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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折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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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三更,只听得几声梆子渐渐在夜深风凉中销匿。屋里的人起身至桌前点燃红烛,屋内便浮起了团黄晕的光,边界消融在黑暗里。无意瞥见摆在边角的铜镜,昏暗光线下,依稀辨出是女子秀美的侧脸。
仅匆匆一眼便立即把视线移开了。从小她就不喜照镜子。与其说是厌恶,不若畏惧更为贴切。因为镜中之人虽与自己一般容貌,同样动作,她却莫名觉得是另一世界的人物。
是自己闲着胡思乱想罢。她闭上眼轻叹一声,又坐回床上去怔怔出神。明日就是笄礼了啊,这些个无端思量,还是趁早收起来的好,总不能端着个苦脸去行礼。被自己的想法逗乐,她轻笑出声,之后赶紧用袖子掩了面,生怕被人瞧见似的。实则更深夜重,又会有谁如她一般不眠呢。
对面榻上的侍女晏云睡得浅,撑开眼皮迷迷瞪瞪的,见是自家小姐深夜不眠,捣鼓出这番动静,微嗔道:“二小姐,夜都深了还不睡,是想明儿挂着黑眼圈去行笄礼么?”话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不碍事,到时拿粉遮了便是。”看晏云睡眼惺忪的模样,她不禁又笑了起来,说出的话也难免没什么正经样子。
“您是不碍事,我们做下人的可难免被念叨了……”晏云小声嘟囔,“二小姐,您多少睡一会,起来可有的折腾呢。”
“知道了,我这就睡了,你也顾自去睡罢。”见晏云翻个身又会周公去,她无奈一笑,躺下拉过被子盖上。桌上的蜡烛依旧燃着,边上没什么易点着的东西,便也懒得去吹熄。只见一豆火光在黑暗里跳跃,困意逐渐涌上来,终是将人引入了梦乡。
睡得晚了,不待沉眠即被晏云晨起的声响弄醒。此刻不成段的残梦走马灯般掠过脑海,却什么都看不清。她闭眼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听到晏云刻意放轻了手脚,在房里进出忙碌。晏云自幼随在自己身边伺候,做事麻利勤快,人也灵活,进退有礼,是以自己多年来未曾添换过一个贴身侍女。
脚步声渐远,想是自出门去洗漱了,片刻又折返回来,随后是铜盆被搁在架子上的沉响。
“二小姐,该起了,误了笄礼的时辰可不好办了。”晏云柔声在床边唤道。
床上的人应了一声,想要睁开眼,却因实在酸痛而作罢。随即感到一件冰凉的事物被覆上眼睑,酸痛的不适顿时淡去许多。
“二小姐可觉得好些?”
“好多了。这是何灵丹妙药?”
“哪是什么灵丹妙药啊,”晏云语带笑声,“不过是拿布巾裹了薄冰罢了。”
“怪道你手这么凉……”
“这天原本就冷,前些日子刚过冬至,不凉才奇怪罢?”
“……不过,云姐姐可真是巧心思,竟能想出这法子来。”布巾显是有好几层,因而敷了些会儿也不觉得过冰。
“二小姐,晏云是下人,怎承得起这声姐姐?还请二小姐直呼晏云便好。”即使对方蒙眼躺在床上,晏云仍是垂下眼帘福了一福,余光瞥见躺着的人轻抿的唇,脸上的无奈苦笑又深了一分。不是不知她是为了找个体己说话之人才这般称呼。住在这宅子里的人面上恭亲和睦,却始终隔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膜。如若是层纸倒还好些……
一时无言。须臾她坐起身,浅笑道:“赖了许久,再不起可真要误了行礼了。”对方才的话恍若未闻。裹着冰块的布巾随之滚落被上,她顿了顿,拾起来搁到妆台上。
由晏云伺候着更衣洗漱完,正坐下梳妆,但闻一声“惜妍妹妹”进得门来。
惜妍回头望去,眼前的女子杏眼柳眉,红唇雪肤,一头青丝挽作云髻,斜插一支金步摇,袅袅亭亭地朝自己走来。面容娇美,窄肩细腰,十足是位江南美人。精致的脸庞笑起来本应满是脂粉气,然她云淡风轻地笑着,反透出一股清傲出尘的气韵。
“见过大小姐。”晏云垂首敛眉地一福,退了开去。
惜妍起身笑问:“惜莳姐姐怎的过来了?”
“做姐姐的来见妹妹要有缘由么?抑或惜妍妹妹不乐意见到我?”惜莳一副委屈模样,嘴角却是上扬的。
“哪里,姐姐来探望惜妍,惜妍高兴尚且不及,”惜妍莞尔答道,“但惜莳姐姐是今日的赞者,想必有事要忙罢?”
“倒也不忙,接待宾客自有父亲领一干下人去做,我闲来无事,便过来叨扰妹妹。看样子正赶上帮妹妹梳头呢。”说道便拿起之前被搁在台上的骨梳。
“如此便有劳姐姐。”惜妍顺了惜莳之意,侧身在镜前坐下。
惜莳边梳边淡淡称赞上两句,惜妍理所当然自谦,反道惜莳生得标致。两人虽是姐妹,却各有风姿。惜莳五官精致圆润,似沾了晶莹露水的牡丹,柔软芬芳;惜妍的五官线条则更为利落,眼角微微上挑,挺鼻薄唇,勾勒出与稚气笑容不相称的锐利与坚韧。在他人眼中,姐妹二人嬉笑无间的场景,当如画般赏心悦目罢。晏云静立一旁,但观不言。
“晏云,你来评评,惜妍妹妹确实姿容出众,非等闲可比罢?瞧你都站着看呆了。”惜莳笑眼弯弯。
晏云思索一番,颔首答道:“两位小姐均是天人之姿,别人比都比不来的。晏云犹记日前老爷差人送来一匣新款首饰,这便去取来,当作锦上添花罢。”
“那快去罢。”惜莳略一挥手,示意允了。
“恕晏云暂退。”晏云倒行几步,转身离去。走出门外几步之遥,才重重呼出一口白气,吸进的寒冷空气顿令鼻腔涩疼起来。她在游廊上立了些时,凝望庭院中的数株腊梅。大小姐既没说“快去快回”,那在这里耽搁片刻也无关紧要。或许这样反倒更好……
惜妍住的梅影苑并不大,庭院内假山、池塘、花草却一样不少。此时,临水而栽的腊梅枝上已冒出无数花苞,更有几朵率先开了,几抹嫩黄在褐色枝干间很是显眼。香味若有若无浮于周身,温柔地将人锁进重重幻境,却又清晰地散发出凛冽之气。
迷离而清冷的梅香中,晏云的身影缓缓转过游廊折角。
平地一阵疾风刮过,梅枝左摇右晃,连累几瓣梅花被枝端碰落,打着旋落入池中,与碎冰一同在水面上静静地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