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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番外:当时已惘然 ...

  •   屋外传来悲切的哭声。
      我慢慢睁开眼,微微扫了一眼。床边的老伙计立刻躬身上前:“当家的,您还有什么不放心,我立刻叫人去办。”

      我摇头,轻轻咳了几下,费力撑起身体。他麻利的把丝绸镶花软枕垫在了后背处,小心翼翼让我靠得更舒服,又轻手轻脚端过床头柜上早已置好的中药。

      确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该吩咐的,都已经交代了下去。再说,如今的解家已是老九门第一把交椅,堂口遍布南北,即使不同道的在外有个冲撞都要给上三分薄面。
      这辈子,也算对得祖宗对得起这个家。
      也该是,好好歇一歇。

      “小武。”
      “爷?”
      “今天有哪些人过来。”
      “王孙李陈几位外八行的少堂主今个儿都到了。过来的时候,爷睡得正稳,他们也就没敢叨扰。几位主子都备了福礼,盼着爷大好。”

      我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到了如今这副光景,来来往往的脸上堆笑,背地里诅咒见血的多了去。坐到这些位置的人,谁不会唱出一场冠冕堂皇的戏,就连那屋外此刻的哭声,听起来也假得真切。
      早应该习惯。只是,心头到底是袭上一股疲惫。

      “明天可有拜帖。”
      “没,道上叫得上名号的人,都已来过一遍。剩下的旁支小户,都打发给几位分堂主去应会。”
      “……也好。”
      “爷,可觉得是还漏了谁?”
      我抬起眼。服侍在跟前的人神情十分的拘谨,措辞亦很小心。即使如此,可他却正直视着我,用一种聚集了百分的力气。

      我有点意外。
      小武跟了我四十年,从一个站在太师椅前克制不住好奇拿眼角偷瞄的青头,到后来慢慢变成办事稳妥的左右手。他被打得鲜血淋漓过,被出卖只剩下半条命过,被尔虞我诈弄得家破人亡过。一步一步慢慢收起稚嫩轻狂,学会了慎言警惕。

      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不该问的一定不会多问。
      主仆一场,他从没有露出过同此时一般的模样。他的眼神,藏着一股年少时才会有的冲动,以及不平。他的神情在说,我解雨臣此刻缠绵病榻,吊着一口气,只是一心还盼着谁。

      我突然笑了。
      一则为临到头,还能见到一个人在我眼前流露出真性情。二则为他的这种可笑又毫无理由的猜测。
      于是勉强打起精神,还算顺从的忍着苦意,一口一口喝掉手里的药,然后道:“你这话问得奇怪。”
      “是爷不自知罢了。”
      “喔?说下去。”
      “当家的,您就从没惦记过黑爷?”

      我手一顿,又若无其事低头:“你吞吞吐吐了半天,要说的就是那家伙?!”把手里的药喝干净,冷笑一声,“那瞎子有什么好值得惦记的,合作过几次而已。”

      “当家的,您这话未免过于置气。这些年来,和您打交道的成千上万,都为利益驱使。只有黑爷他是真心对您。”

      他看了一下我的脸色,略一迟疑,想了想还是一咬牙:
      “而且,当年明明就是您逼走黑爷的。那个时候,他就站在那扇窗外,朝里面看了您很久。然后才头也不回走出了四九胡同。我追出去拦住了他,他叹了口气,然后还是嘿嘿一笑,叫我好好照顾您。”
      当时,他一个人背着行囊,天下着小雨,飞速而过的人力车还溅了他一身泥水。当家的,其实黑爷他一直对您……”

      我重重搁下碗,极为凌厉的看了过去。
      他呼吸一紧,把后半截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连带刚才隐约还有三分咄咄的气势也跟着没了踪影。

      屋子里一时窒息得紧,很长时间都没人敢动。
      床跟前的人低垂着头,又恢复了一个最忠心的心腹该有的本分。我闭了闭眼,疲惫的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躺一会儿。”

      悉索一番轻微响动,再睁开眼,满屋寂然。偏头去看窗外,四月鸾飞,又是一年海棠花开季。

      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样一个明艳得晃眼的四月天里。
      那时花开正艳满堂红,他不知怎么钻进了四九胡同,嗖一声,翻进解家青砖围墙内,把我才精心修剪好的一树西府海棠踩得七零八落。

      一副墨镜,一身黑衣,一点狼狈,见有人立在院内,不见一点惊慌,反而自来熟的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借个道。”
      我扬眉,不着痕迹瞥了一眼。他腰间挂的,分明就是前阵子某个大家丢了的镇宅玉兽,道上已经是闹得沸沸扬扬。

      这个人,身手果然厉害。闯了别的地盘,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窜进这里——解家的继善堂也该换换人了。今天只当没看见,来日说不定会有更大的好处。

      我双手环胸,勾起嘴角,露出客套的笑。扬了扬下巴,指着身后的小路:“请。”

      他又嘿嘿笑了一声,道:“谢了。”而后跳下墙根的青石,双手插在裤兜里晃着身体走过来。我一直带笑看着,犹自暗含几分警惕。他晃晃悠悠走着,还颇有兴致的东张西望,像在欣赏这满院子的春|色如锦。

      我放松了戒备。依旧含笑。
      没想到,就在交错的一瞬间,他极快出手。我只觉得眼前一花,本能的跟着侧腰而下,还不忘手刀应风而上,然而心里终究是暗道一声糟。

      他轻松就往后退出一大段,我定睛一看,一朵极艳的海棠花被他掐在两指间,是从我头发间上拈下的。
      他轻佻的嗅了一下,然后用那双淫|淫的眼色上下扫射一番:
      “海棠半开时节最妖娆,却是人——比——花——娇——呐——哎哎哎,美人好说话。记得,鄙人姓黑名眼罩。”

      后来,吴三爷夹喇嘛。又遇见这个家伙,才知道他就是在道上和哑巴张齐名的黑瞎子。他见到自己,吹了一声口哨,居然没记得上次被我修理得那么惨,又硬凑了上来。
      还别提,斗里几次,确是他帮自己化解了机关。
      倒是记得上次我放他走的恩情。

      出了斗,这一批明器由我负责脱手。他嘴里说不见辛苦费心里不踏实,于是也算混了个借口钻进解家,占了一席之地。

      这一蹲,就是十几年。

      他一直,都会缠在自己身边。
      本家叛乱最落魄的时候,道上纷争最焦头烂额的时候,下斗捞金最危险重重的时候,登上高位意气风发的时候——每一次都有他。从算计,戒备,欣赏,信任到依赖。
      年轻时,自信满满,也一直以为,那家伙永远都不会离开。

      可那人还是走了,措手不及。连一个理由都没有。

      也许是有理由的,只是自己没想到。
      没想到,他会忍受不了,
      没想到,他会抛下,
      没想到,他那种吊儿郎当的人,也会真的会,死死爱着人。

      我发了很大一场脾气,狠狠铲除了几个闹事的分堂主,自那以后,没有人再敢在我面前提他。我也更加忙碌,渐渐的,似乎,遗忘了那个人。

      我还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心,也会跟着,空了一块。

      窗外花枝摇动,香气弥漫,从这里看出去,正好能看见他当年翻进来的那道青墙。恍惚间,他正淫|笑着看我,低喃道:“我的花——儿——爷——”

      我头一昏,猛的开始剧烈咳嗽。
      老伙计从屋外快步冲进来,一看我,焦急道:“当家的,您今个儿坐得太久。”

      我吃力呼出一口气,摆摆手:“小武,你们黑爷是不是,一直怨着我。”

      “当家的,您怎么会那么想?!”
      “不然,咳咳,他怎么会,不来见我最后一面。”

      “您多虑了,黑爷他一直记挂着您,只是行动不便。您瞧头天那只野山参,就是他让南面的堂口送上来的。”

      “那他会不会来?我要见他。”
      “当……然,我昨天已经安排人下去。此刻,他们正在路上。”

      “是吗,那就好。我想,亲口对他说一些话。”

      我想亲口对他说,我们还有机会。
      我一直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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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雨臣过世时,正值海棠花落尽。
      他一直没有等到黑瞎子。
      他不知道,
      忠心于他一辈子的老伙计最后骗了他。

      他亏欠一生的那个人,
      已经早他多年离开人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番外: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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