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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十八章 闲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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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罩。” 随着细碎的一声轻响,黑子终于落下,白棋的归路立时被封死,一场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攻防顷刻间呈现在棋盘上。曹懿合上扇子,眼睛亮晶晶的,有挡不住的得意之色。
方先生却是神色悠然,依然不慌不忙地在黑棋凌厉的攻势下腾挪求活。但是曹懿似乎已经杀心大起,进攻一着狠似一着,这种全力必杀的攻击力极其可怕,十几步棋下来,方先生所执的白棋似乎已全无招架之力,走出了一步明显的漏着。
曹懿对着棋盘研究了半天,抬起头笑,“苦肉计么?大局已定,不信您能翻过天来。”他抵着下巴想了片刻,接连出了几着锐利的手筋,眼看着已将白子整个一刀两断。
方先生却摇摇头,道:“当断不断,知道狐狸过河的典故吗?狐疑不决,坐失良机。” 白子一落,曹懿立刻抽了口冷气,看着方先生笑道:“先生,您也太阴险了。”
从这一步起,方先生棋路突变,从单纯防守开始对他的薄弱之处转攻为守,利用切断白棋的一子展开了巧妙的攻击,凭着已方死子的种种余味,一着着丝丝入扣,终于将另外半段棋漂亮地活
出,黑棋的大形势刹时化为乌有。
曹懿发觉局势大变急于补救的时候,却为时已晚,前面的优势几乎丧失殆尽。面对白子的步步紧逼,只能全面收缩,却难以挽救颓势,棋局结束时,终因贴不出目来输了半目。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棋盘,回想了半晌,终于伸手抹乱了棋局,半笑半恼道:“为什么和先生对弈,我总是输多赢少?”
“因为我太熟悉你了。” 方先生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什么情势下你什么反应,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又求胜心切,因此患得患失,屡失良机。方才明明是一出空城计,你却当作苦肉计!什么时候能够不介意结果,只享受执棋的过程,你就出师了。”
曹懿看上去颇不以为然,一直摇着头笑。“家父和您是几十年的知交,为何您却屡战屡败?”
“令尊大人的智慧,不是常人能够比拟的。”
“是是是,学生明白。” 曹懿转过脸咬着嘴唇偷笑了一会儿,才端起茶盏,发现茶水已经冰凉,便示意旁边的小厮换茶。那小厮显然是新来的,有点笨手笨脚的慌乱。方先生盯着他看了一眼,随口问了一句:“端砚和即墨这两个小子呢?”
“即墨在整理以前的奏章草稿,端砚高热刚退,还在床上躺着呢。”
“七月能染上伤寒,倒真是稀罕,幸亏这孩子底子结实。” 提到沈襄,方先生想起一件事,沉吟一下方接着道,“你想找的人家,我已得了。是一个故交的远亲,就在宛平附近,距离京城不远。”
曹懿收敛起笑容,对那个小厮道:“没事了,你先下去。” 他低头想了想,脸上有轻微的忧色,“贫寒些没有关系,关键是人要可靠,而且家底清白。”
“这你放心,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和乡宦世家,四子在两个月前去世,年岁和端砚差不多大。听说是沈家的后代,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曹懿点点头,一时没有说话。
“你这么急着送他走,究竟是为什么?”方先生一脸疑惑。
“端砚明年虚岁十五,够进学的年龄了。总要给他个身份,不能再跟着我胡混。”
“这孩子虽然看上去倔强,其实相当敏感脆弱。无缘无故让他离开,恐怕不是件容易事。”方先生顿了顿,考虑着是否需要提醒一下曹懿,沈襄这场大病的因由。
曹懿苦笑,方先生的言外之意他已心知肚明。沈襄在回京的路上一直病恹恹的,听到他入狱的消息,便开始高烧不退。旁人来喂药,人都烧糊涂了,却边哭边嚷“诏狱中谁能进碗水”,让他又感动又好笑。但这份真情流露中过分的依恋,也让曹懿起了警觉之心,不能再把沈襄留在身边了。父兄的角色,在一个孩子的成长历程中极为重要,可是这个角色,他实在做不好。
“如果能给他一个正常的家,对他将来的心性和处世都有好处。” 曹懿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也用不着这么急,到底是为什么?”
曹懿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溅出几滴落在衣襟上,渐渐洇湿开来,浅浅的湖水蓝变做了一种暧昧的深蓝色。他垂下头,修长的十指紧紧绞在一起,终于开口:“家父曾告诉我,人的一生是在两个世界中奔忙,一个是现实,一个是理想。任何逃避现实的人,都无法抵达自己的理想世界。”他的话里显露出一种超越了年龄的通透,“所以我要开始面对一个现实的世界,无视它的存在,便不可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方先生吃惊地抬起头,问道:“侯爷说过这样的话?”
“是。” 曹懿的眼光透过重重屋脊,仿佛望向不可知的未来,“先生,您熟读五经,遍揽历史,能不能给我一个例子,自古可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
“原来如此。”方先生长吸一口气,似乎深受震动。“我明白了。这是一条不归路,上了船再没有翻悔的余地,你想好了?”
曹懿仿佛没有听到先生的问话,凝视着西边天际最后一抹粉色的晚霞,那里似乎隐藏着一些生机,令他觉着零星半点的暖意。草木间已有绿色的萤火虫在静静飞舞,午门的钟鼓声悠远漫长,他忽然想起不相干的事,心里无意识地低吟着:“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银河欲曙天……”暮色渐浓的这一刻,竟是什么都抵不了那片刻的恩爱,令他心驰魂飞。
方先生望着他的背影,几次张口,却是欲语还休。曹懿奉旨闲住反省,已经一个月没有出门。兵部前些日子议定,派遣侍郎沈良才出视浙江督察军务。听到这个消息,他也没什么反应,每天仍是若无其事地读书习字,闲来下棋散步,作养得气色极佳,与回京时相比几乎判若两人。方先生以为他想通之后欲安心修养,正在暗自欣慰,谁知道他脑子里竟转着这样的念头。
方先生是看着曹懿长大的,深知这个弟子从小就极有主意,而且相当固执,自己决定了的事,别人的话完全听不进去,除非撞在南墙上才会回头。而他如今已是位高衔重的侯爷,不复当年青涩安静的少年。有这重尊卑有别的身份挡着,有些话实在不能说得太透,只能另找合适的机会劝其慎重。思虑至此,方先生无声地叹了口气。
东花厅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铜壶的滴漏嗒嗒做响。曹懿敏感地觉察到空气中的尴尬,重新在方先生身边坐下。“先生,容后再细谈,我……心里也很乱。许是父亲的忌辰要到了,这些日子总梦到他。”他低下头,声音很轻,“我怕的是没有脸面去地下见父亲。”
方先生胸口处骤然一痛,想起老侯爷去世时那个清冷的凌晨。曹霈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着他的手,含泪把儿子托付给他,“这孩子太执拗,你替我看着他……”
“父亲的遗愿,我日日不能忘记。”曹懿把一副卷轴放在先生手中,那是他匆忙离开浙江时,唯一慎重带走的东西。卷轴打开,“边靖清宁”四个字赫然在目,这是曹霈强撑病体为曹懿最后留下的墨迹。
方先生握着卷轴的手有些发抖,却多少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毕竟还是他亲手调教出的学生。他抬起头,斟酌着词句缓缓道:“有些时候,不屈已则事不成,屈已则可能身败名裂。那父子二人倒行逆施,气焰熏天,今上必有容不下两人的时候。到那时,你若被弹劾党附,又该如何自处?”
曹懿看上去笑得相当轻松,““那又如何呢?罢官削爵?我本就无意于此;取我身家性命?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何惧之有?入佞臣传?人死如灯灭,谁管身后名?何况千秋功罪,后世自有评定,我不争这一时。”
方先生定定地看了他许久,仿佛望着一个陌生人,终于开口道:“公子,你既然想透了这一层,老夫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小心。”
“先生……”曹懿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失望,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话题,师生间显然无法再继续深谈。这时有人在书房外面“笃笃笃”连声叩门,他不悦地应道:“进来。”
管家吃力地抱着半人高的一摞文书进来,“侯爷,先生,这是几家典当行历年的帐薄。”
曹懿微微扬起下巴,示意他把帐薄放在书案上,略翻了几页便皱起眉头。“我看到这些往来的流水就头疼,还是请先生代劳吧。” 这些典当行,是七年前家业初兴时,在方先生的百般劝说之下,老侯爷从几个徽州人手中买下。这几年生意虽然逐渐式微,却仍然是京城典当行中的翘楚,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这是曹家的产业。
他抬头看到管家依然直直地站在那儿,挑起眉毛露出惊讶的表情,“还有事?”
管家微微一躬道:“几位朝奉都在门房候着。”
“是我让他们来的。” 方先生指着帐薄某处给他看,“去年你一共用了柜上四万,今年四月你一笔就提走两万现银,银钱周转了三个月,才算缓过这口气。总是这样釜底抽薪,他们很难做。”
曹懿不以为意地笑笑,“去年是为了兑现给将士的杀寇赏格,今年的已经变做钓鱼诱饵。我一年一千二百石的俸禄,都填了这个无底洞也只是垫个底,只好动用柜上的银子。”
方先生知道他素来瞧不起从商之道,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一幅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曹霈、曹懿这父子两人,性格处事虽然南辕北辙,在这一点上却是惊人的相似:出手爽阔之际,从不去想钱从何来。曹懿自觉理亏,拍拍案上的帐薄,轻笑一声:“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还是麻烦先生帮我摆平。”话未说完已经溜出了门,带着几个小厮往西院去了,只留下方先生在房内哭笑不得。
西院内一排不起眼的偏厦,都是下人的住处。室内光线幽暗,已经早早燃起了灯。曹懿把众小厮留在门外,一个人走进房门的时候,沈襄正躺在床上,对着灯影把双手扭来扭去,映在墙面上便是活灵活现的黑影,嘴里不时发出怪声算作配音,自己和自己玩得兴高采烈。
曹懿站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出声。沈襄被吓了一跳,看到他竟然单独来到下人的地方,更是吃惊,讪讪地爬起来就要行礼。
曹懿按住他笑道:“接着来,很好看,可以再加个人进去。” 顺手从床边的几案上拿起半个福橘皮,放在右手背上,拇指小指张开,其余三指微蜷,再加上一根筷子,墙上赫然出现一个头戴斗笠背着钓竿的渔翁。
沈襄睁大眼睛楞了一下,瞬间便反应过来,他方才摆出的姿势,正是一只既象鹅又象鹭鸶的长脖子水鸟。两人相视之下同时大笑。
沈襄已病了多日,原来粉扑扑的一张圆脸,如今瘦得下巴尖尖的,眼睛显得大而触目。曹懿轻轻触了下他的额头,汗津津的却是一片清凉。他放下心,弹了弹沈襄的脑门,微笑道:“听话好好吃药,养好了我带你见个人。”
沈襄歪着头看看他没有吱声,眼睛里却有了一点渴望的神色。曹懿点点头,然后起身准备离开,沈襄却拽住他的衣襟,“端砚求公子一件事。”
“什么?”因为奇怪,曹懿反而又坐下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沈襄用这种口气说话。
沈襄低头忸怩了半天,才斯斯艾艾地说:“不要让嫣红姐姐嫁出去,成吗?”
曹懿盯着他,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暗暗咬着牙,强压下心头涌起的笑意,道:“婚嫁大事岂是儿戏?你……”他忍了半天,还是问,“你喜欢嫣红?”
“不是。”沈襄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我……,嫣红姐姐是好人,我不想她天天背着人哭。”
曹懿脸上的笑容变得有点僵硬,他沉默地望着沈襄,眼底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终于拍拍沈襄的手背,示意他放开手,然后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室外天色已暗,廊下的羊角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曹懿立住脚寻找贴身的小厮,却发现四个小厮正在院中的石桌处围着客厅执事,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照说裕王爷也是金枝玉叶,怎么就落到这么惨的地步?”
“哼,你们知道什么?”那客厅执事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显然在卖弄他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皇上跟前儿得宠不得宠,差别大了去了。跟你们说吧,今儿他们拿去的一箱子东西,铺子里的朝奉一眼就认出是皇家物品,问他们怎么来的,死活不说。直到朝奉威胁说要报官,才承认是裕王府的侍从。”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裕王府再不济也不用当东西度日吧?”
“就是就是,人拔根儿汗毛都比小老百姓的腰粗,哪儿就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呸,小孩儿什么都不懂!”客厅执事不屑地教训道,“裕王爷一年难得进宫两次……”
“住口!” 曹懿在一边越听越怒,忍不住断喝一声。看到他铁青的脸色,客厅执事和小厮们吓得腿都软了,急忙跪倒请罪。侯府有严禁下人议论国事的规矩,他们说得高兴之时并没有看到曹懿就在身后。
“太放肆了!”曹懿沉着脸继续训斥,“这种事是你们可以议论的?” 他点着执事的名字问:“德康,为什么犯禁?”
德康慌得哆嗦成一团,“小人知罪……求侯爷饶……饶了小人这一回!”
“犯了规矩才想起求饶,家法难道为你一人而设?”
“侯爷!……”德康苦苦哀求,几个小厮也跟着叩头。
曹懿瞪他一眼,注意到他手里还抱着一个名刺盘,忍了忍才放缓声音问道:“谁的名刺?” 心里感觉十分意外,这一个月侯府几乎是门可罗雀,这时节还有谁来拜访?
德康从懵懂中醒过神来,连忙把名刺盘举过头顶,颤声道:“回侯爷,吏科给事中吴顺来大人求见。”
曹懿这才记起和吴顺来的约定,自己竟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他取过名刺恨声道:“等我回头收拾你!请吴大人在前院客厅待茶,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叫过一个小厮吩咐:“去东花厅见先生,传我的话,查清楚是哪家铺子的朝奉,如此口无遮拦,结清工钱请他走人。”那小厮如蒙大赦,应了一声,跳起来飞快地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在院外消失,众人才站起身来,德康还在不停地打哆嗦。曹懿平日待下人一向和善,并不轻易作色,一旦犯在他手里,却难免要大吃苦头,连周彦这样身份的,都被他动家法打过板子。小厮们给德康出主意:“不如去求求如蓝姑娘?”
如蓝本姓江,是十五岁就跟了曹懿的通房侍婢,侯府的家生奴仆。因为曹懿一直没有娶亲,虽然没有正式收房,内府的家政却一直由她主持,为人持重敦厚,家人中倒没有说闲话的。德康一拍脑门:“对呀!”他一面拔腿往前院跑,一面在心里琢磨着怎么向如蓝求情。
曹懿走进后堂正房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嫣红一个人伏在书桌上,一笔一笔描着绣花的图样。听到他的脚步声,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起身倒了杯热茶放在他手边,回到桌前依旧专心做自己的事。
曹懿心里非常不自在。从浙江回来,他就觉得嫣红象换了一个人,变得极其沉默,一旦开口却又是尖酸刻薄,和他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有一句顶一句。他一向最怕的,是女人的眼泪,这么没上没下的顶撞,他反而懒得计较,尽量不去端主子的架子。但是沈襄那句话,却让他心口酸溜溜地发堵。方才仔细看了一眼嫣红的眼睛,眼皮粉红光滑,略微浮肿,果然是曾经哭过的痕迹。他有些不忍,试图化解一下屋内沉重的气氛。
“嫣红,我要去见你未来的相公,有什么话要带的?”
嫣红懒懒地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说:“相公?这么叫是不是太早了点?我还没活着嫁过去呢!”
一句话结结实实堵过来,曹懿登时哑口无言,忍了半天才算咽下这口气。转眼看到案上放着一只药碗,里面的药汁满满的原封未动,摸了摸还是温的,便端到她手边笑道,“天天盯着我吃药,自己病了为什么不肯吃药?”
“不吃,死了反而干净。” 嫣红用力推开他的手,药碗当啷一声落地,在地板上摔得粉碎,整碗药汁全数泼在曹懿的胸前。她的手指无意中甩在他的脸上,指甲在下巴上划出两道血痕。
见到渗出的血珠,嫣红被吓了一跳,慌忙取出丝帕去擦拭,曹懿恼怒地看着她,胸口起伏不定,终于一把拨开她的手,抬腿就往外走。
嫣红扔下丝帕拦住他,声音因凄楚而颤抖,“为什么一定逼我嫁?”
“相信我,这是为了你好。”曹懿站住,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
“为我好?” 嫣红笑得极其凄凉,“不过是拿我当件东西,厌了就随便送人。这份好,不要也罢。”
曹懿的脸色白了一白,眼睛后面乌云翻滚,是压制不住的怒火。但他依然放软了声音道:“嫣红,是否需要再提醒你一次,跟了我,你随时要准备做孀妇?”
“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在想什么?”嫣红毫不示弱地针锋相对,“要不要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 曹懿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案上,羊脂玉扇坠应声断为两截。诸般心事在他心中纠缠思虑多日,身心俱疲之下不由心浮气躁,他在顷刻间失去了所有的耐心。“这一向宠得你无法无天。我告诉你,吴家九月迎娶,此事已不可更改,你嫁也要嫁,不嫁也要嫁。你若还是由着性子糟蹋自己,那也随你。”
“这是做什么?两人斗鸡似的。” 门外有温软的声音传入,接着竹丝软帘挑起,如蓝带着几个小丫头进来,瞧着情势不对,便推着曹懿往外走,“吴公子已经等急了。”她连连向嫣红使着眼色,示意她说句软话,嫣红兀自站着,眼中的泪水疯狂涌出,“我不过是喜欢一个人,愿意为他死,这就是糟践自个儿?”
曹懿右边嘴角上挑,拉出一个冷冷的弧度。每当他这样笑的时候,脸上便隐隐充满了嘲讽之意。他在想自己刚才说过的某句话。既然不愿牵累他人,早已决定终生不娶,为什么又去招惹翡翠?那一夜,究竟是情之所钟,还是象溺水之人死死抓住身边任何一块浮木,只是为了逃避接到廷谕时那种灭顶的窒息感?
这个念头闪过,他的心象被人掏空了一样难受,撕裂一样的疼痛从胸骨处骤然炸开,他的眼前黑了一黑,下意识地按住桌面,才没有栽倒在地。
看到瞬息之间他的嘴唇都失了颜色,如蓝知道不妙,忙拉着他坐下,回头斥道:“嫣红,你疯了?少说一句行不行?”
曹懿疲惫地挥挥手,“不干她的事。”
“我嫁!高高兴兴嫁!你放心!”嫣红仰起头笑,眼泪却肆虐无忌地流了一脸,然后她一摔帘子出去了。
此时节气还未出伏,太阳落山之后的余热依然让人薄汗淋漓,他的手指摸起来却冰凉彻骨,脉息一片混乱,如蓝吓得心砰砰狂跳,蹲下身为他揉着合谷、内关几处穴位,直到他时强时弱的心跳慢慢正常,自己的心才从喉咙口复了原位。她慢慢地劝着:“嫣红一时犯混,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激出毛病来可怎么是好?”
曹懿呆呆地注视着如蓝,眼前这张端正清秀的长圆脸庞,他已经看了十年,熟悉得几乎变做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虽然不是绝色,温柔敦厚中却另有一种动人之处。原是准备大婚后就收为侧室,岂料世事无常,一场变故之后,身边旧人风流云散,一切皆化为泡影。卧床不起的那半年,他的脾气乖戾得不近人情,只有她默默忍受着,陪着他从生死边缘一路挣扎过来。想起这些,曹懿的心被温柔地牵动,抬手拨拨她的额发,微笑着问:“如蓝,天天这么提心吊胆,既不能给你名分,又不能为你另寻归宿,恨我吗?”
“公子说什么呢?” 如蓝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吩咐小丫头取来止血消炎的外伤药,挑出一点抹在下巴上,故作轻松地啧啧两声道,“前些天的痕迹还没褪掉,眼瞅着又破相了。可惜了的这张脸。嬷嬷如果还在,我们都要给拖出去打死了。”
曹懿忍不住莞尔,“胡说什么,又不靠这张脸吃饭。” 他推推如蓝的肩膀,“去拿套出门的衣服来。”
如蓝一面服侍他换衣,一面问道:“提起嬷嬷,我想起周彦,在倭寇手里真的不要紧吗?”
曹懿正伸开两臂等着套进衣袖,听到她的话,停下来侧头想了想,微笑道:“只要他自己不热血上头做傻事,没人伤得了他。”
如蓝低头帮他束拢腰带,整理好玉珮荷包,轻笑着道:“他本来就是个傻子!人对他三分好,就恨不得掏心扒肺做报答。”
“来,先喝口参汤润润心。” 看着他一怔之下明显走了神,如蓝忙把一碗参汤递了过去,“身子才刚缓过来,在外面可别喝酒。”
曹懿握着她的手在唇边贴了贴,“你受累了。” 如蓝的睫毛上终于沾上了泪花,“能这样服侍公子一生一世,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为德康求情的事,她是一个字都不敢再提。
曹懿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啜饮着参汤,杯中浮起的热气遮住了他的眼睛。一生一世,世间真有一生一世这么长的故事么?他扯起嘴角笑了笑,站起身道:“我去了,吴大少爷怕是已经在跳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