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十七章 廷杖 ...
-
从一个月前收到廷寄,曹懿已知此次绝无幸理,此刻更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面不改色地摘下纱帽跪谢天恩。两名大汉将军(负责禁宫侍卫的锦衣卫)上前挟持,他推开两人径直出了殿门,并没有听到身后大殿之内突然变得杂沓慌乱的脚步声。
当他被锦衣卫校卒缚住手腕,扣在刑椅上时,甚至还笑了一下:没有文武百官陪列午门观刑,没有被剥去中衣彻底尊严扫地,嘉靖给他的恩典,还是远远高于其他人。
两名校卒用力按住他的身体,刑椅上的木刺一根根扎进面颊,他的心境却是一片空明,反而有点意外的欣慰,原来死亡缓缓张开双翼的时刻,并不是想象中的狰狞。周围的人只看到他脸上一线异常平静的微笑,在这阴森的刑室中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负责监刑的司礼监中官宣读完驾贴,与锦衣卫使分坐左右,一声“阁上棍”,刑室内的气氛骤然紧张,校卒将廷杖高高扬起,目光却扫向司礼监太监的脚下。行杖的校卒与监杖官之间一般都有默契,看到他脚尖大张,心里已有定数,待得监杖官开口说了一声“着实打”,第一杖已经骤然落下。
刹那间腿股处痛彻心扉,曹懿咬紧牙关才抑制住几乎冲口而出的呻吟;第二杖落下,嘴里有了咸腥之气;三杖四杖之后,已是皮开肉绽,血透重衣。按例五杖必换一人,第三个接替的校卒刚把廷杖换手,一名青衣小太监立在门口,用尚未变声的的童音高声唱道:“奉旨问话,暂停行刑。” 话音未落,一群内监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黄锦走进刑室。
室内的太监与锦衣卫齐齐跪下行礼,口称“黄爷”。黄锦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在刑椅前站住。拨开曹懿脸上被冷汗粘结的发丝。眼前这对黑不见底的眸子,与端妃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完全不同。他觉得奇怪,这姐弟两个究竟有什么魔力,一个眼神,就能让嘉靖忘了金口玉言的帝王之尊。嘉靖说,端妃临去时,那种决绝而凛冽的目光,和方才的曹懿一模一样。他极力想回忆起曹端妃曾经倾国倾城的容颜,无奈年深日久,当年天真烂漫的十五岁女孩儿,早已在人们的记忆中灰飞烟灭。
黄锦退后几步摆摆手,几个小太监立刻上前松开绑缚,将曹懿连拖带拉的架下刑椅,并把一粒黑色的药丸塞在他嘴里。药丸入口即化,清凉微麻,他便明白是宫内秘制的定痛安神之药,放心咽了下去,然后勉强跪下回道:“臣恭聆圣谕。”
“奉旨问谨宁侯曹懿。” 黄锦面南而立,从容问道,“朕已下旨严惩海贼首恶,为何你仍要私通汪直和徐海?难道朕竟是可欺之主?”
曹懿楞住,显然没料到嘉靖会问这个问题。与徐海的几番交锋,已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而和汪滶的会面,却至为机密,除了胡宗宪、陈可愿和自己,并无任何人知晓,这两人于公于私都不大可能对旁人透漏细节。这个消息是通过什么途径传到了嘉靖耳朵里?
他沉吟了片刻,才谨慎地回奏:“臣并非有心欺君,此举只是不得已而为之。臣有两个难处请陛下明鉴。一是沿海各卫所兵卒缺额都在半数以上,卫所的军官又统为世袭,纨绮习深,竟是无能之将统无制之兵,毫无战斗力;二是沿海水军的战船和水寨,破而不修,损而不造,海防设施形同虚设,难与海寇周旋。臣欲改变现状,无钱却寸步难行。陛下既非可欺之主,臣更不敢渎职轻纵,军力彻底恢复之前,只能变剿为抚,温言劝慰,设法减少对浙直地区的侵犯。”
他这个回答出乎众人的意料,听到这种诘问,一般人的反应是立刻洗清自己的欺君之举,他却直言不讳地承认是逆君意而行事。黄锦更是大感意外,这些话为什么不具折对嘉靖陈明?如果不是嘉靖突然改了主意,四十杖下去,依着曹懿的体质,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但他只是遵旨问话,并无反诘的权利,只能接着复述嘉靖的原话,“加派御倭军饷一事,朕是如何交待你的?”
“疑事不为,时至不疑。卿必慎之戒之。”
“既如此,为何此事却招致民怨沸腾?你是何居心,欲置朕于何地?”
”
曹懿的声音已经有些喑哑,却字字清清楚楚:“江南两省是岁入大省,朝廷下旨停征全省历年所欠加派和逋赋,蠲免倭患重灾区的赋税,只在倭患较轻之地加派倭饷,已足见圣主和朝廷的诚意,地方官吏应深领圣意,以教养百姓感念天恩,与朝廷同心同德。如今的混乱形势,臣也是从廷寄中方才得知,亦是始料未及,因此心中惶恐不安。” 他以养伤为名留在桐乡,不肯回杭州,等的就是这一刻。
黄锦狐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知道下面还有文章。曹懿果然接着说道:“恳请黄公公转奏皇上,户部下旨之时,臣虽然被困桐乡身受重伤,却难逃轻慢失察之罪,万死莫赎,惟皇上裁度。” 黄锦脸上闪过一丝惊疑,却很快按捺下来,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瑾宁侯放心,奴辈定会转奏圣上。”
目送黄锦的背影,曹懿一口气松下来,疲惫不堪地委顿在地。以后的事不用他再多言,那些弹劾的折子对此事避而不谈,东厂在浙江的监军太监自会奉上所有的细节,比自己上疏奏辩的效果要好得多。渎职是罪无可逭,失察却可轻可重,完全在于部议的量刑。
监刑的太监碎步追了出去,“黄爷,杖刑还继续吗?”
黄锦停下脚步,顿了顿才回答:““皇上只说暂停,并没有说是否继续,先收系诏狱,待本宫向皇上缴旨之后再说。”
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在身后重重关上,一股霉臭夹着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曹懿的心脏忽然紧缩,浑身无法抑制的颤抖。这种诏狱特有的味道,已经深深镌刻进他的记忆深处,再次唤醒了不堪回首的回忆。
他扶着墙勉强定下心神,满手滑腻的青苔,令他心里泛起一阵恶心。试着向旁边挪了几步。臀部和大腿伤处的血迹已经干涸,与衣物沾在一起,每挪动一下便牵动伤口,唯一能减轻痛楚的姿势,是平卧在潮湿冰凉的地板上。他努力想转移开注意力,但那种火烧火燎的疼痛避无可避。
沈襄曾经说过,锦衣卫执行廷杖前都要受专门的训练。今日受的这十杖,虽然看上去鲜血淋漓,其实并没有伤到筋骨,竟是行刑人手下留情。他把脸伏在手臂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忍不住惨笑,只觉得整件事荒唐透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配合此时的心境。
这样的后果,事前何尝没有想过,只是他还是太天真了,自以为处事圆滑,实际上对官场潜规则的理解,依然稚嫩无比,完全低估了人心的破坏作用。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别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他一直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揪住军饷奏留一事苦苦相逼,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一路苦思,一直过了凤阳,才彻底想通其中的关节。只要他应招上疏自辨,后续的弹劾言辞就会更加激烈。为了自保,他只能一步步踏入对方已经结好的网中,力陈军饷奏留原因,多年来朝臣贪污军饷的事实将会逐渐浮出水面。而各级官吏贪污中饱还在其次,贪风日炽的背后,最大的受益者不是别人,正是权焰熏天的严家父子,这才是始做俑者的真正目标。
这一招,通常叫做去皮见骨,本朝的夏言和严嵩争夺首辅之位时,便是栽在这上面。弹劾往往从一件小事开始,先利用这些小事吸引众人的注意和参与,假以时日,小事累积成大事,然后整个朝廷被卷进去。这种行为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按照既定步骤进行,前后衔接,第一步没有收到效果之前,决不会轻率采取第二步,最先出场交锋的人物总是无名小卒,直到时机成熟才有大将出马。
想明白了这点,他对着黑暗的夜空冷笑,既然避免不了成为牺牲品,他也不想成为别人的垫脚石。入京之前他终于上了奏折,除了照例汇报江浙战事,只有一句话:伏榷廷议,恭请圣裁。对方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地无处着力,只能暂时偃旗息鼓,静等嘉靖最终的裁决。但今天这顿板子打下来,只怕明日就是人情薄如纸,墙倒众人推。
曹懿伏在地上,只觉得干渴难耐,下半身已经疼得发木,湿凉的地气更是浸得肩背发麻,不知过几个时辰,远处传来鸡鸣的声音,微曦中薄雾渐起,他的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这时狱门哐啷一响,一行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近。
他懒得猜测来人的身份,也懒得说话,依旧闭着眼睛假寐。铁门打开,曩曩的脚步声一直走到他的身边,停了很久却没有任何动作。他这才忍不住撑起身体,抬头顺着白袜黑履看上去,宝蓝色的织锦缎团领衫,玉色的流云中印着白色的“五蝠捧寿”,同色镶明黄边的九龙玉带,平金织绣的明黄色荷包,他没有看脸,已经知道这人是谁。能把几种浓烈的颜色硬是穿出雅致味道的,除了载圳,没有别人。
“四殿下。”曹懿想起身行礼,却浑身酸软无力,几乎动弹不得。
“免了免了。” 载圳摆摆手,然后转头对身边一名三品服侍的官员说道:“陆炳,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红口白牙咒他不行了,害得本王天不亮就起床?”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生就一张黑红的国字脸,虽然其貌不扬,却是干脆利落的一个人,绯色官袍洗得平整干净,孔雀补子因而显得异常鲜艳。他正盯着提牢主事拍破一个小酒坛的泥封,一滴滴渗了半杯白酒出来。听到载圳的牢骚,回过头笑道:“没有四殿下做垫背,微臣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擅自行事。”
“你不连累死我是不甘心的。” 载圳笑着骂了一句粗话,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呼拉拉用力扇着,周围污浊的空气让他紧皱起眉头,“能不能换个地儿?这哪是人呆的地方?”
陆炳嗤地一笑:“殿下稍安勿躁。这个臣可做不得主。旨意是羁系诏狱,要挪动也只能等皇上的恩旨。”
提牢主事上前扶起曹懿,将一只杯子递在他手里,轻声道:“曹大人,赶紧喝了。” 杯子里是青黑色的液体,浓烈的酒香并没有遮住隐隐的腥臭。
“这是蚺蛇胆,贵府半夜送来的。” 陆炳看到曹懿一脸戒备的神色,急忙走过来解释,“杖刑后最怕热毒内蕴,蚺蛇胆清热泄毒,杖前服下最好。只是事起仓猝,新鲜的蛇胆一时难寻,只能事后补救。”
载圳忍不住嘲笑他:“你怕什么?昨个儿顶撞圣驾的勇气哪儿去了?能把皇上气得圣体违和,你的肝胆已经足够,何需再向蚺蛇借胆?”
曹懿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对着杯子为难了半天,终于咬着牙喝了下去,却被那股腥臭刺激得直哆嗦。主事见状慌忙递上一碗水,他如遇甘泉,就着主事的手一口气喝干。载圳早已不耐烦,啪地一声合上扇子,说了一句“没事我走了。”,便大步走出囚室,王府侍从跟着他顷刻间退得干干净净。
陆炳扬扬下巴,主事会意,向几个校卒和工役使了个眼色,也一齐回避到室外。陆炳这才走到曹懿面前蹲下,压低声音道:“严公子让卑职带句话,曹大人的委屈,他心里有数。皇上圣体不虞,又连日斋醮,暂时顾不上这件事,你在这里将就几日,严相正在设法周旋。”
曹懿的瞳孔蓦然收缩,盯着他问道:“杖下留情,也是陆大人的照应?”
陆炳笑笑道:“这个卑职倒不敢掠美。昨天驾贴下来时,我正和三法司在刑部审谳,得到消息赶回来,杖刑已经结束了。”
曹懿看着他,眼睛里流动着闪烁不定的光。陆炳站起身踱了几步,才停下来摸着下巴笑道:“我干脆给你交个底,锦衣卫的校卒,执刑时只看司礼监中官的暗示,那些内监日日陪驾,皇上的心思早已摸透。如果监刑官的脚尖外开,被杖人则可杖下逃生,一旦伺上心意不测,脚尖内扣,被杖人就断无生理。你想想昨日是个什么情景?”
曹懿垂下视线一时没有说话,受刑时以为在劫难逃,还真没有注意其他人的眉来眼去。他转过脸望着高墙上的一扇小窗,正有一缕朝阳从那里射进室内。他没有看陆炳,声音也平淡得毫无起伏:“请陆大人转告严公子,这份眷顾,曹懿心领了。此次如能侥幸保全性命,严相的大恩大德,曹懿没齿难忘。”
陆炳点点头道:“卑职公务在身,这就离开了。待会儿有郎中来上药,还需要什么,告诉提牢主事。”
当囚室内只留下曹懿一人时,他抱住头,心里恨得几乎要把牙咬碎。曾经宁死不愿趋炎附势,一直以为“不得已”是世上最蹩脚的理由,可是事到临头,多数人的反应竟然都一样,杨继盛、沈练这样的忠烈谏臣,并不是人人都有勇气效仿。
仿佛是惩罚自己,他把手紧紧按在潮湿的墙壁上,熟悉的感觉让他觉得恐怖。当年离开时,以为永生永世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原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生死边缘走过一遭,无论是爱他的人还是他爱的人,身边既有的温暖都让他无限留恋,六年来第一次对好好活着有了强烈的渴望。在对自己的鄙夷当中,他又听到了内心深处那种冰凌破碎一样的声音。
恩旨在七日之后颁下。嘉靖的敕令中口气极其严厉:“负朕眷倚,本当逮问,第念往劳,姑落职闲住,另叙他用。” 除罢官并令曹懿反躬自省外,同时下诏追缴钦赐关防、印信及历年谕贴。七省军务提督另委他人,由兵、吏两部群议推举。
曹懿在校卒的扶持下走出诏狱的大门,待得眼睛逐渐适应刺眼的日光,便看到方先生一袭青衣,神色不安地在轿旁踱着步。身后的阴翳几乎刹那间消散,他推开校卒紧走几步,轻轻唤了一声:“先生!”
方先生闻声回头,看得出在极力掩饰,颤动的胡须却泄漏出心中的激动,一时竟说不话来。曹懿扶着方先生的手臂,勉强勾起嘴角,想笑着冲淡一下气氛,却惊觉自己脸上已是湿凉一片。这些日子的压力大得几乎让他崩溃,心中的委屈无法言述,透过袍袖传过来的温暖,让累积的压抑找到了宣泄口。他索性死死攥住方先生的手,声音哽咽,“先生,我……”
方先生见他苍白憔悴得不同往常,官袍下摆上还凝结着大片大片紫黑色的血迹,心里顿时刀绞一样,只能拍着他的背尽力安抚。曹懿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很快镇定下来,唇角忍不住挑起一丝自嘲的笑意。家人小心翼翼地搀着他上了轿,放下轿帘前,他问方先生:“先生可否跟我回府?”
“老夫正有此意。”
曹懿伸手挽住轿帘,“先生请上轿。”
多日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曹懿这才感觉到精疲力竭,不禁靠着轿壁昏昏欲睡,诏狱里的遭遇竟是一个字也不愿多谈。方先生怕他外伤未愈再着了风寒,只能找着其他话题和他闲聊。曹懿明白先生的心意,勉强撑着眼皮回答,却已是神思恍惚词不达意,终于倒在先生身上昏睡过去。
方先生揽住他仔细端详,曾经冰雪一样洁净的人,如今却是鬓发凌乱,嘴唇上满是细微的裂口,隐隐沁着血丝,右侧脸颊上十几处细小的伤口已经红肿化脓,想起他这一年的经历,禁不住轻叹一声。这时轿子颠了一下,忽然停下。方先生隐隐听到喝道的锣声,撩起轿帘问道:“是谁?”轿夫答了一句:“徐太傅的轿子,正等他避让。”
方先生心中一凛,抬头看过去,只见两匹高头大马载着喝道的骑尉越来越近,后面手执回避牌和水火仪仗的骑尉络绎不绝,中间簇拥着的,果然是徐阶的八人大轿。急忙放下轿帘摇醒曹懿。曹懿虽然失了官阶,但侯爵还在,一品官员遇到公侯,按律应引马右侧避让。太傅府的车马陆续挤缩道侧,等着侯府的队伍过去。徐阶下了轿路旁觐拜,曹懿在轿中含笑答礼,轿子走过徐阶身边时,两人的目光相遇,彼此都感觉到火花四溅,噼啪做响。
直到徐阶的轿子在视野中逐渐消失,曹懿这才收回视线。方先生看他目光有些呆滞,双眼没有任何交集地盯着脚下,叹口气道:“公子,我一生未入官场,这上面不能帮你太多,你自己多加小心。”
曹懿抬起头,脸上的笑充满了嘲讽之意,“这次是我活该。没有审时适度,就妄想以一人之力撼动巨石。当年先生屡屡教诲,螳臂挡车无济于事,我竟忘得干干净净。如今车还在往前走,螳却已在车轮下粉身碎骨。”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也不必过于责备自己。何况徐阶这人,为人还算正气,不会太为难你。”
“也许他不打算置我于死地,可我更不喜欢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我只有一个目的,不妨碍这个的,我懒得理会,谁在这上面挡路,” 曹懿冷笑,抬起手做了一个持剑下劈的动作,“和倭寇一样,格杀勿论。”
他俊俏侧脸上冷冷的神情,却让方先生感觉恻然,“我担心你的身体,就是一块坚玉,也经不住日夜磨损,何况血肉之躯?倒是希望你辞了差事好好休养,或者回翰林院去。”
曹懿把脸转向一边,笑容有点空洞,“有什么区别?迟早都有那么一天。” 方先生心里难过,忍不住红了眼圈,抚着他的肩膀半天没有说话。
曹懿立刻觉得自己过分,陪笑安慰道:“先生放心,我对同年、乡党之间的倾轧没有任何兴趣,不妨碍别人的事,谁会和我较真? ”
“当初老夫应该和你一起去浙江,多少能分担一点。”
“我没有能力令先生颐养天年,已经愧疚在心,怎么能再连累先生四处奔波?” 曹懿的眼睛有点潮湿,视线里已经出现侯府的飞檐画壁,他的笑里多少有了些轻松欣快的意思。
徐阶从东华门下了轿,不紧不慢地走向直庐的时候,心里还在上上下下揣摩。恩旨是他昨日亲自起草润色,然后送进内廷加盖御玺。他倒是没想到,今天就与曹懿狭路相逢。曹懿眼中那点掩不住的厌憎,他看得清清楚楚。
几天前御前提到曹懿,嘉靖轻描淡写的语气还历历在目,“不急,再困他几日,让他想明白些!”这句话让徐阶明白了嘉靖的心思,他知道时机已失,事情不能再往大里闹了,便退回朝房约见几位科道官,劝他们以君父为重,不必上疏再提此事,以免影响病中的皇上。
但是嘉靖对严嵩的曲意回护,甚至不惜把曹懿推在前面做障眼烟雾,却让他的心凉到了极点,甚至生出辞官归里的年头。以嘉靖之英察,不会不明白他这些年的委曲求全,入阁多年一直屈居严嵩之下,秉礼循法,虚与委蛇,就是为了避免权力斗争再次白热化,重蹈当年夏言与严嵩争斗的故事。但是这点苦心,却被嘉靖用来牵制内阁辅臣,坐收渔翁之利。
徐阶站在树荫下呆了半天,终于摇摇头,制止了自己大逆不道的腹诽。这次弹劾虽然没有达到目的,但是一颗钉子已经埋下,父子两人招权纳贿的事实,总有再发之日,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罢了。只是想起曹懿,他叹了口气,总要有人做牺牲吧,虽然他不想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