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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聋女 ...

  •   埃诺德·斐亚士睁开眼时,士兵恰好来到房门前向他报告。

      列罗莱顿大陆的巨大战役终于结束,瓦克蒂安城被攻克的时候,大陆上的欢呼声早已漫过城民们对入城士兵的辱骂。

      大多数居民都苦于这长达五个纪年的战争,他们在本能地庆幸这噩梦结束的同时,往往不会考虑到刚刚丧失自己国家的瓦克蒂安城民们的心情。

      这里的生命毕竟都是自私的存在。他翘起嘴角笑了笑,双眼里流转着忽明忽暗的光。

      瓦克蒂安仍有漏网的独立分子,要彻底占领那片土地想必还要经历一场规模不小的战争。不过,独立党集结的力量再过强大,也仅是强弩之末罢了——恐怕掀起的动乱也只是一时的回光返照,只要不放松警惕,是不会给瓦克蒂安带来多沉重的灾难的。

      所以当务之急就只剩下前去安抚愤怒的城民了。埃诺德能够想象士兵们被扔来的果皮砸得狼狈不堪的模样,他知道这对于士兵来说,比游走在枪林弹雨中更不能接受。因此他起身穿回了自己的军装,便下楼准备赶往瓦克蒂安了。

      他可不能让他的士兵们等待太久。

      来到一楼时,桑德勒夫人正在愉快地准备早餐,而桑德勒先生则是捧着一本厚重的小说坐在餐桌前喝咖啡。餐桌边还坐着一个女孩儿——她同桑德勒先生一样,正在低头翻阅着什么书籍。

      埃诺德没见过这个女孩儿。他带领着他的军队赶往瓦克蒂安,昨日经过这个城镇时已是深夜,只得敲响陌生城民们的房门借宿。幸运的是,即便睡眠遭到了打搅,桑德勒夫妇还是热情地接待了他——或许那个时候这女孩儿已经睡着,他才并未见到她。

      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她,这才发现她的发色和桑德勒夫妇不同,没有耀眼的火红,是和自己一样的金色。她并不是菲蒂拉人。

      “噢,斐亚士先生!”桑德勒夫人最先发现了他,匆匆停下手里的活,几乎是跳着来到了他的面前,红光满面的模样难掩欣喜:“您的士兵带来了胜利的消息!您可真是我们的福星——”

      “您太抬举我了,桑德勒夫人。”他优雅地笑着回应,注意到那女孩儿稍稍抬起了头,看向他们这边——她翡翠般漂亮的碧眸专注地打量着他的脸,视线却是兜转在他和桑德勒夫人之间。

      那眼神同普通人不同。埃诺德微微眯起眼,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

      “这可爱的孩子是您的女儿吗?”顺势这么问着,他又望向了意气风发的桑德勒夫人。“噢——是的,是我们的孩子。”桑德勒夫人有一瞬的犹豫,像是为什么复杂的事情而伤脑筋,拍了拍自己泛红的脸颊,压低声音道:“是我们一个纪年以前收养的孩子。她的名字是蒂温莎……哈,先生,您或许不能想象——这孩子有语言障碍,我们曾带她去看过医生,可她的嗓子并没有任何问题……或许是受了什么刺激,她就是不肯开口,是个可怜的孩子。不过——这孩子拥有惊人的音乐天赋!”

      说到这里,她又变得眉飞色舞起来,转过身来冲坐在餐桌前的金发女孩儿招手:“蒂温莎,来给斐亚士先生弹一曲吧,他可是为我们结束了战役的英雄啊——”

      埃诺德不得不再次看向那个被唤作蒂温莎的女孩儿——事实上桑德勒夫人并不需要多费口舌,在听到她喊出“蒂温莎”的时候,那女孩儿就已站起了身,走向客厅里那架与屋内摆设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钢琴。

      他看到她在钢琴前坐下,动作娴熟地打开了琴盖,而后默不作声地奏响了怡人的乐曲。

      这架钢琴的音质并不能媲美演奏会里的效果,想来恐怕也是许久未曾调过琴了——但不得不承认,蒂温莎的琴技相当令人满意,即便琴声有所瑕疵,也丝毫不影响她的演奏。

      但埃诺德凝视着女孩儿专注的背影,嘴角的笑意不禁加深——语言障碍?不,似乎并不是这样。那女孩儿对于他们的动作相当敏感,只要身边的人有所动静,就会敏锐地抬起头来,把目光放在行动者的脸上。

      不过她并不是在打量着他们的神情。埃诺德见过类似这女孩儿的人——他们并非是语言障碍的群体,而是聋人。

      如果他的猜测没错的话,女孩儿的嗓子没有问题,也并不是语言障碍。她根本就听不见任何声音。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他上前来到蒂温莎的身边——背对着他的女孩儿自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蒂温莎?”他轻启双唇唤出她的名字,嗓音恰好只能让他们二人听见。

      女孩儿果真没有回应,依然在谙练地用她纤长的手指弹奏着迷人的乐曲。

      那个瞬间,埃诺德因自己猜测正确而产生的愉悦忽然便消失了。他看着女孩儿没有分毫笑容的安静面庞,放弃了要告诉桑德勒夫妇这个消息的想法——至少这女孩儿能够带给他们快乐,而他们也满足于这荒谬的错误。或许不去戳破才是正确的选择。

      尽管如此可笑。

      一曲结束,他将手搭上蒂温莎略显瘦弱的肩膂,在她迅速将目光转向自己时,对她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礼章》,这真是临行前最棒的祝福——很出色的表演,女孩儿。谢谢你。”

      语罢,他不失风度地欠身,握住她冰凉柔软的手,亲吻了一下那白皙的手背。

      女孩儿微微皱起了眉头——似是并不习惯这种礼仪,却没有轻率地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只是一言不发地点头以回应。

      “您不打算吃过早餐再走吗,斐亚士先生?”桑德勒先生很是敏感,捕捉到了他“临行前”的字眼,起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去瓦克蒂安所经过的多数是沿海的城镇,在冷空气来袭前总会潮湿而闷热,如果不是急着赶路,恐怕不是什么好天气。”

      “是的,我不能让我暴躁的士兵们等待太长的时间。”埃诺德转身面向他,将右手轻覆在胸前,略微弯身:“非常感谢您的收留,这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便利。”“噢,不,您太客气了。”放下手中的书,对方也站起身迎上前,露出了蔼然的笑意:“您可真是位体贴的指挥官。”

      桑德勒夫妇担心耽误他们的行程,没有再对埃诺德多做挽留。

      桑德勒先生在他临行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最后询问了他独立党造成的风波会不会影响到这个城镇。

      “不会的,桑德勒先生。”埃诺德稍稍眯起双眸,笑着答道,“您可以放心。在赢来最终的和平之前,战争的硝烟不会笼罩这里。”

      他没有想过说谎——至少当时,他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埃诺德没有料到,五个月后即起即落的战役波及的范围远超了之前的预料——而独立党狰狞的獠牙也同样将这个安逸的城镇啃噬殆尽。

      那自然是后话了。当埃诺德·斐亚士得知这座城镇里居住的菲蒂拉人惨遭屠杀时,彼时从容地与桑德勒先生交谈的场景亦只是浮光掠影,他甚至记不起那个曾愉快地招待过自己的先生的相貌。

      战争的变数太多,埃诺德当然不可能将自己的每句话都视作一个军人的承诺——他相信,印象里那位睿智的先生也一定是这么认为的。即使他多数并未料到这种悲惨的结局。

      因此,在他从歇里洛城回来的士兵将那个金发女孩儿带到他面前时,他不免有些惊讶。

      女孩儿瘦小的身子被士兵轻而易举地抱着,身上宝蓝色的衣裙脏乱不堪,胸口沾染上了大片触目惊心的凝固的鲜血,露出的手臂和小腿都有多处程度不一的伤口,深灰的尘土粘附在血肉上头,看上去更是让人禁不住皱眉。

      看到她的瞬间,埃诺德并没有想起她是谁。

      带她来的士兵告诉他,他们的军队经过一个菲蒂拉人的城镇时,这个幸存的女孩儿就一直跟着他们——后来有人认出她是他们曾借宿的夫妇家的孩子,便将她带了回来。而后埃诺德再次抬眼看向了女孩儿——她恰好也转过脸来凝视着他。

      在那凌乱的金色发丝下,她一双碧绿的眸子疲倦而平静地望着他。

      就依凭着这眼神,埃诺德记起了这女孩儿。他记得那对热情的夫妇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他们以为他们所收养的孩子有语言障碍,却不知道那女孩儿事实上是个聋女。而那女孩儿听不见声音,又拥有出色的演奏才能。

      接触到他的视线,金发女孩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双唇,突然念念有词了些什么。抱住她的士兵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来看向她——她的嗓音不大不小,但吐词和发音都相当模糊,他无法分辨出她刚刚究竟说了些什么。

      而埃诺德略微眯起了双眸——他听懂了。

      “你骗了他们。”——这就是女孩儿适才说过的话。他知道女孩儿懂得唇语,不过作为从未接触过声音的聋人来说,她对发音一窍不通——又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还存在发音这种东西,仅是单凭嘴型将这句话说出来的。

      思及这里,埃诺德忍不住想要笑出声。即便是想起了女孩儿的身份,他也并没有任何的负罪感——身为军人,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不让战争波及普通的居民,但谁都知道,战争就是死亡和灾难的皮囊,他如果对每一个死去的生命都抱有无谓的罪责感,那他将再无法站上匍匐着无数血肉之躯的战场。

      所以女孩儿的行为对于他而言,无疑是可笑又天真的。

      他抬手覆上自己的前额,微微颔首,以掩盖嘴边不可抑制的笑意。在他看来,他没必要对一个今后恐怕不会再有接触的孩子露出残酷的一面,那只是多此一举——毕竟教育她面对现实可不是他的责任。

      “好吧,女孩儿。”终于能够敛下笑容,埃诺德·斐亚士抬起头来对上金发女孩的视线,不疾不徐地冲她招了招手:“你介意先到我旁边来么?或许你能够写点什么,方便我们交流。”

      语罢,他随手执起肘边的笔,轻轻点了点面前摊开的空白纸簿。

      她点了点头,士兵便将她小心地放了下来——可在她颤颤巍巍地站在门边后,目光缓缓扫向房间里干净的地毯,没有提脚向埃诺德的写字台走去。

      这举动让埃诺德再次翘起了嘴角。他注意到她没有穿鞋,赤/裸的双脚似乎曾踩在泥洼中,满是肮脏的黑泥。

      “不用担心弄脏它。过来吧。”他对她笑了笑。

      女孩儿低眉忖量了片刻,便朝他走了过去——她腿上的烧伤像是很严重,双腿有些颤抖。她却很是小心地迈着脚,让步伐尽可能稳健。

      埃诺德一直仔细地打量着她的动作,直到她来到自己身畔时,才不慌不忙地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好够得着写字台。被他抱起的刹那,他可以感觉到女孩儿一瞬的僵硬,但她并没有抵抗——这反应不免又让他想起五个月前自己礼貌地亲吻她的手时,她当时的反应。

      不是轻举妄动的性格么?他这么想着。

      他拿起笔,熟练地在纸张上写下了容易辨认的字迹:“你说我欺骗了你的父母——这就是你跟着我的士兵来找我的理由?”

      女孩儿沉默地看着他写下的句子,出乎他意料地摇了摇头。

      他将笔递给她,而后看着她稍微俯下身,一笔一划地写出了规范工整的字句:

      ——“我只是饿了,想找到一个能给我食物的人。”

      她写好句号后,埃诺德嘴边的笑容不禁僵了僵。女孩儿缄默地把笔递还给他——他顿了顿,在“能给我食物的人”下划了条横线,诡魅地笑着写道:“我?”

      她点头,平静地握起笔继续写着——

      “您看起来不像是会怜悯无知者的人。”

      她刚写完这句话,埃诺德就笑了起来——他止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在他的士兵不明所以的注视下,终于“嗤呵呵呵呵”地笑出了声。

      这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声令伫立在门口的士兵们背脊一凉。他们了解他们的指挥官——这个强大、睿智而又狡诈的男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他们清楚,这样笑出来,只能证明他们的指挥官很高兴。但这高兴并不能预兆着什么好事——因为让他们的指挥官感兴趣的东西,往往是他们不能够理解的。

      他们没有判断错,埃诺德的确很高兴。

      他抱着此刻正坐在他腿上的女孩儿,有种奇异的愉悦感。因为我不像是会怜悯无知者的人?噢,没错。他满意地回想着女孩儿写下的话——她饥饿,因此用了一个愚蠢而理所当然的理由,找到他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军官——这只是因为她明白他不会怜悯她,但会为了那个蠢透了的理由而给她她所需要的食物。

      “真是令人讨厌的女孩儿,”他大笑着这么说着,倏尔又低下了头,看向金发女孩儿微愣的脸,伸手不轻不重地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混杂着泥土的血污,英俊的脸上尽是诡谲的笑意:“不过,我很满意。”

      将女孩儿带来的士兵手脚无措地看着他的行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冲击得怔忡。

      而埃诺德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他狡黠地笑着抱住那女孩儿站起身,亲自将她送到这还未缓冲过来的士兵面前,轻佻的语气却不容置疑:“让她去洗个澡,给她换一身衣服,再帮她准备一些食物。一天之内帮我办好领养这孩子的手续——相信你明白,我需要的是速度,切尔撒。”

      “是,指挥官。”名为切尔撒的士兵随即答着,重新抱住金发女孩儿的身躯时,才想起什么似的询问:“指挥官,这孩子的名字……是什么?”

      “蒂温莎。”埃诺德随手捋了捋女孩儿凌乱的金发,转而又用指腹摩挲起自己鬓间和它们色泽相同的发丝,盈满笑意的黑眸里流转着捉摸不定的光芒:

      “今后就是我的女儿。蒂温莎•斐亚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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