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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夜探 ...

  •   沈襄再醒来,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他闭着眼睛,朦朦胧胧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似乎是踏在楼板上的声音。一时听到有人低声问话:“身上的热退净了么?”

      “差不多了。”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声音回答,“先生说,伤口也开始长新肉了。”

      “嗯,小心点伺候,除了你,不要让其他人进来。我现在去书房,有什么事到那儿找我。先生这些日子两边忙活,劳乏得厉害,别轻易骚扰他。”

      “是。”

      接着是衣衫悉悉簌簌的声音,似乎那人走到了床前。沈襄睁开眼睛,正俯身审视他的周彦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笑骂道:“小兔崽子,原来早醒了,吓人一跳。”

      沈襄转着眼珠打量四周,迷茫地问:“这是哪儿?”

      那个回话的女孩子走过来,笑吟吟地说道:“这是北京瑾宁侯府。你已经昏迷了十几天,烧得吓死人,阿弥陀佛,总算是醒过来了。想喝水吗?”

      沈襄见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俏丽白净,声音清脆,心中大起好感,点点头嗫嚅道:“谢谢姐姐。”

      女孩子回身斟了一杯茶,扶起沈襄喂他喝水,笑道:“啊呀,姐姐两字不敢当,我只是个丫头,还是叫我嫣红吧。”

      沈襄就着她的手把一杯茶贪婪地喝净,喘口气躺回床上,瞥见周彦倚在床头看着他笑,立刻沉下脸,把头转到一边。

      周彦拍拍他的面颊对嫣红说:“这小子,还挺记仇!如果不是公子,你这会儿早被人锉骨扬灰了。冒着风险救下你,不感激倒也罢了,你倒好,竟敢啐他?”

      嫣红笑着推开周彦,“行了行了,他刚醒,你就罗罗嗦嗦这么一大篇,你被公子打了十板的事怎么不说?快走吧,那边等着你呢。”

      周彦边下楼梯边笑道:“那十板我记着,早晚会和这小子算帐。”

      沈襄见他离开,才打点起精神打量周围。发现自己果然是在楼上,一色的红松木地板,三间房只用紫檀木屏风做了间隔,半旧的檀木家具,中间一道蓝色帷幕挑起,是屋内唯一的铺张,整个房间显得轩敞而不落俗套。

      嫣红见他双目炯炯地望着帐顶,轻轻笑道:“想什么呢?看上去人小鬼大的。已经十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你饿不饿?”

      沈襄咬咬嘴唇问道:““刚才说的那十板是怎么回事?”
      嫣红“噗哧”一声乐了:“原来你惦记这个呢!放心,借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笑得抑止不住,“沈公子,你的面子还真大,周彦打娘胎里出来,还没受过这样的责罚呢!”

      沈襄看她笑起来色如春晓,顿时觉得心口空得没着没落,慌忙转开目光,低声说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嫣红却笑而不答,给他掖掖被角,轻声道:“你刚好了点,还是多休息。我就在外间候着,有事你叫我。”

      沈襄见她要离开,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道:“姐姐,你别走。”

      “你还真会磨人。” 嫣红抽回手轻啐一声笑道,“等我把针线活拿过来陪你。” 随即从外间端了一个盛满各色丝线的盒子进来。

      沈襄见盒子的最上面放着一个做了一半的荷包,“咦”了一声探起身,伸长脖子去看。

      那个荷包的做工异常精致,深蓝色的缎面上,并未象坊间流行的那样绣着花鸟虫鱼,而是用白色的丝线绣了两句诗:“借问梅花何处落,从风一夜满关山。”

      那首诗的上半阙是:雪尽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戌楼间。他看了嫣红一眼:“原来姐姐也喜欢高适的诗。”

      嫣红的脸微微一红:“这是高适的诗么?我并不知道,只是在公子练字的时候看到,很喜欢这两句。”

      听到公子两字,沈襄忽然失了兴致,立刻想起自己的处境,躺回去闭上眼睛。嫣红以为他累了,也不再说话,房间内顿时寂然无声,只能偶尔听到木炭燃烧时的噼啪声。

      这个情景,让沈襄既熟悉又陌生。以前在家时,母亲也是这样,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守着他兄弟三人读书。从他兄弟三人入狱,已经有半年了,一直没有母亲的消息。想起冤死的父亲和屈死的兄弟,他的心里又酸又苦,两行眼泪悄悄从眼角滚落。

      父亲曾在家书中评价过曹懿,说他“聪敏睿达,少年天才,惜乎攀附权贵,大节已亏。”他这样处心积虑地安置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襄细细回想那天情景,却越想越糊涂,索性撂开了,自己已经落到这样的田地,还能坏到哪儿去?最坏也不过一个死字。这么想着,心里一宽,竟觉得肚子咕咕叫起来。

      周彦回到书房,见曹懿正和方先生坐着说话,便蹑手蹑脚走进去。

      曹懿看见了只微微点头,示意他坐下,仍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倭寇一旦来犯,往往连舰数百,蔽海而至,纵横来往,如入无人之境。七省滨海数千里,竟同时告警,官军四处疲于奔命,却捉襟见肘。虽然还有俞大猷这样的老将杀敌海上,狠挫了倭寇的气焰,可这水来土挡、兵来将挡的办法,终不是长久之计。”

      方先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颌下几绺长须,颇有些仙风道骨。他是老侯爷十几年的朋友,也是曹懿的启蒙恩师,虽然满腹经纶,却一直没有出仕。曹懿一向以师礼待他,府中上下皆称为“先生”。

      方先生用火筷子拨着火盆里的炭,半天没有说话。沉吟了良久方开口道:“倭寇之患之所以数十年连绵不绝,并非全因为倭寇彪悍贪婪,我朝亦有几点心腹之患,这几处祸端不除,想要海防平靖,实在是难于登天。”

      曹懿点头道:“先生不妨说说看。”

      方先生伸出手掌,每说一条便搬下一个指头,“第一,卫所军的兵士均来自北方,不惯水战;南方沟渠纵横,不利驱逐,旱地的阵法竟无一可用;第二,倭患之烈,始于禁海,如果一意痛剿,激起贼寇死斗之心,贼更难平;第三,沿海祸患虽称倭寇,其实真正倭人只占十之二三。本地海盗为其首领,间谍探子密布境内,敌在暗,我在明;”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接着道,“这第四点,实在令人可气可叹。倭寇侵害的是山东、浙江、江南、福建诸省,本该同仇敌忾,共同御敌,可惜彼此之间却相互戒备,甚至互相拆台。”

      “先生真是运筹于千里之外,一语切中要害。” 曹懿一脸惊异,“我在浙江这一年,冷眼旁观,先生所说的四条,竟是一条不差。”

      “这四条,只是结果,并非原因。”方先生长叹一声,“倭患起自嘉靖二年的通贡之役,论起根源,终究不过一个利字,实在是一言难尽啊。如果朝廷坚持海禁,只怕将来倭患会愈演愈烈。”

      曹懿低头吹去茶碗中的浮沫,笑容无奈:“这些事一旦要改变起来,颇耗费心力,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奏效。去年还仰仗着前任赵文华在内阁那里斡旋,十月他因罪去职,兵部户部忽然间多了诸多牵制,百般刁难。军饷钱粮稍有迟误,那些总兵、参将就鼓噪不已。为讨皇上的欢心,前线又不能断了捷报。这个军务提督,竟是个几头受气的角色。”

      方先生看看他苍白疲倦的面孔,一脸忧色道:“公子这次回京,也有十来天了,我旁边瞧着,进宫见驾,兵部述职,会见官员,还要批复浙江转来的公文,竟无一刻得闲,每天睡不了几个时辰。我估摸着在浙江,情景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身子秉性就弱,又有个旧病根儿,却这么不吝惜自己。”

      曹懿苦笑一声垂下眼睛,眼圈有点微微泛红。这一年在浙江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从浙江巡抚阮鄂到浙直总督胡宗宪,皆是十几年宦海里滚出来的老油条,哪里会把这个资历甚浅的年轻钦差看在眼里?不过是看着严嵩的面子,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虚与委蛇,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手脚。而六部官员,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一个打点不到,关键时候他就能抽你的底火。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维持到今天的局面。

      方先生这时才发现周彦站在旁边,遂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道:“周彦来了,怎么不坐下说话?”

      周彦咧嘴一笑:“先生,您没瞧见,公子如今见我还是板着脸,我还是小心点好。还有,您老若是真的心疼我,千万甭让我坐。”方先生这才想起那十板子的事,不禁失笑。

      曹懿却没有笑,只是望着手里的茶杯出了会神,方才转头问周彦:“他醒了吗?看着怎么样?”

      周彦忙站直了正一正脸色,垂手肃然答道:“气色还好。就是一时半会的,他心里恐怕还拧不过这个劲儿。”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曹懿绷不住笑了一下,很快又敛去笑容问道:“见到沈夫人了?”

      “是,我在城南租了一套小院子,已经帮着沈夫人搬过去了。沈夫人让我带话,她明白公子的一番苦心,母子相见,不急在这一时。”

      “人带来了?”

      周彦指指外面:“早来了,在后面候着呢。”

      曹懿这才点点头,对方先生说道:“沈襄才十三岁,一夜之间遭遇剧变,先没了父亲,又亲眼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在杖下,他还能把持住,神智纹丝不乱,确实不是个一般的孩子。”

      方先生摇摇头叹道:“一手操办沈练案字的两个严党亲信,宣府巡按御史路楷迁升五品卿寺,总督杨顺一子荫封锦衣卫千户。已经得尽了好处,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三个孩子?”

      曹懿目光一冷:“当初我也想不明白。前日与人闲谈,才解了谜团。说起这个杨顺,竟是因为路楷提升,心中不满,认为自己没有讨得严世藩足够的欢心,所以才演了杖毙这出戏。如今杨某已经进京待选了。有人看着眼红,又盯上了沈襄,打算原样炮制。”

      周彦忍不住插嘴道:“那……收留沈襄,会不会得罪了小丞相?”

      曹懿看看他,眼中尽是一片揶揄之色,“你怕了?逞强出头做英雄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害怕?”

      周彦尴尬地低头笑笑,没有言语。

      “放心,这不是小丞相的手笔,只是有人想讨好他。可惜这个人心智不够,如今弄得处处皆是破绽,哪里还敢自己往枪头上撞,等着那帮御史们参他?”

      方先生诧异地问:“什么是小丞相?你们两个说话越来越古怪。”

      周彦嬉皮笑脸地说道:“先生难道没有听说过,严太师每回入值西内,几乎数日不出,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皇上用来斋醮的青词。所有朝务都交给了严公子。六部有事请裁,太师均对之曰:‘何不与小儿商榷”,或者‘待我与东楼商议’。如今是严氏父子双双名震天下,京师才有大丞相小丞相的说法。”

      方先生大笑:“大丞相小丞相?这些人也真想的出来。”

      曹懿咳了一声道:“家法有云,不得妄议国事,周彦你是不是又忘了?”

      周彦背着他向方先生做了个鬼脸,“先生您都看到了?”

      方先生笑着摇摇头道:“世藩为人虽然贪得无厌,可也是天资聪颖,有真才实学的人。”

      曹懿点头表示同意:“他自小就博闻强记,任何公文均可过目不忘,起草的青词典雅端丽。平日皇上批出来的手谕,语句艰涩,别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只有他揣摩得真切,酌情奏答,竟然条条附和上意。严家父子能够十几年恩宠不衰,并不是一味只靠奴颜媚上。” 他说着起身扶起方先生,“先生,我们一起去看看,您也见识见识那孩子的一张利嘴。”

      嫣红正端了碗银耳羹,用小匙一口一口喂着沈襄,见曹懿、方先生和周彦陆续进来,连忙放下碗站了起来。

      方先生看了看沈襄的脸色,又扶起左手切了切脉,含笑道:“果然是年轻,恢复得真快。”

      曹懿在他额头上试试温度,“还好,那些伤实在是凶险,幸亏熬过来了。”

      沈襄却一把拨开他的手,“哼”了一声闭上眼睛。

      曹懿并未在意,只笑了笑对周彦说:“你把小桃带进来。”

      沈襄闻言霍地睁开眼睛,果然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怯生生地走进来,竟真的是服侍母亲的婢女小桃。他几乎是光着脚跳下床,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小桃?”

      小桃浑身哆嗦着抬起头,看见沈襄立在她的面前,双目中立刻储满了眼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抱着他的腿放声痛哭:“二少爷,您真的还活着……”

      沈襄弯腰扶着她,激动得几乎口齿不清:“小桃,你怎么会在这儿?夫人呢?”

      小桃哭得几乎说不出话:“夫人……得到大少爷和三少爷的死讯,就病倒了,又听说你也……夫人她……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沈襄双腿一软坐倒在地,目光发直,眼睛却干干的没有一滴眼泪。

      曹懿向周彦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到外间。曹懿手指敲着桌子,沉吟半晌才道:“这个丫头年纪太小了,沈夫人那里另派几个妥当人过去伺候。从今天起,沈襄这个名字要彻底消失,就改名――端砚吧,让他去书房伺候笔墨。”

      周彦咧咧嘴,屋里的哭声让他心里沉重,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又把个红炭团儿塞给我,这小子天生就是一根犟筋,让他改名做家仆?”他朝天翻了个白眼,“公子,你让我生个孩子可能还容易些。”

      一向四平八稳的曹懿,忽然有些急躁:“他根本就不信任我,否则还用劳你的驾?一个大活人藏在府里,这是唯一保全他的办法。”

      周彦急忙举起双手,一脸无奈状:“好,我去说我去说,你别上火,我不想一个月挨两次板子。”

      曹懿板着脸转身下楼,忽然想起一事,又停下脚步:“还有一件事交给你。昨天严府送来帖子,老太太二月十三八十大寿。南书房还存着一幅梁师闵的《芦汀密雪图》,你取了亲自去趟严府,说我过完正月启程去浙江,不能亲自拜寿,以此聊表存心。”

      方先生从里面慢慢踱出来,听到最后一句话,接口道:“你这次回来,至今还没登过严府的门,恐怕说不过去。”

      曹懿听了冷笑一声道:“严府门外每天的轿子能排出两里地,溜须拍马的人,不缺我一个。他举荐我做这个提督钦差,不过是念着爹当年弹劾过仇鸾的那点情分,拿我做个棋子,去挤兑赵文华。我办事得力,他在皇上跟前也面上有光。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彼此敷衍着过得去也就罢了。难道让我去学仇鸾和赵文华,赶着严太师叫爹?”

      仇鸾早年间是严嵩的义子,靠着严嵩的提携一路爬到京营大将军的位置,开始与严嵩争宠,变为严嵩的政敌。曹老侯爷曾弹劾仇鸾渎职养寇,导致北部边境屡遭鞑靼部落的骚扰。

      曹懿的前任赵文华,也被严嵩认为义子。在浙期间,因“柘林大捷”和浙直总督张经争功不成,上疏弹劾张经,诬陷张经身为闽人,与海寇多属同乡,所以徇情不发,养寇失机。此案最终共株连一百多人,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总兵汤克宽等九人以通倭冒功之罪,尽拟处死,严嵩捎带着把弹劾自己的兵部武选司杨继盛也纳入此案,一并西市处斩。

      而赵文华因抗倭有功,升任工部尚书,并加封太子少保。圣眷之下,开始不把严嵩放在眼里。严嵩心里便存了芥蒂要拔掉这颗眼中钉,恰好此时松江大败的消息传入北京。原来张经死后,继任总督杨宜能力威望远逊张经,沿海的倭害因此更加猖獗,这一仗指挥以下的将官战死20余人,士兵死了上千人。

      嘉靖揽疏大怒,严嵩趁机推荐向嘉靖推荐兵部员外郎曹懿,称赞他自幼颇娴军事,可提督浙闽军务,再下江南,嘉靖对此并无异议,在票拟上朱批了同意二字。

      曹懿赴任不过半年,倭寇的嚣张气焰便略见平息,宫中立刻传出中旨,命赵文华督建正阳门楼,限两日完工。结果限期一到,门楼只建成一半。赵文华随即被削职为民,回籍休养,却在途中病死异乡。严嵩总算出尽心中一口恶气。

      方先生见他又提起这段旧事,一时也是无言。曹懿一脸愠怒,竟拂袖而去。

      周彦冲方先生笑笑:“外头的话,早已传得不堪入耳,为这个他几次气得饭都吃不下,却象吃了火药,逢哪儿炸哪儿。先生您甭介意,还是离他远点儿,少招惹为妙。

      方先生望着曹懿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直到走进东花厅,曹懿的心情才略微平复,有点后悔刚才的言辞。他自幼被教育的是喜怒不形于色,最近却是屡屡失态。

      东花厅原是一座建在水面上的抱厦。老侯爷在世时,只是用来夏季邻水垂钓,取其凉意,后来改做曹懿处理公务的地方。

      这间东书房几乎是侯府的禁地,除了周彦和方先生可以自由出入,其余家人未经允许不得轻易踏入一步。书房内的布置很简单,最醒目的装饰,是西墙上挂着的一幅东南海域图。

      他就对着这副地图,皱着眉头坐了一下午,几乎没有改变过姿势。直到大门负责司阍的家人在门外唤了一声: “公子。”他才惊觉抬头,发现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也许是坐得太久,站起身时竟然一阵天旋地转,扶着桌子好一阵才站稳,扬声问道:“什么事?”

      “徐大人来访。”

      曹懿手中的笔几乎失手落地,他一步跨出房间,问道:“谁?”

      “徐阶徐太傅。”

      曹懿定定神,随即平静地吩咐:“带徐大人到客厅,我换了衣服就过去。”家人答应着去了。

      他在暮色里静静坐了一会儿,嘴角忽然溢出一丝笑意,那笑意越扩越大,却充满了嘲讽之意。

      太子太傅徐阶负手站在客厅的一副中堂前,正看得出神。

      这位朝中地位仅次于严嵩的武英殿大学士,虽然个子不高,但面目疏朗清秀,浑身上下显得干净利落,极易给人好感。他身上还穿着全套的朝服,显然刚从宫里出来。

      那幅中堂是一张大写意的泼墨山水,崇山峻岭间隐现着迤逦的万里长城,旁边一副对联,却是一笔酣畅淋漓的狂草:“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笑道:“小侯爷这笔字,秀丽中颇见风骨,银钩铁划,竟隐隐带了风雷之声。”

      曹懿笑着拱手:“徐世伯谬赞了。这是小侄在大同闲来无事写着自娱,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

      两人叙了宾主坐下,曹懿从家人手中接过茶盏亲自奉上,笑道:“早就说到府上拜望世伯,可是事务缠身,实在匀不出时间。请世伯多体谅些小侄。”

      徐阶已有六七年未见过曹懿,当下好奇地打量着他。曹懿穿了一件淡青色的银鼠夹袍,满头黑发只用一顶细银缂丝冠束在头顶,握着茶杯的手指修长白皙,皮肤细腻得近乎透明。

      徐阶想起来自前线的那些传说,实在难以想象这样柔弱的一个人,如何冒着流矢箭雨,在千军万马前发号施令。

      两人寒暄了一阵边塞风物,提到老侯爷,徐阶喟然叹道:“最后一次见到老侯爷,还是六年前,没想到昔日一别竟成仙人永隔。”

      曹懿的神色也有些黯然,勉强笑道:“家父临去前,还惦记着世伯,屡次提起世伯立朝有相度,器量深沉,实为一朝栋梁之才。”

      对这种言不由衷的奉承话,徐阶显然已经习惯了,他只是叹息一声道:“当日弹劾仇鸾,若非老侯爷在圣前曲意保全,我恐怕早已墓如拱木。”

      曹懿抬起眼睛看看徐阶,没有立刻回话,心里却立刻有了警觉之意。

      曹老侯爷曹霈和徐阶弹劾仇鸾,是严嵩和仇鸾交恶之前的事,因为严嵩的百般维护,仇鸾得以安然无恙。徐阶却为此事被嘉靖痛骂,曹霈盛怒之下辞官归里。

      仇鸾罪发,是在徐阶擢升东阁大学士后,密疏嘉靖,历数咸宁侯仇鸾的罪状,这才引得嘉靖下旨彻查。而严嵩此时已和仇鸾翻脸,虽恨仇鸾恩将仇报,但仇鸾当时是嘉靖跟前的红人,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仇鸾获罪,严嵩不免暗自庆幸,念着徐阶逐渐在嘉靖跟前得宠,正准备以仇鸾涉罪徐阶,却从内臣嘴里打听到,仇鸾伏法乃徐阶引发,只能作罢。

      这段往事中的恩怨纠缠,竟是笔扯不清的烂帐。徐阶如今身为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此刻在他的府邸门房中,不知有多少官员正等着他接见。若没有重要的事,决没有这份闲情逸致来侯府叙旧。

      曹懿在心中猜测着徐阶的来意,脸上依然挂着客气的笑容。

      徐阶见他神色忽然疏离,知道自己切入正题过于急切,让这个心思玲珑的小侯爷起了戒心。索性轻轻一笑,打开天窗完全摊牌:“实不相瞒,老夫今日来,是奉了圣意。北寇南倭,两害并存,军费开支浩繁,一直是皇上的两块心病。皇上今日的意思,关于浙闽海事的折子,如有必要,小侯爷可用奏本形式密疏直进,不必经通政司转递。”

      曹懿放下手中的茶杯,表情显得颇为意外。

      自嘉靖二十一年的宫婢谋逆案后,嘉靖皇帝死里逃生,从此潜心修道,已缀朝十五年。各部每天以本部的名义呈送奏事“提本”,由通政司统一送往内阁,首辅严嵩作主裁定票拟,并编成结略呈上御览。而以个人名义呈送的“奏本”,可由呈奏者本人送至会极门,管门太监接收后直接送至御前,这是只有部分京官才有的特权。

      密疏直进,则意味着可绕开严嵩,直入大内。前些日子见驾,嘉靖除了温言嘉许,并未有其他言语,这么重大的事,今日却由徐阶微服转达。他转着心思,缓缓打着官腔道:“请世伯转呈皇上,蒙皇上厚爱,曹懿必将殚精竭虑,以抱陛恩。”

      徐阶端起茶杯,一笑起身:“世侄既有此言,老夫已可面圣交差。府中还有要事,这就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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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夜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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