数一数毕业已经十年了，人生真是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凌辉套着件毛背心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青嘘嘘一片胡茬，看样子有好几天没有刮了，他踢踢踏踏的进了卫生间，一阵儿洗漱的水响声过后，慢慢地从洗手间里面踱了出来，边扣着衬衫袖扣边沉思着，眼神若有若无地瞟到沙发上的丁黎，诧异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去哪儿？”丁黎一愣。

　　“你不是说大学毕业十周年聚会吗？”

　　“是明天。”丁黎长出了一口气，还以为自己迷迷糊糊的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呢，凌辉也真是的，心不在焉。

　　凌辉噢了一声，径直踱向衣帽间拿了件外套要出门，丁黎连忙坐起身问：
　　“你去哪儿？”

　　“去工作室，晚上不回来吃了。”

　　凌辉是个有点小名气的雕塑家，不过在S市这种人才济济的大都市，只能算是个刚刚崭露头角的新锐而已。丁黎在没有嫁给艺术家之前，也和普通人一样给艺术家加了很多人为的光环，以为那样的人生才是潇洒的，才华横溢，率性而为，真正的和搞艺术的生活在了一起，才发现做艺术是最枯燥无味的。工作时间没有规律，休息的时间也没有规律，灵感来了的时候，没日没夜的忙，灵感没了的时候，没日没夜的思考。

　　丁黎的心随着凌辉的关门声沉了一下，随即又活泛了起来，她跳进卧室翻箱倒柜，想要找一套最光鲜亮丽的衣服明天聚会穿，女人多少都是有些爱慕虚荣的，参加同学聚会难免有攀比的心理。十年前过得好的人，希望十年后依然比别人过得好；十年前过得不好的人，希望十年后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的炫耀一番。女人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妄想比十年前还要青春靓丽，让女同学嘘声一片，褒奖自己保养有道，让男同学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再火辣一回，慨叹当年怎么没拼了命的追她呢！男人们装扮得意气风发，名片满桌飞，同样混得好的就算以前关系不好，也要称兄道弟的为自己多拉上点资源，以备不时之需。

　　丁黎最后选定了一套香奈儿的小洋装，是上次和凌辉去巴黎游玩的时候买下的，小碎格子的经典样式，袖口翻着毛边，配了条黑色的裙子，显得优雅得体，丁黎留着短发，春天的时候喜欢戴真丝丝巾，她选了一条淡米色的，打了个漂亮的结，将突兀的脖子装点的恰到好处。她站在镜子前面转了个圆圈，满意的看着镜子里面的人，白皙的皮肤，水墨含情的弯弯眉眼，纤细有致的身材，虽然已经虚岁三十一的年纪了，可是岁月为她平增了优雅的魅力，她有自信并不比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差。

　　丁黎是坐着隋珊珊的车子去参加聚会的，她自己的车子送去保养了。隋珊珊是她大学最好的朋友，这份友谊维系了十多年，不是亲姐妹倒是比亲姐妹都亲，每个月都会约几次一起喝喝咖啡打打球，倒是自己的亲妹妹丁晓，很久没有见面了，前几天听说又去拉萨做拉漂了，二十七八岁的人，连份固定的工作都没有，整天东漂西荡的，怎么劝也不听，还斗志昂扬的宣誓要和世俗宣战，要做最真实的自我，丁黎想想都想笑。

　　聚会来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个人，女同学更是少的可怜，只来了三个，刨去丁黎和隋珊珊，还剩下一个叫王芳，她已经明显中年发福了，胖胖的脸有点下垂，头发胡乱的扎着，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还带着一个男孩子，也是胖嘟嘟的，三四岁的样子。男同学自然都围着丁黎和隋珊珊取笑了起来。

　　“哎哟，班花还是那么光彩照人！”这是夸隋珊珊的，当年她是班花，在座的男生给她写情书送玫瑰花的不少于五人。

　　“怎么样？班花过得不错呀，还开着凯迪拉克来的。”这话里明显的有些酸意。“这是在哪儿发达呢？”

　　隋珊珊没有搭理他们。

　　“班花，你不会是给宇哥做小的呢吧？哈哈。”说话的是个胖胖的肚子鼓得低头看不到脚面的中年男人，他脸上的肉一说话直抖动，脸颊上溢满了油脂，丁黎仔细想了一下，怎么没有印象这是谁了呢？

　　“滚，不会说话就去找个掌鞋的给嘴打个掌，姑奶奶我嫁给一个租车行的了，今天开凯迪拉克，明天就换宝马，后天就是奔驰，我爱开什么开什么。”隋珊珊瞪了那男人一眼，噼哩叭啦的说道。

　　“哎，还以为你和宇哥有戏呢，要是他不行，你早说啊，磊哥我现在也开了家洗浴中心，火得不得了，一天给你换辆车也没有问题，何必肥水流了外人田呢？”那个胖男人嬉笑起来，眼睛色迷迷的在隋珊珊的胸部游走。

　　丁黎听他自称磊哥，又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才恍然大悟，这个男人叫刘磊，十年前的时候也喜欢玩笑打趣，只不过那个时候瘦得像根竹筷子似的，没想到这几年变化这么大。

　　“哼，”隋珊珊冷笑了一声，“开洗浴中心的是吧，要不要我打个电话给赵宇赵大局长，举报一下你的洗浴中心有小姐呀，在赵宇面前，我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哎哎，别的呀，小姑奶奶，你和赵宇有多铁我们还不了解吗，开个玩笑那么认真干嘛，以后还得仰仗着你们呢！”刘磊说着拿出一张名片塞在隋珊珊手里，顺便在她的手上摸了一下。隋珊珊笑了笑，拿起名片在脸边扇了扇风，也是一副开玩笑的模样。

　　丁黎有些纳闷，这无缘无故地又说起赵宇干嘛呢，他和隋珊珊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谈过一阵儿恋爱，可是不早就分手了吗？赵宇现在当了公安局长，算是子承父业，隋珊珊也早已嫁作他人妇，无缘无故的又提起两个人的过去，有意思嘛，这些男人，到了中年，可真是变得无聊又无耻了。

　　男人们的话题很快从女人转变到了事业，这个升了副经理了，那个开公司，前两天去美国啦，过几天去开市人大会议啦，和丁黎想象的差不多，互相交换名片，推杯换盏，吆五喝六，中间也几个平时关系比较好的男同学和丁黎开玩笑。

　　“早就看你是个知性美女，越来越漂亮有内涵了，在哪儿工作呢？”

　　“在个小公司当助理！”丁黎回答完这话以后，男人们又忙着去谈时事要闻了，就剩下三个女人聊起了家长里短。

　　“听说你嫁了个艺术家。”王芳的语气里颇有些羡慕丁黎。“这女人嫁人真像是投胎，我嫁了个没用的男人，熬到这把年纪了还是个小程序员，一个月就五六千块的工资，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月月光，每天挤公交车上下班，晚上要去菜市场和小贩子讨价还价，月底发了工资就盘算着要拿多少钱还房贷，孩子也上幼儿园了，这个要买那个要买的，你看我比起你们两个来，好像是老了十岁似的。

　　“哪有，真是的，我们两个还没生过孩子呢，这哪能比，女人一生孩子，马上老十岁。”丁黎安慰着她，心里却难受起来，这哪家儿不是一本烂帐呢，她表面上看起来风光，实际上不也是千疮百孔的感情，她和凌辉近来沟通越来越少，凌辉整天忙着事业，一个星期几乎没有一天在家里吃顿晚饭的，周末一上午蒙头大睡，起来转个身又跑去工作室去了，那个家就像个二十四小时开放的旅馆，而她连个旅馆老板娘都不如，因为她只有一个客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呸！钱就是个屁！”隋珊珊捡着桌子上的瓜子嗑了一个又吐出来说道。“王芳，谁家不是这柴米油盐吵吵闹闹的日子，你那口子是咱大学时候计算机系的那个吧，多好呀，两小无猜。”

　　丁黎的眼前闪现出大学的时候王芳的样子，也是有点胖胖的，可是胖的很健康，两颊总是红润润的，很喜欢笑，喜欢打排球，打排球的时候会露出一排晶莹剔透的贝齿。她的男朋友也是校排球队的，很壮实憨厚的样子，仔细看那小男孩，还真有他们两口子爱情结晶的感觉，一半像妈妈，一半像爸爸。

　　“就是，还有孩子了，多好！”丁黎补充着。

　　王芳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一如多年前少女时期的甜美微笑，她在儿子头上摸了一把，点点头说：“是啊，看着我儿子，再苦也值了。”

　　丁黎在回家的路上，眼前一直晃动着王芳那幸福的微笑，能抱怨的女人应该是幸福的吧，像她这样，就不敢抱怨，因为一抱怨，她那罩在身上的看似幸福的光圈就被戳破了，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女人，家庭是份死水微澜的模样，可是还得尽力维系着，事业更是无从谈起，只是一个小小的助理，丁黎对于目前的这一切都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城市像冰冷的森林，只有蜷缩在火柴盒般大小的斗室里才有一点安全感，可这火柴盒又转眼迷失在了钢筋水泥的欲望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