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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扑蝶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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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分,林间正是热闹的时候,日色斑斑地洒在草地上,莺燕相逐,吵闹个不休。独独一小块地方幽暗。朱玄就坐在这一点影子里,眯着眼睛擦他的刀。
一对小刀握在他的掌心里,看着越发玲珑。刀柄油黑发亮,说不上是什么做的。薄薄的刀刃上,映出一个悄悄挨近来的红衣人。
朱玄头也不回,冷冷道:“你又做什么?”
那蹑手蹑脚的男子只好站定了,装模作样地撩头发:“晒太阳。我说朱玄,你过去点。这地方是我的。”
他一头乌丝束也不束,只拿一块不知道什么花哨东西别起,光华流溢,眩人眼目。
朱玄斜了一眼他那身红色衣袍,道:“下回偷偷摸摸的,记得换身衣裳。”
红衣男子不屑道:“谁跟你一般无趣。若是一般二般的英俊潇洒,也不敢穿成本大爷这样。过去点过去点。”
朱玄一动不动,换了个姿势继续擦刀。
红衣男子看看那双锋锐无比的刀,到底不敢厚着脸皮挨上去,只好哼了一声,就在一边坐下。
百无聊赖坐了半晌,那人始终没有动静。红衣男子忍不住道:“喂,你上个月说,丰四娘的酒不错,我今天……”骤然住了口。
那人斜靠着树,长腿舒展,抱着双臂,居然在闭目假寐。
红衣男子呆了呆,轻道:“朱玄?”
想了想,凑近了点儿。看他面沉如水,挺直的鼻梁上落了两丝碎发,不敢动手,忍不住吹了口气吹掉。
依旧没有反应。
红衣男子掏掏耳朵,道:“这么好的太阳,偏偏躲在这里装死。”心中忿忿,就把耳屎吹在他脸上。
还没吹第二下,只觉得手臂倏然一凉,袖中一轻。
那人已经睁开了眼睛,手里拿着的,是一个封着红泥的小陶罐。
朱玄拿刀在上头凿了一下,顿时一股浓香散出来,闭目一嗅,道:“这不是丰四娘的酒。”
红衣男子哼道:“自然不是。你说,比她的怎样?”
朱玄看了他一眼,又在罐底凿了一下,成个对穿,仰首把那琥珀色的浆液倒进口中。
他几乎大气不喘,把那一小罐都灌完了,咂咂嘴,微微摇了摇头。
红衣男子急得在他身后探头探脑道:“究竟怎么样?”
“不怎样。”
红衣人气道:“怎么会!我……哼,你根本就不懂酒。”
“少了蜂浆一味,到底欠缺些。”
红衣人蔫头耷脑道:“那你,至少也要说……‘还可以’。”
“好吧。还可以。”
“……哼。”
日色移到这边,草地上一片隐隐的珠光慢慢褪去了。朱玄给太阳照得眯了眯眼,反手将空罐往自己身后的树干上一抛,稳稳挂住。原来那密叶中,居然有张小吊床,上头已经堆了好些大小不一的酒罐酒坛。
红衣人白眼道:“白喝了酒,还不把罐子还给我?”
“不还。”朱玄枕手又靠在树上,过了一会儿,才道,“方翡,这是你酿的?”
红衣人没好气道:“不是。”
“一股你家的牵牛花味道。”
“我明明放的是百濯草。”
朱玄自喉中轻笑一声,闭着眼不再说话。
方翡支颐坐了半晌,忍不住道:“喂,要喝丰四娘的酒,我们来打个赌。”
“赌什么。”
“前面青水荡里,昨天送来个新棺材,还没落葬。”
“嗯?”
“我若是能泅水过去,把那死人从棺材里背出来走一圈,再放回去。你就去问丰家娘们讨酒。”
“怎么,你这聒噪的,也怕她聒噪?”
方翡撩了撩头发,撇嘴道:“拿好东西跟她换酒,还能唧唧歪歪上几天。我不耐烦跟她打交道。”
朱玄看了看明晃晃的日头,摇头道:“太简单。谁能中夜时分去开棺背尸首,才算赢。”
方翡被他噎住,半晌道:“好吧。你厉害。你去背,背出来我去讨酒。”
是夜居然无月。
方翡道:“你真去?”
“你备酒在此等我就是。”
“哼。十六的晚上,居然没个月亮。你呀,小心诈尸。”方翡在他肩上一拍,道,“我去丰家。看你先回来,还是我先回来。”
朱玄看他大摇大摆地走远,先将发簪好好插紧了,伸手拨开芦苇,整个人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
水流十分湍急,朱玄浮沉几下,避过乱石,向下游泅去。不久就看见暗处芦苇荡中果然有一具漆黑的棺木。
朱玄暗暗发笑。上了岸,发丝不乱,身上赭黑的衣衫滴水不沾,到怀中取了双刀在手,向那棺木走去。
才凿一下,觉得手下感觉不对,朱玄眉头微皱,将棺盖一推。
不对,肯定不对。居然轻轻巧巧地就开了。
朱玄念头一转,就要退后。
电光石火之间,一双青白细长的手伸出来,把他脖颈一把抱住。
朱玄胸如擂鼓,不及多想,就去掰搂着自己脖子的尸手。谁知那手越收越紧,掰开了这只,那只又锲而不舍地缠上来。
手虽霸道,整具尸首却柔弱无骨,八爪鱼一般,牢牢巴在了他身上。
朱玄叹气道:“是我不对在先。您先放手,我赢了那只蝴蝶,定然好好安葬您。”
那诈尸的死人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双手搂得更紧,连嘴也喷着凉气往朱玄颈子上凑,居然像是要咬下去。
朱玄眼中暗芒一闪,右手瞬时弹开双刀,漆黑油亮,仿佛剪子一般,咔哒一声牢牢夹住脖子上那手,道:“再不放手,我就割了。”
“啊哟哇痛!痛……痛!……”
尸首哇哇大叫,“姓朱的你松手!松松松手!”
方翡从朱玄身上掉下来,落在湿地上,跳起身来揉手,哭丧着脸道:“都青了!”
朱玄冷笑道:“酒呢?”
“屁都不给你!”
方翡的红衣上沾了泥浆,大不高兴地一顿拍打,哼哼冷笑道:“我说朱玄,你的胆子也不过如此嘛。刚才贴着你,你那心扑通扑通,吓得跟什么似的。”
朱玄只当没听见,把双刀放回怀里,抬臂看了看自己身上,皱眉道,“你衣服上,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金粉,沾了我一身。”
方翡凑上来嗅了嗅,挑眉道:“什么叫乱七八糟。本大爷的光,也不是谁都能沾的。”
朱玄绕过他往前走,掸着衣服,头也不回道:“我去要酒。”
月亮还不出来,方翡没有看见他颊上微微的红色。
二月十二,风和日丽。
“你难得这么消停。”
朱玄归来,远远看见方翡一身簇新的红纱衣,躺在自己常待的树上阴影处,无精打采地翻一本老黄历:“唉,今个不宜外出。”
朱玄冷笑道:“哦。我倒刚外出回来。”将一个油纸包丢到方翡怀里。
方翡生怕污了衣裳,赶紧接住,就闻见一股馨香,道:“什么东西?”
“镇上买的,热炉鲜肉。”
还烫着。方翡不停换手捧着,油汪汪咬了一嘴,看见朱玄也腮帮子微微鼓起,全不似往日一本正经模样。
朱玄抹嘴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方翡摇头忍笑道:“没什么。”又把黄历一丢,道,“你不知道么,今日是扑蝶会。”
朱玄看了一眼缩在树荫里的方翡,道:“难怪。”
方翡一边大嚼,一边道:“还是你好。随便在外面晃悠,人家也以为是吉兆,总没有人捉你的。”
“可总有人,拆了我的吊床,去粘知了玩。”
“诶,我说,你如今吸风饮露就行了,那网兜还有什么用?”
“捕到喜欢的,尝几口也不会死。”朱玄冷冷看他一眼,又道,“你少靠近它,能把你翅膀黏掉。”
方翡害怕似的摸摸自己,转了转眼珠,不再接话。
两人相对,安静地吃饼。方翡咬了一口那个扑簌簌掉着碎末的饼,换了话头道:“噗,老是掉屑屑,跟我倒很像。”
朱玄瞥了他一眼。
这几日,朱玄一直没有见到方翡。
他堵了耳朵,拿两顶新制的吊床换了丰四娘的蜜酒。独饮无趣,又等不到某人。想了一想,回到那颗树下,又跟往常一样,把酒坛往树叶间的网上一丢。
“啊哟……”树上一声低低的惨叫。
朱玄眉头一皱,纵身跃到枝上,拨开密匝匝的树叶。
花里胡哨的红衣在林风里微微拂动。那只蝴蝶四肢大敞,手腕被缚在银光闪闪的吊床上,额头上一个红包,泪汪汪低头看他道:“朱玄,不好了……我,我不小心掉在这里……”
朱玄上下打量着他:“哦。”
“那……你要吃我么?”
朱玄自顾擦了擦刀,道:“你有什么好吃。”
方翡怒得扭道:“……喂,我怎么就不好吃了?”
朱玄从鼻中冷笑了一声。
“两百年前,又不是没捉到过。看着好大一只,咬一口满嘴是粉。”
薄薄的刀刃,擦得乌黑发亮。
“而且聒噪得要命。只好把它丢掉。”
唿哨一声,飞过两只黄头小雀。暖洋洋的日头,就要落下去了。
方翡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嘴角只是轻挑,可是从眉梢到眼底,每一处都是藏都藏不住的笑意。就好像方翡最喜欢的百濯草,一觉醒来,忽然见他缀满了花骨朵,香得像是一个梦。
他微微呆住了。
“啊啊!……”
漆黑的双刀,剪断了不知哪一根蛛丝,整个大网重重坠了一下,裹住了他,“咻——”地滚进朱玄怀里。
朱玄皱着眉捻了捻他扑簌簌掉着金粉的红衣,道:“你,又弄坏我一张好网。”
“……那,到底吃不吃……唔嗯……”
林间暮色漫过了这个角落。
再无一语可成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