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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引子 ...

  •   从立冬至今,京畿直隶地区已经迎来了今冬的第五场雪。去岁苦夏的严重旱灾,竟令山西、山东、湖广及陕西地区的秋粮几乎颗粒无收。一心惦念着如何度过春荒的百姓,对着这漫天白雪,满腹愁肠。嘉靖三十六年的冬天,在人们的心里,竟变得出奇的寒冷。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两天,依旧没有停止的意思。放眼望去,天地已成混沌一片,辨不出东南西北。昔日人来车往的驿道,荒渺不见人烟。

      保定城外的一座破败山神庙里,两个锦衣卫校尉歪在火边,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两名校尉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其中一个年纪略轻的,抓着酒葫芦往嘴里送了一大口,喃喃骂道:“这倒霉的鬼天气,又摊上这么个倒霉的鬼差事!出头露脸的事都让那帮孙子给抢了,吃苦受累的时候就想到爷爷。”

      年纪略大的则苦笑一声:“兄弟,活着把人带回北京,齐全交了差事就算造化。弟妹还在家等着你呢,这上下也该生了吧?”

      “年根儿前的事。”年轻校尉抬头看看门外的大雪,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说实在的,我真不愿领这趟差事,伤阴鹜知道吗?”

      年长校尉瞄了一眼墙角的少年,低声问:“上头巴巴地叮嘱,务必要把人犯带回北京。原以为是什么贪官蠹吏江洋大盗,谁知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年轻的看看他笑着说:“杜兄,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姓杜的校尉愣了愣道:“你知道的,我领差从来不多话,真是没想明白啊,他到底是什么人?”

      “别人说你一向孤僻,我还不信。” 年轻校尉直摇头,“这事儿已经传遍京师,眼下恐怕没人不知道了,”他指指少年,低声道:“他就是沈练的二儿子沈襄啊。”

      杜校尉“啊”了一声,转过头去盯着沈襄上下打量。少年隐约听到父亲的名字,正好掉过头来,两人目光一碰,沈襄冷冷地横了他一眼,立刻不屑地别过脸去。

      杜校尉怔怔地盯着火堆,半天没有说话。直到那年轻校尉在火边打横躺下,才忍不住开口问:“沈练的案子,三法司不是已经会审结案了吗?沈练斩首,一子戌边。这又弄回北京是怎么回事?”

      年轻校尉“哈”地一笑,半抬起身子凑近他道:“听人说,是严公子仍然觉得不爽快,所以刑部又下了斟合,密令拘押回京。”他瞄了一眼沈襄,淡淡道:“回京后是死是活,难说的很。”

      杜校尉垂下头出了一会神,忽然笑道:“奉令行事,关咱屁事。这天冷得真是邪乎,来来来,兄弟,咱哥俩难得有机会坐在一起喝酒,再喝几口,也暖和暖和。”

      年轻校尉笑一笑,对那少年说道:“沈二公子,你也来两口?”

      “咱俩喝咱俩喝。”杜校尉忙拦住他,“他一个孩子,你又何苦招他?”

      沈襄抱着肩头瑟缩在墙角,背贴着冰冷的墙壁,只觉得双眼干涩,嘴唇爆裂,浑身的伤口更是火灼似的热辣辣作痛。见那两人窃窃私语间,不时地瞄着自己,他知道谈的一定和自己有关。

      沈襄的父亲沈练七年前任职锦衣卫经历,沈襄对锦衣卫的编制甚是熟悉。从二人的服饰言谈,早已知道这两个校尉隶属主管诏狱的锦衣卫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负责传理当今皇帝钦定的案件,拥有自己的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疑犯,并且不必经过邢部和按察司会审,就可以直接处决犯人。一旦落在他们手里,基本上是九死一生。几无生还之理。

      沈襄不知道命运在前方给他安排了什么,但他的内心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比起心里的伤痛,他已经察觉不到□□的痛苦。这些天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哥哥和弟弟至死不瞑的眼睛。

      他无法忘记九月二十日的那个清晨。狱中的番役打开关押他们兄弟三人的监房,簇拥着一个三品服侍的官员走进来。

      沈襄认得这个脸色白净的官员。就是这个宣府总督杨顺,亲自带领番役五花大绑带走了父亲,抄了他们的家。他紧紧抱着八岁的弟弟沈褒,一言不发地盯着杨顺。

      早有番役搬了一张椅子过来。杨顺坐下,似笑非笑地盯着兄弟三人道:“按朝廷律,沈家犯属须有一人发戌极边,哪个是老大沈衮?”

      沈衮正病得昏昏沉沉,勉强抬起头应道:“我是。”

      杨顺瞟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你收拾一下,今天就上路吧。”

      沈褒从沈襄怀里挣出来,扑在沈衮身上,叫了一声:“大哥……”

      沈襄站起来,看了看脸色灰白的哥哥,毅然道:“沈襄愿意代替大哥去谪戌之地。”

      “二弟!” 沈衮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抱住沈襄已是泣不成声,“你胡说什么?我反正要死了,娘和弟弟还指望着你照顾……”

      沈褒死死攥住两位哥哥的衣襟,“哇”地哭出声来。

      杨顺看着抱头痛哭的三兄弟,却没有丝毫怜悯之意,不耐烦地问:“好了,到底谁去?”

      沈襄放开兄弟走到杨顺跟前站定,大声问道:“我若去了,哥哥弟弟是否可以释家?”

      旁边的番役伸手便给了沈襄一个耳光,叱喝道:“退后!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在杨大人面前如此放肆!”

      杨顺笑了笑,抬手拦住他,然后回答沈襄:“只需一人戌边,其余两人自然不用再去。”

      沈襄咬咬牙,声音坚定:“好,我去。”

      杨顺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着沈襄,问道:“你想好了?不要后悔。”

      “想好了!” 沈襄没有丝毫犹豫。

      杨顺一扬下巴:“带他出去。”几个番役立刻架起沈襄出了监房。刚走到门外,就听到杨顺一声断喝:“给我打!”接着便是噼里啪啦板子打在□□上的声音和惨叫声。

      沈襄知道不好,狂叫一声,拼命挣脱番役,连滚带爬地冲回监房,眼前的一幕让他毕生难忘:四五个如狼似虎的番役正恶狠狠地挥舞着梃杖,沈衮在杖下翻滚惨叫,沈褒已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沈襄纵身扑过去,遮在沈衮身上。梃杖啪啪地落在他的背上,痛彻心肺,他咬牙忍着一动不动。

      杨顺终于挥挥手道:“停下吧。”那些番役立刻垂下梃杖,退至一旁。

      沈衮嘴里大口吐着血,目光已经散了,紧紧握着沈襄的手,艰难地说了句“活着……”,浑身一阵颤抖,就再也不动了。

      沈襄哭着爬向沈褒,沈褒后脑一片鲜血,早已没了气息。,

      杨顺站起身轻轻一笑,对沈襄道:“你可记住了,这就是和严公子做对的下场。” 说完竟带了人扬长而去。

      沈襄抱着弟弟的尸体,傻子一样跌坐着,只有眼泪大串大串汹涌而下。

      以后的日子,他的记忆已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随着成队的戌边囚犯前往应州,天寒衣单,每天都有人因饥寒交迫死在路边。直到五天前,两名锦衣卫缇骑带着斟合和印信半途拦下西去的队伍,押着他回转北京。

      夜渐渐深了,门外簌簌的落雪声和火堆啪啪的燃烧声都渐渐远去,沈襄的神智渐渐模糊。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有人轻轻推他:“沈公子,沈公子……”

      沈襄费力地睁开眼睛,却是那个杜校尉。见沈襄醒过来,杜校尉取出钥匙打开他的手铐脚镣,低声道:“沈公子,你赶紧离开,这些东西先拿着,走远了再扔掉。”

      沈襄看着他没有说话。杜校尉回头看看醉得人事不醒的年轻校尉,轻轻道:“沈公子,进京后必然凶多吉少。此时不可多言,你快点离开吧。”

      沈襄迟疑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这么做?我走了你怎么办?”

      杜校尉有些着急:“我在居庸关曾师从沈大人。” 他把一个小布包塞进沈襄怀里,“这是一点碎银你收着。沈家留条根,将来还有替沈大人昭雪的机会。”说着一把拽起沈襄脚不沾地带至庙外,“朝着南边有灯光的地方走,五里地外就有人烟。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应付。”

      沈襄在雪地中双膝跪下,“大哥,请留下姓名。沈襄若有出头之日,定当粉身相报。”

      杜校尉急忙扶起沈襄:“小人曾受沈大人的大恩,贱名无足挂齿。沈公子保重,天可怜见,总会有好人伸冤的那天。快走吧,等他醒了就麻烦了!”

      沈襄咬咬牙,借着雪光和火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冲进了茫茫的风雪中。

      被生存的欲望支撑着,他在风雪里深一脚浅一脚,不辨东西南北,不分沟壑坎渠,只是亡命奔逃。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他的双腿越来越沉重,视力也渐渐模糊,终于无声无息地倒在雪地上。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狂风呼啸的声音,飙风卷起万丈雪尘,逐渐将他的身体掩埋。

      他模模糊糊的意识里,似乎听到马匹响亮的嘶叫声,接着有人从雪地里抱起他。

      “公子,人还活着。”这是他在昏迷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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