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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前尘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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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前尘旧梦
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馨林抬头看了看默默站在自己面前的仍显得有几分拘谨的缓之,轻抬唇角,柔声说道:“缓之,怎么了?你怕我吗?”伸手拉了拉缓之的袖子,让他在自己的身旁坐下,馨林的表情虽很柔和,却仍显得有几分冰冷,“你放心——我不是来抓你们几个回去的!”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面挂冷笑的冉之不动声色地接过了泰昌递过的茶碗,轻轻一抿——看着泰昌将另一杯茶放到了馨林的面前,不禁眯起了眼睛,略带嘲讽地说道:“真没想到老爷子竟会放你出来——连未来的掌门人都派出来了,恐怕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吧!”
“高师兄,”馨林仿佛对冉之的语气并不在意,但冰冷的表情却愈发地明显了,而且在这冰冷之中,竟蕴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戚——轻轻地咽了咽口水,馨林慢慢垂下了眼睑,低声向冉之说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太师父上个月过世了……”说到最后,馨林的声音竟哽咽了一下,“他辞世前还想着你们兄弟……”
“别说了!”冉之手中的茶碗颤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脆响;但冉之很快就稳住了茶碗,可他脸上那惯有的轻蔑表情却已显得有些不自然了——使劲地将手中的茶碗掼到了身旁的桌子上,冉之猛地站起了身,转身看着身后挂的那两幅字画,冉之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感情:“既然你已经来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抬手向身旁的泰昌摆了摆,“你和缓之带狄馨林去他的房间吧……”
“冉之哥哥……”缓之皱着眉头,缓缓起身,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我……”
“去呀!”冉之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吓得缓之不禁后退了一步;片刻之后,缓之便捂着嘴,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正堂。
“缓之!”馨林想要抓住缓之,却被身旁的泰昌一把拦住——声音低沉得有些可怕,泰昌却仍旧恭敬异常:“馨林师弟,请随我来吧!”向门口抬了抬手,泰昌一让再让。
“劳烦了!”馨林一怔,随后便跟着泰昌走出了正堂——不经意地回过头,馨林看到冉之的肩膀好像在微微地颤动……
“去年端午节,你们可还记得镇上举行了一次大型的‘屈原祭’吗?”子执将双手交叉在身前,手指微微地动着,她的声音虽然低沉,但非常地清晰。
“当然记得!”坐在旁边的雁雷低声应道,“那天,师傅还特许我们几个师兄弟出门,跟着大师兄去‘屈原祭’游玩……”说到此处,雁雷突然一顿,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正低头靠在柱子上的释然,“本来小师弟也要一起去的,可师父却将他留下了……三师姐,”雁雷将头转回了子执的方向,“师父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出事?”
“不,师父根本就不知道会出事——”子执轻轻摇了摇头,“他只是知道小师弟的兄长将会在端午节前来拜访!那天,师父也不是要诚心支走你们;他或许只是有种预感……预感……”
“预感?”看着子执欲言又止,天候显得有些焦急,“千宗他有什么预感?”
“苏先生,您和师父是多年的朋友了——您应该知道,除了大师兄,没有人真正知道师父在想些什么!”子执不知何时已经微皱起了眉头,一副心又不甘的样子。
“算了!且不说这个了……”天候叹了口气,说:“你且说说后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那个高冉之会将‘上君谱扇’夺去呢?”
“他不是夺去的……”子执突然再次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得更加地缥缈:“他……他与师父赌棋……从师父那里赢走了‘上君谱扇’……”
大理石的棋桌几乎隐没在一片云霭中,而对弈的两人也都身着白衣,在山间的雾气中若隐若现——轻声落子,却连喘息之声也不可闻,只剩得间或的落音犹如雨打浮萍。
执黑的是一名面似冰霜的长发少年——明眸如炬,却在其中觅不得声色;双唇微抿,嘴角旁却终是冷漠;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尊神像:美,自也是不可亵玩;动,却只当风吹池莲。在这云雾缭绕的清冷之地,他的身上不过是一席中衣,白纱鹤氅——随风轻舞,仙形道骨。一头青丝却未束起,只是散散地垂将了下来,掠过肩头,直落到了地面之上;只是他额前的刘海竟是金色,看了不禁让人称奇,徒生奇怪罢了。
对面执白的却也是一个年轻男子,倒显得比那长发少年年长几岁;只是他表情温和,却与他对面的“冷若冰霜”相映成趣了——他的身上也只不过穿了一身普通的衣衫,却也显得比他的对手要暖上几分;可此时的他却在瑟瑟发抖,嘴唇也隐有青紫之色。抬起双手,向掌心哈了哈气——他向自己的对手轻轻一笑,眼中却有着一种难喻之情……
“先生请快下子,不要再做拖延!”若不是这声音,恐怕没人会发现这棋局竟还有“观者”——在长发少年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看年纪,却比正在对局的二人还要大上几岁,一身黑色的他倒似是身前长发少年的影子,若是不他言语的话,是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但他的视线却没有落在棋盘之上,而是落在对面那张带着温和笑容的脸上;只是他的视线却是好像比周围的空气还要冰冷,仿佛可以将周围的一切冻结。
微微一怔,执白的青年并未收起脸上的笑容,抬起执子的右手,他对面前的对手再次轻笑,不大的声音却好像带着微微地颤抖:“怎么?你还不认输吗?”说着,将手中的棋子重重地落在了棋盘之上……
“安师兄!请留步!”馨林向前踏了一步,叫住了已走到了房门口的泰昌——从踏出正堂的那一刻起,泰昌就没有再跟馨林说过任何一个字,他只是静静地走在馨林的前面,将他带到了后院的西厢;看着馨林走进了房间,泰昌便微微额首,打算转身离去,可馨林却还是叫住了他。
“你还有什么事吗?”泰昌虽然停了下来,却并没有转过身——背对着馨林,泰昌的声音平静异常:“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就一道跟我说吧!这里虽不比在师父的门下,可一般的东西还是有的……”说到这里,泰昌微微侧了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馨林,“还是你想……”
“我只是想问问——”馨林不动声色地打断了泰昌,却不经意地皱起了眉头,“‘幻凝’现在在何处?”
“这……”听得此言,泰昌不禁浑身一震,但他还是很快地平静了下来,沉吟片刻,终于答道:“我想,它现在一定还在‘上君门下’吧!”说罢,泰昌很快地回身一躬,“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先告退了!”不等馨林回答,泰昌便退出了房门,匆匆离去。
“是吗?”看着泰昌的背影,馨林轻叹一声,“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用了这一着……”抬起头,看着门外那一树零落的丁香,馨林慢慢握紧了拳头。
“三师姐,你在说什么呀?”释然猛地抬起了头,大声地说道:“师父怎么可能输给那个姓高的小子呢?”说话间,他的脸不禁微微泛红,显然激动异常。
“释然,你冷静点!”雁雷看到情况不妙,便赶快站起身,一面轻轻推了推释然的肩膀,一面回过头,低声问道:“三师姐,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凭师父的棋艺,即使是通国的名手也未必能出其左右,他又怎么可能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棋手手中呢?”
“是呀!”释然身旁的敏则也是一脸的不信,接着说道:“就算是那个‘九子圣贤’狄行止也未必是师父的对手——师父又怎么会输给那个高冉之呢……”
“你们几个都冷静一点!”正在几个人七嘴八舌的时候,天候突然大声说道——几个人闻声都不禁立时闭嘴,怔怔地看向了天候,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且先不要说千宗会不会输给那个高冉之——”等到众人都闭上了嘴,天候才再次开口,“毕竟这棋艺的高低与年纪和辈分本是无甚关系;而且,我听说那狄行止的门下有两名弟子,虽是托名于他的教下,实际上却是他的师傅藤道清——也就是你们师父的叔父——的入室弟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高冉之和狄馨林两个人了!”
“苏先生,您的意思是……”听了此话,子执不禁睁大了眼睛,慢慢咽了咽口水,子执的声音有些发颤:“太师叔的门下要重新夺回这‘上君门下’吗?”
“我认输了!”抬起手,将掌中的黑子洒落于紫藤棋篓之中,长发少年的脸上仍旧是如前的冷若冰霜——抬手将眼前的金色刘海捋向一旁,少年的脸上没有一丝的喜怒哀乐;慢慢站起了身,过膝的长发便随风轻摆起来;纤细的手指在布满棋子的棋盘上游走,少年的视线却好像已不知游离到何处去了。
“我们一共下了多少手?”棋桌对面那执白的青年却仍旧一脸的笑容,好像对自己的胜出并不是非常地在意;翻转手掌,将指间的那枚白子收在了掌心,青年抬起头,凝视着自己的对手。
“三百一十七手!”长发少年的声音就像是银玲一般的动听,却又好像是惜言如金——在报出了这个数目之后,便又沉默了。
“你却都能记得吗?”将掌中的白子放回了手旁的紫藤棋篓,青年的视线转向了那只在棋盘上游走的手——随着那只手的移动,棋盘上的棋子竟一枚枚地消失了:就好像是这长时间的鏖战落入了时间的逆流之中,顺着它本来进行的逆向,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
“既然你赢了,就说出你的愿望吧!”少年的声音在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又再次悦耳地响起了——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少,而那些消失的棋子竟全数回到了棋桌上那两只敞开的紫藤棋篓中,回到了它们之前的所在。
“你是不是第一次说出这句话呢?”青年突然站起身,眼睛却仍旧停留在少年的手上——突然,青年伸出了右手,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第一次!少年的脸上出现了不同的表情——他仿佛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睛也随着睁大了,微微皱眉,少年再次张开了嘴……
“把你的手放开!”一道寒光闪过,锋利的剑刃停在了青年的颈项之间——或许只要再稍稍用力,青年的性命就要葬送于此了。但青年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的惊惧,反而淡淡一笑,慢慢转过头,看向了那把剑的主人:“你不敢杀我的!”青年的声音充满了自信,甚至带了一点轻蔑。
“你……”持剑的黑衣青年不禁一颤,咬紧了牙关,“你什么意思?”他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怒气显而易见。
“我问你——”白衣青年并没有理睬黑衣青年的问话,而是将头又转回了长发少年的方向,轻声问道:“只要赢了你,我是不是能够提出任何的要求?”
“是的。”少年的回答竟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这个“天大的难题”只是平常小事,他慢慢垂下眼,看着自己被握住的左手,眼中竟有了一种迷茫的神色。
“如果,我想要一个人的命呢?”白衣青年的嘴角再次挂上了那莫测的微笑,用眼角瞥了瞥仍用长剑指着他咽喉的黑衣青年,仿佛挑衅地挤了挤眼睛。
“人命自是天定,我本无权过问——但若是你有此执念,我自当全力为你圆愿。”少年的声音仍旧悦耳,但听来却有一丝无奈,“只是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何人之命?”仿佛轻描淡写一般,少年竟慢慢坐回了石凳之上,只是左手仍被拉着,高高地抬在身前。
“这个吗?”白衣青年嘴角的笑容更加地昭张,他再次看向了旁边的黑衣青年,本来温和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能不能让你的‘影子’先把剑收起来?我这样说话很不方便呢!”
“冷影,把剑收起来!”少年低低地说了一句,听来虽不是命令,却又有着难以抗拒的威严。
“可是,他……”被叫做冷影的黑衣青年仿佛还想辩解,可少年的声音却又再次响起,打断了他,“我说把剑收起来!”
“是——”冷影终于把剑收回了剑壳之中,慢慢地退回了少年的身后——狠狠地盯视着面前的白衣青年,冷影不禁咬住了下唇。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少年的眼睛一直盯视着棋盘,“说出你的愿望吧——我自会为你实现!之后……”少年好像是犹豫了一下,“就请你速速下山吧!”
“如果我说我想要的是你呢?”青年突然俯下了身,将双唇贴在了少年白皙的手背上——换来了少年真正的错鄂表情……
“这倒未必……”沉思了一会儿,天候沉吟道:“若是他们要夺回这‘上君门下’,又为何要这么大费周张呢?而且,既然‘上君谱扇’已经到手,他又为什么要和你们继续‘玩’下去呢?”天候边说边轻轻地摆着头,“我真正奇怪的是——千宗为什么会以‘上君谱扇’做赌,与那高冉之对弈呢?那高冉之究竟用什么东西使生性谨慎的千宗愿意涉险呢?子执,这就要请你务必为我解惑了!”
“对呀,三师姐,师父究竟为什么会同意和姓高的赌棋呀?”敏则说着也站起了身,大声地问着。
“三师姐……”子执身旁的凝香转过头,看着一脸焦虑的子执,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见——“还是我来说吧!”子执很快就明白了凝香的意思,她深吸了一口气,向众人说道:“高冉之所下的赌注是《天山雪灵谱》!”
“天、山、雪、灵、谱!”天候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子执的话,眼睛也同时越睁越大,“你是说那本记录了‘棋仙’与藤上君天山一役之前,‘棋仙’与凡间高手对弈棋谱的《天山雪灵谱》吗?可,可那本棋谱应该已经失传了才对呀?”天候边说边用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水,“相传自‘棋仙’与藤上君一战之后,那本棋谱便就失传——又,又怎会在高冉之手中呢?”
“你真要随他去吗?”冷影慢慢地踱到了长发少年的身后,“你应该知道,如果你离开天山,会有什么后果!”
“冷影,”少年并没有回过头,仍旧面对着眼前的茫茫的云海,“你知道我在这里有多少年了吗?”
“这……”冷影一愣,但随即低声答道,“应该有四千年了吧……”
“四千一百四十七年了。”少年慢慢地转过了身,他不带任何表情的脸上竟挂着泪光,“自从陛下说他不会再来,也有三千九百六十二年了。”
“大人……”望着少年脸上的泪光,冷影好像是想说些什么,但他最后终于作罢,慢慢地单腿跪了下来,冷影深深的低下了头,“可是,如果你离开天山,你会……”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少年走到冷影的跟前,用双手轻轻地将他扶起,“但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
“不可以!”突然,冷影竟一把将少年抱在了怀中——少年一怔,随即,他将垂在身侧的双臂慢慢地攀上了冷影的后背,“这样,你的家族也可以获得自由了——你也可以和莲心带着孩子们离开这里,去过常人的生活了。”少年的脸上第一次展开了淡淡的笑容,“而我也可以获得解脱了……”说罢,少年慢慢地推开了冷影,“你走吧,莲心和孩子们还在等着你——还有,你永远也不要再回来了……”
“这就是你的决定吗?”冷影望着眼前的少年,低低说道——突然,他抬起手,在颈部摸索了一阵,牵出了一条红色的绒绳,将它摘了下来;绒绳的尽头拴这一枚像是棋子的石头,冷影将它摘了下来,挂在了少年的颈上。
“你……你为什么要……要这样做……”少年的眼睛突然大大地睁开了,本是深褐色的瞳仁慢慢地变成了红色,“你……你快走……快走呀……”少年原本沉静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他抱紧了自己的肩头,浑身颤抖了起来,“冷影……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少年垂在身后的青丝微微地颤动着,而且颜色越来越浅,“为什么……”少年凄厉的喊声远远地传开,让人听来不免心惊……
“而这就是我的选择……”冷影仿佛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他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少年的一头青丝变成了白色……
殷红的鲜血顺着少年的嘴角流淌下来,少年一脸茫然地低着头,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他金色的刘海和乌黑的发丝在风中微微地颤动着,本来洁白的衣襟上满是骇人的鲜血;他就这样静静地走着——在他的面前,一个白衣青年向他张开了双臂……
“不要!”猛地坐起了身,明雨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要裂开一般地剧烈跳动着,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全身也剧烈地颤抖着——慢慢地抬起双手,明雨将充满惊恐的视线落在了自己剧烈颤抖的双手上,仿佛在上面寻找着什么,可他的手上除了汗水却什么也没有。
“大师兄!”坐在床边的月明被吓了一跳,她赶忙凑到明雨的身旁,焦急地询问着:“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匆匆地转过身,月明向门口跑去,“我这就去叫苏先生过来……”
“月明!”被突然从后面拉住了手,月明不禁一晃,几乎跌倒——可以感到明雨的掌心全是汗水,月明不禁一阵心痛,停下了脚步。仿佛触电一般,明雨只是拉了月明一下,便随即松开了手——将双手紧紧相握,明雨再次低下了头。
不知道究竟这样站了多久,月明终于慢慢地转回了身;从来也没有想到只是转过身也需要如此的勇气,月明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面对以至如此虚弱的明雨。微皱着眉头,月明不敢正视明雨低垂的脸——突然,月明发现一颗晶莹的水珠顺着明雨的脸颊流了下来,落到了床上:可那并不是明雨的汗水!月明清楚地看到,那是从明雨的眼角流下来的——“大师兄,”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为什么如此的平静,月明竟也慢慢松开了紧皱的眉头,“你很难受吗?”
“我……”被如此的询问,明雨突然感到了不知所措,抬起头,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如睡莲一般美丽的脸,明雨第一次发觉自己对面前这个深爱自己的女子是多么的不了解,“我……我没有……”
“可……可你在哭呀!”声音不知何时哽咽了——月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的难受:只因为那眼泪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流……
“和我下一局好吗?”当冉之出现在自己门口的时候,馨林没有感到丝毫的惊奇——他只是慢慢从手中的那本棋谱中抬起了头,静静地注视着门口那个面无表情的白衣少年。
“那就坐吧!”抬手右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馨林将手中的棋谱放在了一旁,开始分捡刚刚打谱所用的棋子。
“那是谁的谱?”向前一步,冉之坐到了馨林的对面,和他一起分着棋子,“能让你随身携带……”
“是太师父的……”馨林的眼睛始终也没有离开棋盘,他仿佛在有意避开冉之的视线——将手边的白子向前推去,“还是我先吗?”本应是问句的话却用了平淡的语气,馨林的声音低得让人沉闷。
“我们已经一年没下棋了,”冉之轻轻地翘了翘嘴角,将白子接了过来,“你却还是要让我这个‘师兄’让你吗?你应该知道——”用两指夹起了一粒棋子,冉之直直地盯着面前仍旧低头不语的馨林,声音突然变得异常的严肃,“这一次,我是不会让你了!”
“是吗?”馨林终于抬起了头,迎回了冉之冰冷的盯视,“我已经有所觉悟了!”一声脆响,黑子落到了“天元”之上……
“你怎么可以第一子就下到‘天元’上呢?”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清秀男孩,说话却像大人般的一本正经,“这是不和规矩的啦!”抬起胖嘟嘟的小手,指着棋桌对面的另一个男孩,大声说到。
“我愿意嘛!”棋桌对面的男孩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但看来已是很有心计的样子,他挑起嘴角,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既然你说这一次让我先手,那我就要下在这里!”
“可是……”较小的男孩好像还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被身后的一个声音打断了:“冉之!馨林!你们又在吵什么呀?”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慢慢地踱到了两人的身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太师父!您回来了!”冉之和馨林几乎是同时丢下了手中的棋子,一下子跑到了中年男子的身前,扑到了他的怀中,“我们好想您呀!这一次您出去好久呀……”一边高兴地说着,冉之和馨林一边拉着中年男子的衣摆,轻轻摇着。
“馨林!冉之!你们两个太没体统了,还不把手松开!”突然,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从中年男子身后闪了出来,大声地斥责起冉之和馨林。
“是,师父!”“是,爹爹!”冉之和馨林同时一愣,都不禁缩了缩脖子,悻悻松开了中年男子的衣摆,两个人后退了一步,垂手而立。
“行止,没事的!”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向身着青衣的行止摆了摆手,“他们两个都还是孩子,别用你那些‘体统’吓坏了他们!”说着,他走上前,俯下身,摸了摸冉之和馨林的头,柔声说道:“这几个月,你们两个有没有好好研习呀?待会儿,我可要考考你们两个呦!”说话间,一颗棋子一般拴着红绳的石头滑出了他的领口,在他的胸前左右摇摆。
“既然这样,”中年男子轻笑着拉冉之和馨林回到了棋桌旁边,抬手示意冉之在对面坐下,男子将馨林抱起,让他坐到了自己的腿上;转头对身旁垂立的行止说道:“你去把静池和泰昌也叫来——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们两个了!”说罢,低下头,轻声问着怀中的馨林:“这回是你们谁先手呀?”
“是,师父!”行止微微欠身,便转身走出了房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首望去——棋桌对面的冉之虽正与坐在对面的藤道清答话,双眼却直直地盯视着道清胸前的挂的那颗棋子一般的石头……
“是三师兄先手!”馨林抬起头,大声答道,“可他第一手下在‘天元’!”说着,馨林嘟起小嘴,显得有些不高兴。
“为什么第一手不能下在‘天元’呢?”看着馨林的样子,冉之撇了撇嘴,继续逗弄于他。
“可这是不和规矩的呀!”馨林向前探了探身,更加的不快——突然转过头,问着身后的道清:“是不是,太师父?”
“不和规矩?”道清一愣,随即笑问道,“你倒说说,怎么个不和规矩?”
“太师父您说过,所谓的围棋,就是棋盘上的占地之争——也自是地多者胜!”馨林将头转了回来,稍稍一想,便一本正经地说道,“即使如此,那么在开局之时,自要占尽先机,夺得要点——开局布局的优势对对局的成败干系极大,有时甚至会起决定作用。若是第一手下于‘天元’,那么就很难占地,岂不是有违对局的初衷……”说到这里,馨林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道清,脸上突然出现了迷茫的神色,“不过……”
“若从全局考虑,若是这颗落于‘天元’的棋子能发挥作用,也就能取胜呀!”冉之突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馨林的话,大声地向道清说道,“所以,太师父,第一手下在‘天元’,这并不算不和规矩呀!”冉之的脸上突然显出了一种完全不像是个孩子的严肃神色,“若是想要自成一派,也怎能被这些‘算不得规矩的规矩’绑住手脚呢?”
“自成一派……”看着面前严肃的冉之,道清的脸上不禁出现了一丝忧虑,但又好像还掺杂着一丝的憧憬——他沉吟了一下,不禁轻轻呼了一口气;抬手抚了抚馨林的头,温和的笑容再次回到了道清的脸上,“冉之,你说的不错——我想馨林他也想到了这点吧!”将视线落到只有一子的棋盘上,道清的声音中充满了欣慰,“我本以为你们的师父以二十七岁的年纪便自成一派,远近闻名已属不易——但现在看来,你们两个以后的成就必会远胜于他,成为一代宗师!”
“一代宗师……”馨林有些懵懂地转过头,“是不是就像藤上君那样呢?”馨林好想突然开窍般地大声问道,脸上满是天真的笑容。
“像他……一样……”听了馨林的话,道清本来欢愉的表情突然黯淡了下来,甚至在不觉间皱起了眉头——低头发现馨林正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道清赶快收起了愁容,轻声答道:“对,像他一样,成为一代宗师……”
“那如果我成了一代宗师,是不是就可以见到‘棋仙’?”冉之不大的声音打断了道清的话,也同时打破了他脸上强装出来的平静……
“冉之!你……”听了冉之的话,道清的脸色竟一下子变得惨白,他睁大眼睛,大声地逼问起对面的冉之,声音也因激动而颤抖了起来,“你是听谁说的关于‘棋仙’的事?”
“我……我是……”看着脸色突变的道清,本来一脸沉静的冉之显出了恐惧的神色,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结结巴巴地语不成调——冉之边后退,边使劲地摇着头,“我是……我是……”
“我们是听大师兄说的!”就在道清几乎要站起身的时候,他怀中的馨林突然大声地说道,“太师父,是真的!是大师兄前几天和我们说的!”馨林可能也是被道清吓到了,虽然没有结巴,但声音却在微微地颤抖。
“静池!”道清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坐正了身子,并将怀中的馨林向身前抱了抱,“是他跟你们说的?”虽然声音恢复了平静,但语气中却仍是半信半疑。
“是的,”虽然声音中仍带着恐惧,但冉之终于回答了一句,“是在大前天的‘朔日’棋赛后,大师兄说给我们听的……”冉之的眼睛低垂着,仿佛不敢看坐在对面的道清——突然,一阵脚步声响,两个十几岁的少年走进了房间,较为年少的那个少年怀中还抱了一个只有两三岁的孩子。
在道清的面前停下了脚步,两名少年便都曲身一躬,一脸的恭敬——“大师兄!”看到两名少年,馨林便一下子跳下了道清的腿,跑到较为年长的少年跟前,拉了拉他的衣摆,有些着急地说道:“你快跟太师父说呀——是不是你告诉我们‘棋仙’的事……”
“馨林!别着急!”方静池向馨林浅笑,拉住了馨林的手,将头转向道清,他的声音中有着远不似他年龄的老成,“太师父,‘棋仙’的事确是由我向他们几个说起的——您不在的这几个月,高师弟和馨林并未离开师门一步!”
“是吗……”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静池,面无表情的道清淡淡地应了一句;站起身,慢慢地踱过静池的身旁,道清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静池,你是他们的兄长,有些事情……是要靠你来教导他们的。”说罢,便走到了泰昌的面前,从他手中接过了那个孩子,轻笑着说道:“几个月不见,缓之又变重了呢!”看到满脸慈祥笑容的道清,他怀中的缓之也高兴地笑了起来,抬起小手,抓住了那颗棋子一般的石头……
落雪无声,却好像能够淹没世间所有的污秽——举目远望,马背上的青年终于看到坐落在山脚下的那座孤零零的院落;摧动坐骑,青年踏雪前行,终于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翻身下马,青年边走边拍着身上的落雪;走到大门前,抬起手来,青年突然犹豫了一下——抬起头,看着门上所挂的匾额:“九子棋社”,抿了抿嘴唇,青年最终还是敲响了大门。
等了半晌,才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响,有些拘谨地站定在门外,青年下意识地摆弄着手中的缰绳。
大门“吱”地一声在青年的面前打开,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少年探出头来——看到青年,不禁微怔,欠了欠身,恭敬地问道:“先生有礼——请问您有何事?”
“有礼了!”青年见状也赶忙拱手回礼,轻声言道:“烦请通报藤道清先生——‘上君门下’弟子藤千宗携家师藤‘上君’书信,前来拜见!并有要事相告!”
薄雪初霁,天空仍是一片阴霾。
“你说你叫千宗,是吗?”将打开的书信放到身旁的桌子之上,道清抬眼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千宗,轻声问道。
“是!”千宗一怔,赶忙施礼,“我就是藤千宗!”
“别站着了,坐下说话吧!”道清淡淡一笑,向千宗摆了摆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你也不必如此——我这‘九子棋社’自比不得‘上君门下’,你也便不必如此拘谨了。”
“是!”千宗轻轻应了一句,终于在道清的旁边坐了下来。
“这么说来,你应该是大哥的次子吧?”道清上下打量了一下千宗;突然,浅笑着说道:“看来,不服老是不行了……”收拢了脸上的笑容,道清的脸上突然显出了一种凝重,他微张开嘴,像是要说些什么,可却又犹豫再三,欲语还休;最终,道清轻叹了一声,低声问道:“大哥他是真的不行了吗?”
“这……”千宗闻言,立时皱起了眉头,“师父他……”使劲地咬住了下唇,千宗的肩头微微地颤动了起来,“郎中说,恐怕撑不到明年春天了……”说着,千宗竟捂住嘴,低低地啜泣了起来。
“是吗……”道清垂下眼睛,再次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我已经起誓,此生不再踏进‘上君门下’一步,这件事……恐怕我是难以胜任了!”将手重重地放到了桌子之上,道清轻轻地别过了头。
“叔父!”千宗突然起身,一下子跪在了道清的面前,凄声言道:“若您不能回到‘上君门下’,继任‘上君’之位,这‘上君门下’恐怕……”千宗的声音一阵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了。
“你不要这样,且先起来再说!”道清赶忙站起了身,伸手相搀。
“可……”千宗还想说些什么,却一下子被道清打断,有些吃惊地站在道清的面前,他还不及擦去脸上的泪痕。
“你今年多大了?”道清突然的问话,让千宗不禁一愣——“我,我今年二十有一。”千宗稍稍一顿,低声答道。
“是吗……”道清闻言,不仅再次蹙起眉头,低声喃道:“你父亲继任‘上君’之位时,也有二十七岁了。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抬起头,突然大声地对一直站在门口的那个刚刚为千宗开门的少年说道:“馨林,你去把缓之叫来,我有话吩咐!”
“是!”馨林慌忙应道,转身便向后院跑去;跑了几步,他不禁回首,看了看道清身边那个有些憔悴的青年。
“想必,你已经在‘上君门下’的棋赛中战胜其他的师兄弟了吧?”道清回过身,将桌上的那封书信再次拿在了手中。
“是的,可我还没有同大师兄对弈!”千宗抬起手,拭了拭脸上的泪痕。
“大师兄!”道清突然愣了一下,重复了一句,“他……他好吗?”
“您是问大师兄吗?”千宗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道清,低声说道:“他很好……您认识他吗?”
“不!”道清突然大声地否认道——但千宗已看出了他的失态,也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感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千宗轻启双唇:“您的意思是,师父他早已决定由我继任‘上君’之位吗?”说着,千宗不禁慢慢低下了头。
“对!”道清轻轻点了点头,“所以他才派你送信到我这里……”
“可师父他不是希望叔父您能够重回‘上君门下’吗?”千宗猛地抬起头,一下子打断了道清的话——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无礼,千宗马上闭上了嘴,再次低下了头。
“是,大哥是希望我能够回去……但他也知道,我是不会再踏进‘上君门下’一步了。千宗,”道清上前一步,拍了拍千宗的肩头,“你已经拥有了成为‘上君’的条件!所以,答应我,你一定要担起身为‘上君’的责任……”道清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到了,“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待他……”
“您说什么?”千宗并没有听清道清的后话,便轻声问道——但道清却没有回答他,而是走过了千宗的身旁,“你应该知道‘上君十徒’的意思吧?”
“是,我知道!”转过身,千宗看到道清背着手,慢慢向门口走去——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两个少年,一个是刚刚跑出去的馨林,而另一个是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青衣少年。走到少年身后,道清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头,沉声说道:“缓之,这便是我为你找的师父——第十一代‘上君’藤千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