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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大结局:五月渔郎相忆否 ...

  •   第一百五十六章五月渔郎相忆否
      谢飞白将她的尸身小心翼翼地抱拢胸前,将自己的额角轻轻贴住她的额角,柔声哄到,“我们不分开,不分开,大哥一直陪着你,再也不分开。”他一边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将质古打横抱起,站起身来,转过身朝着人群外面缓缓走去。谢鹔鹴将内力慢慢收回体内,站起身来看着那已经微微佝偻的背影,从今往后,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再也不见了,留在世间的,只是一个叫做谢飞白的伤心男人。她不知道他、质古和优璇三人之间此时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况,却想要下意识地挽留他,张了张口,刚刚喊了一声“哥哥”,声音轻轻的,转眼就被吹散在夜风之中。前面那人的身体却突然一震,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过来,却依然没有回头,只是沉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是我依然没有办法原谅你,更没有......更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男子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顿了顿,终于狠下心肠,说道,“从今往后,你我兄妹,再不复见。”谢鹔鹴身子猛地一震,眼睛中全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仿佛是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伸出手来想要挽留前方的男子,可是,那人衣袂飘飘,蓝色的背影在夜色中发出幽静的光芒,转眼便没入夜色,再也不见了。
      她最敬爱的哥哥,这一生,最后留给她的,不过是一个悲伤怅然的背影,和从今往后,再也得不到救赎的满身罪孽。
      身体里的力气像是全部被抽干了一样,谢鹔鹴脚下一软,突然忍不住向下滑去,还好旁边及时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来,有力地将她扶了起来。谢鹔鹴转过头看向她,女子面容美好如昔,可是她们之中,却终究回不到曾经的大好岁月。她张了张嘴,刚想要说话,优璇却淡淡一笑,笑容中有着种种看淡的释然,声音轻柔却一如往昔,“我们之间,何必说那么多。我忠于的是你一个人,你说怎样便是怎样了。”她顿了顿,看着已经出现在了士兵之中的那个清瘦身影,续道,“更何况,他待我很好,此生已是足够,我不敢再奢求。”谢鹔鹴看着她在月光下越发美好的侧脸,眼中翻腾起伏的种种情绪终究转化成为淡淡的释然。她知道优璇口中的那个“他”究竟是谁,谢飞白与她已是不可能,优璇性格看似温柔,实则外柔内刚,最是刚烈,她说好,那便一定是好了。她是谢澜楚之女的秘密当初被何樱那么一闹,早已经传遍天下,新昶贵为鞑靼之主,没理由会不听到,如今优璇安然地站在她的面前,想来那个人对她的这番无奈何的欺骗并不放在心上。既然能够包容她这一点儿,那其他的,想来也应该没什么大不了。
      谢鹔鹴抿了抿唇,看了看天边层层铺开又被夜色染黑的云朵,突然皱了皱眉,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既然好,那就好。”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莽莽黑夜,那里有着千军万马朝这边迅疾奔来的雷霆声响,她知道那是什么。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人一身白衣飘飘欲仙的样子,眼中忍不住滑过一丝惨淡,却终究还是笑了笑,对优璇说道,“这里我不方便再待了,我们有空再续。”说完,也不等优璇回答,身子一纵,一如一片青烟一般朝夜色中掠去,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被她告知的那个蓝衣女子仰起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眼睛里有着淡淡的不解,突然手中一热,却是一只早已经不知道多熟悉的手掌将她的手轻轻握住。那手有些瘦,却是温暖如旧,她忽然安心下来,底下头来,眼睛里有着千帆过尽的安然沉静。

      疾驰飞奔的大军前面,一个黑衣人一马当先,虽然夜色之中看不清楚他身上衣衫的质量,但是那满身清贵的气质却让人不敢忽视。身后有一点若有若无的目光一直紧紧地跟着他,像是满心眷恋着的爱人一般。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想要将那目光找出来,可是身后原野一望无际,只有一人多高的青草在夜风中飘摇浮动,像是一片浩瀚无际的大海,将人抛起放下。那人勒马而立,身旁的小七立刻迎上来,对他问道,“怎么了?”他轻轻垂下眼睫,摇了摇头,那种目光那样熟悉,是以前看过他千遍万遍的,那个女子总是那样淡淡的,就连他们最亲密的时候眼睛里都带着微微的清冷,她既然要报仇,那为何眼下又要跟在他的身后,遥遥观望?嘉树再次摇了摇头,对身边的小七淡淡吩咐道,“我们走吧。”声音低沉犹如一声轻叹,转眼便被淹没在了被马蹄踏起的烟尘之中。
      在他们离开过后的草原上,一人多高的青草中,露出一张素白却绝美的容颜,那身青色的衣衫隐藏在浩浩青草中,几乎要与它们融为一体。宽大的青色衣衫被夜风吹得鼓鼓荡荡,犹如一只展翅的蝴蝶,在青草丛中若隐若现。谢鹔鹴看着嘉树挥鞭离去时的背影,清冷的眼中沉了沉,却终究化作一片悲伤,汹涌得几乎要将人毫不留情地淹没。

      齐太祖同瑞元年,北方鞑靼趁齐朝战乱政局未稳之际发动大军,妄图攻入中原,取代圣主,却在镇西关前兵败如山倒,当夜鞑靼新主新昶与御驾亲征的齐太祖相逢,定下条约,从此之后,中原和鞑靼定期开市,鞑靼永为齐朝属国,从此互不侵犯,和睦友好。当初气势汹汹而来的鞑靼大军在一夜之间折服于中原大国浩浩天威之下,太祖亲征这一事件在后来史官的记载下,必将流芳百世,而与鞑靼互市这一盛事,也为后来太宗皇帝开启整个齐朝崭新一页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两族帝王在镇西关之前定下的这一纸条约,便是后来被许多文人史官称道的,同瑞之盟。
      是夜,鞑靼连夜撤回草原,没有留下一兵一卒在镇西关之前。黎明将至时,太祖皇帝与后来的大将军卫七同时登上镇西关的城墙,那个后来即使是淹没在了史书发黄的纸页间却依然散发着神圣光芒的皇帝看着苍穹之上寥落的晨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长久以来的心事,双目一闭,栽倒在城墙之上,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太祖皇帝在打退了鞑靼的进犯之后,因为连日以来的劳心劳力,加上本身身上就有伤,连日奔波却没有时间疗伤,终于支持不住,在镇西关上,驾崩了。
      帝都之中的皇太弟,曾经的少帝,在先皇留下的遗旨以及大学士沈秋彦和大将军李三的扶持之下顺利登基称帝,称太宗皇帝,年号未改,依旧沿用同瑞的称号,以示对那个像流星一般划过天际的绝世帝王的怀念。从今往后,齐朝在太祖太宗两代帝王的苦心孤诣之下,越发强大,隐隐之间大有恢复之前南廷初年的趋势,而自南廷建国初便一直存在着的门阀贵族,自此,完完全全地消失不见,天下士子无论贵贱,皆可入朝为官,再也没有门第限制,曾经那个偏安一隅、空架着大国之名的南廷终于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完整而崭新的王朝。

      幽深的宫殿之中寂寂无人,只有手臂一般粗细的白蜡烛在灯火的照耀下发出惨白而森冷的光芒。庄严浩大的宫殿正中央,停着的是一方巨大的金丝楠木的棺材,华贵大气,却终究带着沉沉死寂,压得人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哪怕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在死后终究抵不过一抔黄土,那个被天下万千人仰望的男子亦不过如此。清冷的夜风吹进殿中,将四周悬挂着的帷幔吹得上下翻飞,犹如鬼魅临世。谢鹔鹴看着放在前面那个带着一长串庙号的牌位,突然觉得无比的陌生,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人死过后,居然会是这个样子。曾经的那些生离死别都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好准备就朝她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而现在,真正等到她有时间了,才发现原来,人死过后带过来这样巨大的空茫,让她情愿永远地被亲人爱人离世的伤痛淹没着。就这样被淹没着,永远都不要再醒过来。
      她知道嘉树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的,他告诉过自己,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是放舟五湖,而不是困守在这个华丽却冰冷的椅子上,将自己的这一生虚耗殆尽。可是,当她听到了他在镇西关驾崩的消息后,却再也忍不住,想要冲进皇宫之中,好好地去确认一下。她不知道确认之后还要做什么,只是想去看看他,看看那个鲜活的人是不是就这样轻易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至于确认过后她该去哪里,也不再是她可以理会的范围了。她伸出手来,在那张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材上面一一抚过,像是以往很多次那样,抚摸那个人俊美鲜活的容颜,仿佛他们还在一起,从未有过别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样想和他在一起,那一日宗庙之中的那一剑,她出手就后悔了,一面是亲人仇恨,一面是爱人情爱,放掉哪边都让她觉得痛心不已。她以为他们还有的是时间,她想要等到将这一切事情都处理掉之后再来和他解释,到时候不管他答不答应,总之她都要实践自己的诺言。可是,她万万都没有想到,他们的时间完得这样快,还没有等到她想好怎么跟他认错道歉,他就已经离开了。从此之后,天下之大,她又该到哪里去寻那一片如云白衣?
      “啪嗒”一声,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腮边滚落下来,掉在棺木上面,在空寂的大殿之中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棺木是防水的,泪水掉在上面,又从上面滚落下来,浸入脚下的青石板,瞬间晕染成了一片。“诶,你们这些聪明人呐——”她的背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娇俏得一如既往。谢鹔鹴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刚才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加上又没有感到杀气,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身后突然有了人过来。她猛地回过头来,站在她身后的,却是一身绿裙,犹如二月梢头刚刚抽芽的柳枝一般娇柔的林湘宜。看到谢鹔鹴在看她,林湘宜抿了抿唇,伸手将手中提着的那壶酒扔给她,轻声喝道,“接着——”话音刚落,那壶酒就已经被谢鹔鹴稳稳地拿在了手中。谢鹔鹴看了她一眼,伸手将那酒壶的盖子拔开,一股清雅的酒味儿瞬间在偌大的宫殿之中散发开来,像是带着花香的春风一般,格外地让人醉人。她有些不懂林湘宜的意思,带着些许迷惘朝她看去,那少女却抿唇一笑,有一步没一步地朝她走过来,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地意味,解释道,“我曾经答应要请你喝酒的,自然不能食言。”她看了看谢鹔鹴手中的酒壶,续道,“一年多之前埋下去的梨花白,这个时候挖出来饮用,那是刚刚好。”她叹了一声,语气之间颇有几分遗憾的味道,“可惜啊,有酒有月有风有美人,奈何万事俱备却无佳肴,实在令人遗憾。”谢鹔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背后嘉树的灵位,林湘宜像是看穿了她心中的想法一般,带着几分猫咪的狡黠,说道,“放心吧,七哥为人疏朗,必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怪罪于我们两个的。”谢鹔鹴淡淡一笑,接口道,“这宫殿里面有什么好风景可看的,要看还是要出去看才好。”她话音刚落,就已经伸手抓住林湘宜的手臂,带着她从窗子外面掠到了房顶上面。
      林湘宜不防她居然会来这么一手,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房顶上面。她不会武功,自然害怕,刚刚想要叫,却听后面谢鹔鹴带着几分阴恻恻的声音传过来,“堂堂国母,竟然在先帝牌位之间喝酒聊天,你要是不想让人知道的话,就还是噤声吧。”林湘宜这才想起,自己其实是一国之母了,有些不甘心地禁了口,埋怨地看了一眼谢鹔鹴。她性格想来洒脱,不拘小节,也不再多言,伸手夺过谢鹔鹴手中拎着的那只酒壶,坐在屋脊上,仰起头对月倒了一口,又将酒壶扔给谢鹔鹴,说道,“该你了。”谢鹔鹴皱着眉看了一眼手中的酒壶,有些为难,却听脚边少女一声嗤笑,接着便是她略带嘲弄的声音传来,“你该不会是不会喝酒吧。”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蔑,谢鹔鹴明知道她是在讥讽自己,却依然忍不住想要逞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学着她的样子扬起头来将酒倒进嘴里。她不会喝酒,乍然之下喝了那么多,一口气呛不过来,忍不住咳嗽,却又因为害怕将御林军引过来,只得低咳,偏偏还有个林湘宜不知死活,装模作样地安慰道,“哎呀,你不会喝就不要喝嘛。”谢鹔鹴抚着自己的喉咙,有些无语地看了她一眼。一阵灼热过后便是清雅的味道从喉间溢出来,那般醉人的味道,像是将阳春三月绽放的梨花都一并纳入了这酒中,香气引人入胜,却又带着几分淡淡的凄美,与现在这月色十分相称。
      谢鹔鹴勉强止住咳嗽,顺势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看着天边那轮皎白的月亮,淡淡问道,“你不恨我么?”身边的少女低笑一声,似乎觉得她这句话十分好笑,反问道,“恨你做什么?”谢鹔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应该怎样跟她说这件事情,身边的林湘宜笑容娇俏得几乎连这壶中的酒都要被她一并倾倒,“你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为什么要恨你?”她顿了顿,又才说道,“如果不是你将我们两个人藏起来,恐怕我们早就被有心人利用得连骨头都不剩了。”被她这样一说,谢鹔鹴反倒有点儿不好意思,说道,“其实哪里是不利用,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罢了。”那一日她带着饭盒到了少帝和林湘宜藏身的地方,里面装着的便是曾经少帝在宫中最喜欢吃的饭食。他在宫中生活了十几年,一看便知道出自宫中哪位师傅之手,自然便猜到了其实谢鹔鹴从来没有嫁去鞑靼,而是待在嘉树身边,等待时机,以图报仇。那一日浅淡的春光当中,一身青衣的女子拿着食盒坐在他们两人面前,背后是摇曳的树枝,在她身后漾出一道道浅淡的光晕。她的声音被春风送过来,犹如醉人的美酒,却带着几分清冽的刺骨之感,进入他们两人的耳朵之中,“如今齐王已然得势,眼看天下在握,皇上不如趁此机会出去,朝中忠于皇上的人大有人在,届时重登九五便指日可待。”她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是少帝和林湘宜又何尝不知道这话的背后究竟代表着什么。他们都不是被权势冲昏头脑的人,此刻眼看天下大定在即,少帝若是突然出来,便又会惹起一场腥风血雨,况且,他一个光杆皇帝,既无兵权又无实力,拿什么去和已经声名远播的齐王嘉树相提并论?百姓们要的不过是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谁当皇帝根本就无所谓,又何必再去添那些无谓的战争?就算他和林湘宜出去了,也不过是他人手中的棋子罢了,与其终日蝇营狗苟,倒不如避世于这小小庭院,从此安稳。林谖在的那些日子里,少帝已经受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和林湘宜虽然年纪尚小,但却都是看得通透的人,此生也并不是非要坐在那个位置上不可,况且,当初的那些日子里,朝中大权全都被林氏揽去,他不过一个傀儡,想要将他废掉就废掉,虽然贵为天子,但过着的却是朝不保夕的生活,既是如此,他又何必再回去?
      谢鹔鹴话音刚落,少帝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无争雄之心,“旁人所图的不过是我的身份,又何尝是我这个人?少帝一年前已经死了,如今出现在姐姐面前的不过是个想要与妻子安乐一生的平凡人,谢小姐多想了。”他这就是在推辞了,谢鹔鹴像是早就猜到了他会这样说一般,淡淡的笑了笑,端起石桌上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道,“皇上又何必拒绝得那么快。你也是通透人,自然也知道,像你这样的身份,嘉树一旦登基,是万万都不会留你的,性命和自由之间只能选择一样,就看皇上如何抉择了。”她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更何况少帝和林湘宜也都清楚,如果他们不答应,恐怕不用等到嘉树来取他们性命,就是谢鹔鹴都放不了他们。只是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为了换取性命而将他人置于水火,这样的事情,他们是万万做不来的。少帝惨然一笑,正要回答,对面的那青衣女子已经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轻抚衣袖,面色冷然地说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还请皇上好好考虑,鹔鹴先走了。”说完也不等少帝回答,衣袖轻动,便从院子里施施然地离开了。
      可是她没有等到少帝的回答。后来便是嘉树在祖庙的登基大典和她的封后大典,她没能下得了手杀了嘉树,那个时候少帝和林湘宜已经被嘉树接回了宫中,她再想接近也难了,更何况,后来那些日子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谢飞白又在关外屯兵,那么多的事情,自然也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没想到,再次相见,却是这样的境况。
      月光下,坐在房梁上的绿衣少女轻轻翘起自己那双纤细的小腿,懒懒地笑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恨?你们这些人啊,聪明是聪明,就是总喜欢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只记着别人对你的坏处,却从来不想别人对你的好处,所以才会觉得天底下的人都欠了你的。真正欠你的人不过那么几个,你与他们之间是私怨,私怨一了,便万事皆休,哪儿来那么多的精力去管其他人?脑子多了没地方用么?”她顿了顿,脸上的笑容越发地狡黠,“你看,古往今来,作乱的有多少是你们这样的聪明人?反倒是那些笨人,喏,像我这样的,活得比你们好许多。”她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谢鹔鹴,夜风将她的衣角吹起,清辉之下,犹如神女临世般的圣洁高贵。林湘宜笑了笑,还算稚嫩的脸上却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旷达,“若是按照你们的那个道理,林谖将我弄进宫中,成了她的棋子,那我不是要恨她?我爹爹无力保护我,那我岂不是也要恨他?就是我们现在的皇帝大人,要是他当初有能力反抗林谖的决定的话我也不用进宫来,那我是不是也要恨他?”
      “扑哧”一声,却是谢鹔鹴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这林湘宜虽然年幼,但是对于世事的透彻,却是很多人都及不上的。她顿住笑,低头看着脚边少女清浅的眉眼,有些惭愧地说道,“你这姑娘......我痴长你几岁,却还真的不及你呢。”林湘宜歪头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甚是讨喜,“只不过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太聪明了,就容易多想,像我这样的笨人,想多想都没有办法呢。”谢鹔鹴嘴角含笑,没有出声辩驳,她说她笨,若她都算笨人了,这世上又还有几个聪明人?却听身边少女娇糯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你这么聪明,难道还看不透么?天下之间,很多事情都是空的,唯一能够把握的便是现在手中的种种......”她顿了一顿,接着有些懊恼地说道,“算了吧,我本来就不适合掉文,那个死人还非要让我跟你说这些。”她看着谢鹔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嗯,先皇,也就是七哥,你相公,他走啦。至于他去了哪里,我们当然不知道了,你是他妻子,肯定是你最清楚的了。不过,”她又顿了顿,那双盛满月光的眼睛里越发晶莹,“我要提前告诉你,他可不是一个人走的哦。”她一副“你来问我吧问我吧”的小人得志的样子,让谢鹔鹴恨得牙痒痒,却又不甘心就这样堕入她的毂中,淡淡一笑,说道,“你不告诉我就算了,我自己也应该找得到。”说完,双臂一展,身子已经如穿花蝴蝶一般朝草丛中飞去。房梁上的绿衣少女刚刚从洋洋自得当中醒过来,这下谢鹔鹴一走,她站在屋梁上面,被风一吹,立刻觉得有些冻人。她这才发现,谢鹔鹴若是走了,就没有人再来带她下去了,一时也顾不得她的新身份,张开口大叫道,“喂——”话音未落,一只酒壶已经稳稳地落到了她的面前,里面还留着一半的酒,却是刚才她递给谢鹔鹴的那只。温润的酒壶在月光下面散发着如玉般的光华,却再也不像往日那般咄咄逼人。

      大齐同瑞元年这一年的事情太多了,多得让人感觉不到时间在手指之间的流逝,明明春天刚刚建立起来的新朝廷,到了夏季却已经经历到了这一年的第三个皇帝。太祖皇帝大行,将这一切安顿完毕又等到新皇登基,已经是夏季了。太祖皇帝在位时间虽然短暂,但是因为他之前制定出的种种条款,让这个国家在第一时间走上了正轨,虽然刚刚经历过战乱,但是文臣一方有周怀瑾和沈秋彦,武将有跟着太祖皇帝一起过来的两位将军,臣子方面倒也不算太寒酸。眼下春闱是不可能了,科举只有等到秋试,新皇刚刚登基便已经颁下圣旨,让远在江湖的读书人们好好读书,等到秋天进京赶考,一跃龙门,为国家效力。与此同时颁出的,还有另外一道关于新皇身世的圣旨,当初太祖皇帝在历数林氏罪状的时候有一条便是混淆皇室血脉,那个时候许多人都还不知道,如今终于明白了,那份讨伐檄文当中提到的“混淆皇室血脉”指的,便是如今新皇的真正生母。原本是林谖身边的姑姑的苏雪静守了这么多年,终于换来儿子在身侧的相守,相比之下,那荣耀无限的太后之尊,到不显得那么重要了。而夹在这些事情中间的,有一件本应该引起别人注意的事情反倒没有了预料之中的吸引力。曾经的幼帝驰杰,退位之后便被安置在了雁姜公主的母妃静太妃那里,太祖皇帝怜悯驰杰幼年失楛,便也不再追究他之前的身份了,驰杰本身就是他的侄子,他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在林谖手中的那些日子里又受尽了苦楚,所以便送到了静太妃那里,让她老人家好好照顾。孩子年纪尚幼,本身就容易生病,加上之前在林谖手中受到了那么大的惊吓,自从到了静太妃那里便开始发烧,后来又是皇帝大行,人人都忙着新皇登基和太祖入陵寝的事情,对小孩子一时疏忽,等到发现的时候,却已经没救了。静太妃为此哭了好多天,她膝下只有雁姜公主一个女儿,没有儿子,眼下年纪渐长,最是渴望享受天伦之乐,没想到孩子到了她这里,没过多久居然就夭折了。驰杰去的那天晚上,新皇过来过一次,看着床上的那小小孩童,伫立良久,只说了一句“好好安葬”,便离开了静太妃那里。众人拿不准这少年天子的心思,却又不敢揣度,只得照办。
      那一夜,一匹快马从宫墙之中犹如闪电般地冲了出去,到了京城郊外的一处普通庄园前,伸手将已经在怀中捂热的用明黄色的信封装着的信件交给了门房。过了片刻,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材清瘦的年轻男子,看着那送信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淡淡说道,“走吧。”
      第二日,新皇重新启用南朝名将夏语冰的事情立刻传遍天下,齐朝的武将们终于有了一个隐形的首领,但是除了新皇和如今的大将军夏语冰,谁也不知道圣旨颁下来的前一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一夜啊,夏语冰看着眼前朝中官员皆来朝贺的喜庆境况,心中犹如一片荒漠般荒芜。那一夜,皇帝身边的影卫将那封信带给他,召他进宫。本来以为会一去不返,等到他将家里的大小事务全都安排好了之后,便带上了曾经前朝显宗皇帝留给他的那道遗旨跟着那人一起进了宫。他们去的并不是御书房,而是宫中某一处毫不起眼的宫殿,新皇早就等在了那里。见到他来,新皇先是亲手执了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再伸手请他坐下,夏语冰自然把不准眼前这个少年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却也没有推辞,一言不发地坐到了他的对面。那少年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道,“我听七哥说,其实你也是我哥哥。”夏语冰先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七哥”是已经殡天的嘉树,随即淡淡承认道,“不敢。”新皇笑了笑,又说道,“这有什么不敢,你我本来亲兄弟,血缘关系做不得假,是真便是真,是假便是假。”听见他这样说,夏语冰忽然明白过来,怪不得那一天在白云山上,谢鹔鹴要让他永不出仕,恐怕是早就想到了,新皇知道了他的身世之后会来找他。毕竟,像他这样的身份,放在哪里都不放心,只有安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稍微稳住心神。她要的便是这样,她要自己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却处处如履薄冰,皇帝的旨意不能违背,除了留在他身边之外再无其他办法。她要让自己永远都忍受着皇帝的猜忌,永远都行走在刀尖上,不能走错一步,不能说错一个字。这样战战兢兢地生活下去,比起死亡,更加能够让人觉得痛苦。
      夏语冰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在心中隐隐叹了一口气,并未端起桌上的那杯酒喝下去,而是伸手到自己怀中,将曾经他生身父亲留给他的那张身份凭证拿出来,摊开在新帝面前,淡淡说道,“这不过只是一张无用的布帛罢了,有没有都没有什么关系。”他说着,拿着那张布帛到了桌旁摆着的烛台上面,火舌贪婪地将那张遗诏吞噬,直到最后,连一丝渣滓都不再了。火光映出烛台旁边男子清俊的容颜,却带着十分的苦涩,明明灭灭之间,是那些从来都不曾属于过他的日子,被这火光一并吞食。
      新帝并未阻止他的动作,等到他将那张遗诏烧完了,才将刚才倒好放到他面前却没有喝得酒杯往他的方向推了一推,说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朕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执掌天下兵马,还请夏卿不要推辞。”
      夏语冰嘴角那丝苦涩的笑容苦意更浓,他还能够推辞吗?端起放在面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双手将那只酒杯翻过来示意新帝,淡淡说道,“夏语冰遵旨。”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认自己这个哥哥,将他叫来的原因不过是想要他手中的那张显宗遗诏,如今显宗遗诏被他大大方方地烧掉了,自然也就不会再跟他多说什么。从此之后,他是君,他是臣,除此之外,他们之间便是一点交际也无了。
      夏语冰微微苦笑,同身边前来祝贺他的人打过招呼,朝院子里深处走去。从今往后他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那一日何樱醒过来,却已经疯了,大夫说她是因为受到了刺激,所以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夏语冰心中却清楚,她是因为担心自己离开,不再同她一起,原本就担忧,又亲眼看着谢鹔鹴将那柄剑刺进他的胸膛,实在受不了,所以疯掉了。本来以为疯掉过后她能够将以前的那些事情全部忘掉,重新生活,却不想,她总认为自己已经离开她了,从今往后,便要永远地生活在他已经离开的恐惧和伤心之中,永世不得清醒。如此,倒也好,以后就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其他了。
      而那一夜,夏语冰离开之后,刚刚又重新登基的少年皇帝看着眼前的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执起筷子,却突然下不了手。他想起那一夜,他被嘉树召进宫中,心中微微升起的惶惑恐怕也和刚才的夏语冰是一样的吧。他自幼便在宫廷当中耳濡目染,自然知道皇帝对待以前那些废帝有多少手段。嘉树若真的要杀他,不过是方式不同罢了。本来以为进宫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只是没想到,那个坐在窗棂上的白衣男子突然转过头对他说道,“从今往后,这个皇帝,换你来做吧。”他说得那样轻松,仿佛他们不过是在谈天论地一般,完全没有将军国大事交给他人的自觉。见到他愣神,嘉树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懒懒一笑,笑容中有着无限的疲惫,“皇帝这样的职业,意思意思做过就算了。皇位本来就是你的,你在上面这么多年,早就熟悉了,我又何苦再将它夺过来?我做皇帝未必有你做得好,你做惯了,还是换你来吧。”他看着窗外的悠悠夜色,天上浓云径自舒卷来去,自在不胜,那男子脸上露出些许欣羡的神色,续道,“我志不在庙堂,这张龙椅我坐不惯,鞑靼这事情一了,还是换你吧。”他顿了顿,又说道,“至于驰杰,为了避免以后生出事端,还是将他交给我带走吧。”他的口气从头到尾都是淡淡的,带着几分疲倦,他当时看着那男子俊美的侧脸,忽然觉得,他恐怕是真的累了。只是不知道,这些日子,他放舟江湖,又是否过得舒心?
      新帝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初那小院中的生活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双眼冷不防地被一双冰凉的小手给蒙住,新帝忍不住轻笑出声,刚刚还低落的心绪瞬间变得好了起来。他伸出手将那双小手握在自己手中,觉得无限安心。即使不在那小院中又怎样,只要她还陪在自己身边,便万事皆安。

      临近江南的官道上,有着一处常见的茶寮。此刻正值盛夏,如今又恰逢正午,日头正高,外面没有几个人,过往的行人几乎都聚集在这一处小小的茶寮里。往日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谈话声、说笑声的茶寮此刻安静得有点儿不对劲儿。那个十里八乡最泼辣最风骚、见到了漂亮男人总是忍不住逗弄几句、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此刻像是被人点了哑穴一般,呆愣愣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白衣男子。她经历的男子数不胜数,相貌出众的也多如繁星,可是却没有见过有一个人可以好看成这个样子。词句万千,已经找不到用来形容他的了,犹如三月春风拂面般醉人,又如秋夜繁星冷霜般清冽,像是夏日清晨沐浴在晨光之中的树木一般,浑身上下散发着干净而清新的树木馨香。这样的男子这世间本就不多见,更少见的是,他身边居然还带了一个两三岁大小的男孩子,那孩子生得玉雪可爱,十分讨人喜欢,眉目之间似乎和身旁的男子有几分相似的地方,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生的原因,眼睛里总是带着几分的惊惶,只有在看向那男子的时候才微微安定下来。柜台旁边的老板娘见到小二将那客人要的菜肴端了出来,立刻接手过来,朝那客人走去。她如今正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的年纪,加上年轻时候容貌也算得上好看,有很多男子就是吃她那一套,她就不信这男子会不看她。就算不看她,能和这样出色的男子搭上话,以后同人说起,都算多了几分谈资。她身后的几桌客人都带着一种看好戏的目光看着那老板娘,仿佛是察觉到了那些目光,她不自觉地又将腰挺了挺,端着菜肴走到那男子身边,弯腰将饭擦放下,低胸的衣衫下面露出大半对白生生的胸脯,看得其他人眼冒红光,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去将她就地正法。
      那男子却恍若未觉一般,径自地伸出手来,从桌子上的筷篓里面拿了一双筷子,又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巾仔细地擦了,再从里面挑了一块瘦肉递到他身边的孩子嘴边,那孩子听话地将嘴张开,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将那片肉含了进去。那男子见他吃了,脸上露出几分欣慰的笑意,回头一看,却发现那老板娘居然还站在他们身边,眼中不由得带了几分询问的神色。那老板娘被他那么不经意地一看,久经沙场的脸居然出奇地红了起来,身后的众人发出一阵嘘声,那老板娘有些下不来台,没话找话地问道,“这孩子长得可真漂亮,他娘也一定很好看吧。”那男子听了她这句话,脸上不易差距地一僵,但随即又缓缓放松,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母亲已经去世了。”那老板娘自知失言,看他那样子也知道触犯了人家的禁地,当下也不敢再多说,收了盘子就赶紧回到了柜台上面。
      那父子俩吃得不算慢,但却十分优雅,尤其是那男子,连执筷的手势也十分好看,他们两个人将饭吃完,那男子叫来老板娘结账,一边付账一边问道,“店家,这里去渡口,还有多远?”那老板娘不防他居然会来问自己,当下急急回答道,“哦,一直往前走,半个时辰大概就到了。”她看了看外面的天势,有些犹豫地问道,“客观,奴家看外面天头太大,你还是歇一歇再走吧。”那男子看了看他身边坐着的那小小男童,微笑着摇了摇头,“多谢关心了。我们父子俩还有赶路,不劳烦了。”说完便站起身来,抱着那孩子走出了那家小小的茶寮。身后白衣飘飘,仿佛还闻得到那男子身上的辛香,只是那人却已经去得远了。
      这白衣男子自然便是嘉树,他手上的孩子是驰杰。当初将他留下来,是怜悯他年幼失楛,加上他早已经知道谢鹔鹴不能生育,当时的想法是以后将驰杰过继到自己膝下,可是后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谢鹔鹴离开,便是不能了。可是他的身份又实在特殊,与其将来被人利用,到不如现在跟着自己一起离开。他们这一路行来,已经数月,没想到真正地放开了心胸,好好享受,才发现这世间竟是一番别样光景。这一路来他早已经将驰杰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明白,恐怕这一生都无法再跟另外的女子生儿育女了,驰杰本来就是他二哥的儿子、他的侄子,他将他收过来也不算什么。之前驰杰受了刺激,一直不肯说话,这些日子来跟他在一起,到慢慢将心放开了,只是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依然是一副怯怯的样子。嘉树知道这样的事情不能急,便慢慢来,到了现在,驰杰已经十分依赖他了。既是这样,倒也不坏,起码往后的日子,会有人给他做伴了。
      嘉树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却不防有一只软腻的小手轻轻抚上他的唇角。嘉树忍不住轻笑出来,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响亮一吻,宠溺道,“我们等下马上就要去坐船了,我没坐过船,你坐过没有?”驰杰到现在都还不能说太多的话,自然无法回答他,索性嘉树也不用他回答,加快了步子朝渡口赶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今正值正午,渔家们都回家吃饭了的关系,偌大的渡口上只悠悠停泊了一只南方特有的乌篷船。嘉树站在岸边,对着那乌篷船喊道,“船家,过河。”那乌篷船果然晃悠悠地荡过来,清雅的竹帘子后面伸出一只纤长白皙的手,将那帘子轻轻打起,一张美得几乎让天地失色的容颜从那船中探了出来,嘴角含笑地看着他,清渺的女声被河风送进耳中,说不出的受用,“客官,还不上船?”
      河风带着南方特有的水生植物的香气钻进鼻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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