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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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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座宅子,深藏于柳桥巷末,朱漆铜环,仿佛寻常人家院。
院落里种了一种花,花瓣是惨淡的白,然而四季不谢,偶有香味,总会引来些珍稀的蝶鸟,在周围盘桓不去。
主人姓唐,很少出门,所以附近见过她的人并不多,而这些人多半是形容不出她的长相来的:明明是一见难忘,但难忘在哪里?他们却都不知道。
但大家都知道了在这古旧巷子的深处,有这样一个女子,守着满园的花,静默度日。
李渡手扣铜环,敲了三下,没有回应:他早知道没有人会来应门,但是不愿就这样进去。这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已,原本还有些婢女守卫的,如今已全撤去了,就算这样,他依旧要敲门。
他推门进去,院子里若有若无的香,白花杂草,很久没有人料理的样子,他从中间慢慢穿过满园萧索,在阶前立定。
回廊里面,是他一生当作传奇来仰慕的女子。
手心是汗,他平日的镇定自若一概不见,一开口,声音却是涩的。
“夫人,公子命我......来取花。”
四周一片静谧,他垂着头,想在心中勾勒出她的一些轮廓来:他们见的次数并不多,只有他的公子有差遣的时候,他才可以借机踏入这个院子,来看她一眼,和她说几句话;每次却又都是匆匆就离开的。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他此刻想来想去,只记得一些她的神态的片断,有时候是握着杯盏笑,有时候是倚着门发呆。并非温婉柔和,然而在他的心目中,却将她当作最好的姐姐,甚至是最好的母亲。
――虽然,她也只有二十三,比他大两岁而已。
他等了一会,没有回答,又叫了一声,“柒姐?”
楼上的人仿佛小寐初起,不太乐意被吵醒,哀哀叹了一声,“你摘吧,难道还要我下来帮你?”
漫不经心的语气,嗓子有些哑。
她就在窗边,然而从下面看,看不到脸。
李渡咬了咬牙,道,“公子要这花,是要......送人的。”
“我知道,”她在楼上笑了起来,“他自己又不会养花。”
李渡喃喃道,“可是......可是那是你的花。”他说了半句,不知要怎么接着说好。
这花,要被送到另一个艳色天下重的女子手中,公子说,他要那个女子的容颜持久不败,所以要送她一种只有她才配得起的花:那花,必须是不会凋谢的。
关于他的传言,总是传播得最快的。
而只有这里的花,永远在开,永远不谢。
所以今天,公子令他,来取花。
她侧了侧身,长发滑出窗槛,黑色的极好看地披落开来。
“没有关系,”她说,“你多采些去吧,在这院子里,开的时间久了,很闷的。”
李渡脱口而出道,“呆的时间久了,柒姐......就不会闷吗?”
楼上的人一笑。
他听了,觉得像在笑他少不更事,脸上一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不闷,”她在窗边悠悠地答,“我又不是花。”
对啊,李渡想。她不仅是主母,是夫人,也是唐染。唐宋的唐,沾染的染,是跟着公子杀遍天下转战各方的唐染,是南华王门下铁车侧首的右骑唐染。
她,她是唐染。
他却在这里为了一朵花,为她打抱不平,岂不是不合时宜?
李渡也笑了。
他开始摘花。
白色的小花,穿过指缝,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絮书陵就是得了这花,又有什么用呢?公子说这是只有絮书陵才配得上的花,如果是,那不过是因为他自己的妻子唐染,从来不甘心去做一朵花罢了。
又拈起一朵花,他在想,他的两个主人:这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如今是声名鹊起无人不知了,而多年来,连他也弄不明白公子把这个女子当作同伴,情人还是朋友?又或许,连他们自己,也不完全明白。
如果是妻子,那么她的境地是难堪的:李沾衣往往有太多的风流韵事,花桥柳巷,或是官宦族亲,或是江湖武林,哪里都有他的红颜在。
如果不是妻子,那么她可以算作什么?辗转奔波了九年,最最好的年华都扑在他的大业上了,连名节和幸福都给了出来,然而自己从来是什么都没有的:还要守在这寂寞深巷,她,可曾有过一丝怨怼?
他微一分心,手中的枝轻轻一折,这才省起,慢慢站起身。
“一枝就好,”他用轻得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慢慢说,“只这一枝,也就......够了。”
他从原路,踏着杂草过去。虽然还想留下,却又到了必须要走的时候。
右手食指和无名指间,那朵白花轻轻一颤,那边楼上的唐染,看着他慢慢出去,也只微微一笑:有些事情,像李渡这样的少年,可能不会全懂。
他虽然是幼失怙持少年潦倒,但运气很好,碰到了李沾衣和自己。人生大患,他其实并没有经历过多少。
所以有的时候,看他真心为自己担忧烦恼,她也不去劝慰:因为有些东西,要他自己去明白,慢慢明白。
李渡出了院子,朱漆大门又缓缓合上,他关门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她。
唐染慢慢地靠回软榻上。
梧桐深院......于她来说,并不是一种寂寞,而是一种信守。
这一夜的月色倒是极好,她惊醒的时候,窗外月光微微地透进来,照到软榻上,她低下头,看到自身还穿着一件宽大的天青色的长袍,怔愣了半晌,才想起原来前几天易容去刺杀兵部曹右冰,回来就躺下了。这一睡,也不知道是几天,若不是早上李渡来,可能她还要继续睡下去。
她坐起身,缓缓闭上眼,再睁开,冷笑一声,反手握住了支撑住窗扉的条木,飞掷出去!
空旷的院中一声压抑至极的惨叫,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男人被粗如儿臂的条木硬生生钉在了院子西南方的槐树上,腹部洞穿,几乎是立时毙命!
唐染收回手,也不想去多看一眼。
倒是许久没有人对她用毒了:方才若不是她先闻到异样的气味而警醒,只怕如今死的就是她。
要处理尸体......可是自己最不擅长做收尾。想到麻烦处,闭起眼睛叹了一口气。
站起来,稍一踉跄,可能因为睡得太久,腿有些麻。她点了自己几个活血的穴道,认命地从窗口掠出,将那人的尸首放下来,手却在这人腰间摸到一物,冰凉冷硬。
她低下头。
一个鹿革袋子,就系在那人的腰间,熟悉的样式,她沉默着将它翻过来,角落里一个小小的“唐”字。
来自蜀中。
她脸色霎时一白。
袋子里只余下几枚铁蒺藜,唐染手一探,从他衣襟里抽出几张银票来:
看来不过是个外系子弟,身份并不重要,因该只是受人钱财替人办事的。她抓住他的腰带,越过了几条街,随便找了个地方扔下,已经有些微的气喘。
唐染回到自己的院落,依旧原路从窗口掠入。天色微暗了,房内却还没有点灯,她一手扶墙,发了一会儿的怔:这个月来各色各路要杀她的人一共二十七批四十五个,其中不乏武林大家的子弟,而且都能准确地找到她的所在,所以现在不由得她不想,到底是谁要她死?
她选择住在这里,并不是很隐秘的一件事,但是也只有帮中少数的二三十人知道,传出去并不奇怪的。这些年来她杀的人武林大豪有之,朝廷大员有之,一旦有人知道她的所在,寻仇的人蜂拥而至是无可避免的。但是以后,她要的清静恐怕是不可能再有了。所幸的是日前李沾衣撤去了这里的婢女侍卫,若不然,这些人也要跟着她遭殃。
她略一分神,只觉房内不知何时弥漫了若有若无的香气,却绝不是脂粉味,似乎淡淡地含着一种佛手香。
她笑一笑,道,“钟先生?”
门外有人含笑答道,“李夫人安好?”
“并不太安定,”她松开扶住墙的手,脸色极白,语声却闲适轻松,“但却——还好。”
那人听了,半点疑惑,半点调笑,“今次台彦楼之役,公子可又是大放异彩,夫人想必,还未得到消息吧?”
消息?昏睡了两三天,真要是获悉了,那才奇怪。
“他出风头,无非是两件事,”唐染袖子一拂,灯中机关一动,房中刹时一亮,“得权夺势,或是......相携美人。”
那灯芯却是特制,明黄色的灯光,铺洒开来,灯旁的女子,倦得就要睡去,抬起了眼,慢慢加了一句问话,“你说,是哪一种?”
微微嘶哑的声音,带着笑,历练得有些世故,再仔细听,问得又很无心。
门外那人,却并不进来,只隔了帘子,低声笑道,“江南絮书陵。”
江南只得一个絮书陵——才华风流,颜色无双,长袖善舞,绝艳天下:这些,都是她,其实,又不都是她。
胭脂江湖,絮书陵,是一个异数。
唐染却是见过她,甚至可以说,是认识她的。
那是一个雨夜,他们还在转战四方,流落漂泊的当口,为人围杀,迫至板桥店,无人收容,而只一个青楼洋场的少□□伶,仗义僻地,将那三丈芙蓉榻软的潇湘亭,留与二人取用。
而当时那绿衣的少女,披衣掌灯,淡淡一句,“进来吧。”至今犹记。
那是那段淡冷岁月里,少有的温暖。
“絮姑娘来了?”她的脸上,喜色从来是不遮掩的,一开心,苍白脸上淡淡的红,“她一向厌恶政事,怎么肯入京?”
门外那人,故意一顿,道,“自古红颜多是非,这一入京,并不是出于自愿的——夫人难道会不明白?”
唐染一听,颜色一白,戾气上了脸,冷笑道,“你说——她是被人胁迫上京?”
那人叹一口气,道,“风尘羁留,真碰上了些权贵势大的,如何避得了?絮姑娘能安然至此时,也是异数了,倒是夫人,似乎是对她,别样关切了?”
唐染并不言笑——她本身,煞气戾气都有,一旦变色,厉冷得见者都要变色,而门外那人,却知机地避开,所以连语声都平静,继续道,“这样一个美人,谁能不怜惜?无怪公子竟然......”声音一顿,过了一会儿,才语带惋惜地接着道,“竟然为她......做到如此......”
房内的她,微一楞怔,做到如此?那样一个人,最不会的就是舍弃,会做了什么?还是为了一个女子?
她唇齿一动,慢慢一笑,终于,还是问了。
何必让人失望?老远过来,只不过是,要和她说这一番话,然后,要她问这一句罢了。
“来了,就是要说的,”她冷冷地笑,“何不快讲?”
帘外的钟演,也怔了一怔,原本,是要来撩拨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夫妻之间,另一个传奇美丽的女子,本来就是祸端了;而房内的女子,看不见表情,但那语意,并不是愤怒,倒显得有些淡淡的讥讽。
他不知怎么,觉得一股寒意,觉得这个女子,坚韧淡漠到了极处,向来是没有什么在乎的了,一旦动怒,便是真正的百无禁忌,无怪多少人,畏之如蛇蝎!
唇上干燥,只知道,自己,若不快说,难不成会遭遇到什么。
“公子于台彦楼上,格杀了吏部新员左城缄。”
里面沉默片刻,只是冷冷一笑。
左城缄,自己刺杀曹右冰,便是为了让王爷安排这人上位的,却让他——杀了?
“左城缄带了絮姑娘入京,头一天便于台彦楼上,遇到了公子......”
“噢?”
“公子见了她,笑着过去,和左大人谈笑片刻,忽然一凛神色,转过头问絮姑娘......”
那日于台彦楼上,那人是带着笑,问出了这么一句话的,千种俊俏风流,化在一处。
他问,柔声地。
那样的温柔,轻慢的,熟匿的仿佛已认得了多年。
像是絮语。
这么一问,不管问的是什么,被问的,应已忘言。
而他问的是——“你只需答我,你,可是自愿来此?”
絮书陵抬眼看他,嘴角微挑。
一笑,摇头。
而她摇头的一瞬,那人怅然一笑,台彦楼上,刹时寒光一现,他施施然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衫,向絮书陵伸出手来。
絮书陵眉目含愁,微垂了头,终究还是将素手,交到了他的手上。
等到两人相携离开,左城缄的尸首,才砰然倒地。
依稀那人走时,还惋惜地叹了一句,“是个人才,多少有些可惜了。”
钟演慢慢说完,长长吁出口气,静默半刻,才道,“夫人?”
口舌竟有些微干,他于南华门下六年有余,素来沉静坚毅,以冷酷著称,这一传信,摆明了便是牵制和离间了——他明白,那里面的女子,也明白,只是他在这边隔帘一笑,想要缓和,她也是看不到的。
倒是没有不忍,只是有些——呆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