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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章 绸缪(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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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狱医!” 剑后的那个人神色轻松,说话间手腕微沉,剑尖贴着几个要害部分顺着身体的起伏蜿蜒而下,最后停在心脏的位置。
叶麻可以感觉到尖锐的金属在皮肤上一路划过的刺痛,他的嚣张之态在透骨的杀气中顷刻收敛,本能的恐惧令冷汗涔涔而下。
“你可以再试一次,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剑快?”周彦看着他,一脸揶揄的微笑。
叶麻没有动,这股出鞘时如雷霆万钧的剑势,他已见识过一次,持剑人虽然长着一张姿秀神朗的面孔,他身上那种迅捷锐利的气势却令人无法忽视。
“小子,输在你手下,老子无话可说。”支撑多时的怒气一泄,叶麻张口吐出一大滩鲜血,粗壮的身躯摇晃几下颓然倒下,双手不自觉地放开狱医。
“好!” 其他牢房中的犯人早已屏气敛声看得目瞪口呆,此刻方放开声音乱轰轰地叫个好。周彦还剑入鞘,拱起手举在与眉齐平的位置,笑嘻嘻地四面一揖道:“惭愧惭愧!”
几个狱卒立刻上前,将已瘫软成一团的狱医拖到一边,对叶麻再不敢大意,用浸了水的柔韧牛筋把他捆得结结实实,又缠上两道铁链,才拖进牢房锁在海碗粗的门柱上。周彦蹲下身在他胸前按了几下,略带惊奇地道:“他还真是顽强,胸骨断了三根还能坚持这么久。”
胡宗宪走近叶麻身边,上下左右细细看了一遍,才点点头,招呼狱医道:“给他接骨。” 见狱医迟疑着不动,胡宗宪面露不悦之色:“难道要我亲自动手?”
狱医却煞白着脸双腿发抖,无论如何不肯走近叶麻。看到胡宗宪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膝盖一软跪下失声痛哭:“大帅……”
胡宗宪瞪着他怒极反笑,咬牙点头道;“很好!好得很!” 他的亲兵侍从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圆场,只能一个个紧闭着嘴,静寂无声地等着接下来的暴风骤雨。
周彦看那狱医浑身发颤,知道是被吓得狠了,眼瞅着局面尴尬,心中暗叹一声,只好硬着头皮越众上前扶起他,附在耳边低声道:“别怕,我给你做下手。” 泪眼婆娑的狱医回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没事没事,有我呢!”周彦抚着他的背连声安慰,不动声色地带着他挪到叶麻的跟前,总算撮哄着他把折断的胸骨复了原位,又掰开牙关灌下一副药,叶麻这才咳嗽着醒过来。
胡宗宪静静对周彦凝视了许久,一个原本模糊的主意在心中已渐渐成形。看到叶麻睁开眼睛,他让亲兵搬把椅子放在叶麻身边,自己坐上去居高临下端详着他,占尽了心理优势后才微笑道:“你也是一个汉子,怎么落到这个地步?”口吻里略带嘲弄,但并不让人难堪。
叶麻虽然被绑得无法动弹,脸上却恢复了凶悍之气,“妈的老子没长眼睛认错了人,愿赌服输。”
“你们到底是多年的兄弟,你却去闯营行刺,也难怪这么对你。”
“兄弟?” 叶麻转过眼珠看着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哪个做兄弟的会在酒里下迷药!”
“迷药?”胡宗宪耸耸眉毛,忍不住笑,“不是小毛贼才用的勾当吗?”
叶麻狠狠啐了一口道:“下三滥的路数!我呸!”
周彦不紧不慢地插了一句:“彼此彼此,人家好茶好饭待你,你把人祖宗八辈兜出来骂了个遍,二话不说就动刀子,要我说,下药还是客气的。”
叶麻顿时理屈,愣了会儿凶巴巴道:“如果不是他们给官军告密,怎么会害了几千弟兄?不亲手宰了这俩兔崽子,老子以后改姓徐。”
胡宗宪听两人斗嘴,笑笑刚要开口,便觉得一阵眩晕袭过来,他皱起眉头,这才记起从昨晚到现在,除了几杯水酒,自己粒米未进。抬手抵住微烫的额头,他强打起精神道:“叶明,如果给你松绑,能不能别让我为难?”
叶麻咧开嘴笑了一声:“胡总督,你又打什么主意?”
“你的伤很重,我想给你挪个地方静养。徐海不仁,我不能不义。”
“哈哈哈!” 叶麻仰头大笑,不想牵到了伤处,他一边呼痛一边说,“ 仁义?笑死我了! 如果不是你和曹懿那小子使坏,我叶麻会有今天?”
胡宗宪微微苦笑,“你这叫什么话?我们只是奉了朝旨招抚,并没有授意他出卖自己的兄弟。”
“陈东说他是个奸诈小人,你不怕他哪天算计你?”
“怕。” 胡宗宪老老实实地回答,“官军在海口布防的消息,到底是谁传过去的,我一直在调查。”
“嘿,你还真不糊涂。徐海就是个两面三刀的狗屁东西!老子如果不是提前回了柘林,也会死在官兵的埋伏圈里。”
“我还准备为他请功求官呢!”胡宗宪叹口气道:“谁成想人品竟这般不堪,什么都可以出卖。”眼前的黑雾一片片飘过,他用力攥住两侧的扶手,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叶明,你既然来了,不妨也考虑一下招抚。”
叶麻闻言奇道:“招抚?有什么好处给我?”
“以你现在的情况,万死难赦;如果投顺,尚有一线生机。” 胡宗宪微笑道,“若能军前立下汗马功劳,封官授爵,娶个平头整脸的媳妇,置几房如花似玉的小妾,再养下个大胖小子,从此光宗耀祖,不比你现在屈居人后要强上百倍?”
在四个霸主中位列忝末,一直是叶麻的心头恨事,胡宗宪的话击中了他的软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老子一介粗人,做不来朝廷的官儿,胡总督,你招抚徐海不如招抚陈东。”
“为什么?”
“老子……哦,我原是陈东的部下,兄弟们都服他,起码比徐海义气。”
”可是,我和陈东并无交情,也无联系哪!“
“我和陈东是过命的交情,如果信得过我,我写封信给陈东,让他擒了徐海来降。”
“哦?”“胡宗宪目光闪动,想了半天,点点头道:“也好!”
一行人簇拥着胡宗宪出了监狱大门,周彦跟在他身后忍不住问道:“真要把这封信交给陈东?”
胡宗宪负手站住,摇头勉强一笑:“不,我另有用处。”
周彦的黑眼珠定在他的脸上,看他半天没有说话。胡宗宪此刻已是神思恍惚,模模糊糊说了一句:“三十六计之……” 眼前一黑,“嘭”地一声栽在地上,失去了所有意识。
他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身处斗室,窗外天色已暗,晚风透过窗棂送进一缕清香,桂花的香气竟比白日还要浓郁。周彦歪在椅子上,两条长腿伸直了,懒散地搁在床前的几踏上,看他睁开眼睛,坐正身体笑道:“好些了?”
胡宗宪动动身子,依然感觉到四肢酸软无力。周彦俯身扶着他坐起来,握起他的手笑道:“人是铁饭是钢,这有一顿没一顿的,是我们府里那位常演的戏码儿,您怎么也学会了?”
一股绵长柔和的热流从他手心传递过来,顿时令人神境清明,胡宗宪感激地拍拍他的手臂。
周彦松开手,“胡总督,明日我就要离开,叶麻是个亡命之徒,还是小心看管。”
胡宗宪犹豫了片刻,心里已然打定了主意,决定单刀直入进入正题。“周哥儿,你能不能再留一段时间?”
迎着周彦疑惑的目光,他接着道:“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徐海陈东已被成功离间,我打算趁热再演一出反间计。如今万事俱备,只缺一个徐海身边的人推波助澜。”
“那个人是我?”
“是,只有你能做得到。”
周彦紧闭着嘴唇不开口。胡宗宪继续游说,“我明白你想回京,可你想想,这官场中是极其势利的,小侯爷自遭了廷杖,旁人只道他圣眷已失,目前处境艰难,这个机会千载难逢……”
周彦耳边嗡地一声,后面的话一个字没有听进去,只听到自己的牙关在嗒嗒作响。他曾听老侯爷讲过廷杖时的惨状,受杖人头面触地,死去活来,轻者卧床数月痊愈,重者当时毙命或迁延数日而死。他从徐海和魏铮的谈话中得知曹懿落职闲住,这个细节却是他不知道的。“打……打……打了多少杖?”他攥紧拳头问,声音已经抖得串不成句子。
胡宗宪脑子飞快转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不知道这件事!京城传言纷乱,具体情景谁也不清楚。不过已经有人看到他出门见客。”
周彦裹紧外衣,靠入椅背沉默不语。
“唉,我以为事成了,小侯爷在朝堂上说话能有点底气。算了,你走吧,我另想办法。”
“胡总督……”
胡宗宪拍着他的肩膀道:“别说了,我明白。明日一早你去趟杭州府,我交待张大人开关防给你,一路换乘驿马,最快十天就能进京。”
周彦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蓦然转身一言不发离开。“大帅……” 贴身的亲兵作势要去追赶,被胡宗宪重重哼了一声制止,众人默默注视着他轻捷的背影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叠瓦重檐的背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