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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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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九戏最终没有和朱家签下契约。戏班子里其他人问起缘由,潘九戏只道:“做惯了家雀,怎还做的了野雀?”为此,签手兼副班主谈天翔和潘九戏发生了剧烈的争执。
谈天翔和潘九戏的矛盾由来已久,说穿了,一是年纪导致的分歧,谈天翔正是而立之年,而潘九戏已过了耳顺;二是穷苦日子所积累出的怨怼。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戏班子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贫,便是饱腹亦难维持,遑论其他?谈天翔与潘九戏虽不是夫妻,但处在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的,实际也差不许多了。
谈天翔认为潘九戏上了年纪不识抬举,这样的好事撞上了是运气,错过了,可就保不齐几年里还会有这样的机会。潘九戏则硬如磐石,丝毫不肯动摇。
两人为此争执不休了三整日,谈天翔的话一天比一天难听。到了第三天,三名学徒捧着要洗的衣服路过潘九戏和谈天翔的门口,听到房里传出气急败坏的骂声:“你以为你这破戏班子是什么样的货色?朱老爷看上咱,好吃好喝的安稳日子你不想过,家雀儿野雀儿,哈,你假马啥子?”(注:陕西方言,你假装什么?)
虞小鼓听得不断皱眉,花凌和季乐面面相觑。
屋子里除了骂声,复又传出砸东西的声音。季乐想冲进去帮忙,被花凌拉了回来,三人无所适从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觉得长辈的事自己无权插手,只得悻悻走了。
当天晚上,季乐干完活后趁着谈天翔不在,悄悄摸进潘九戏的房里。潘九戏正拿着一本戏本圈圈改改,见季乐进来,不冷不热地问道:“什么事?”
季乐走到他身边蹲下,将脸枕在他的腿上,乖巧地蹭了蹭:“师父……”
潘九戏手中的笔一顿,过了良久,搁下笔,轻轻摸了摸季乐的后脑,一贯冷漠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他对徒弟们虽严厉,可打心眼里却是真将他们当做亲生孩子一般对待的。
季乐趴在他腿上,小声问道:“师父,你为什么坚持不肯和朱家签约?”
潘九戏叹了口气,收回搭在季乐头上的手,又提起搁在砚台上笔:“若是搁在太平盛世,签了也便签了,徒消人意志罢了。可如今时局不稳,边疆与金兵的战事一触即发。若是真打起来了,风水就要转了。”
季乐惊讶地抬起头:“要打仗了么?”
潘九戏摇头:“季乐,不论将来如何,你要记得,人宁可沦落困境险境,也不可消磨了意志。”
——这句话当时的季乐没有懂,直到三年后金兵入关,国土沦丧,季乐才明白潘九戏当年并非无病呻吟,而是未雨绸缪。
翌日清晨,谈天翔拿个锣鼓在院子里敲得哐哐响,将戏班子里的人都闹醒了聚到院子里,他这才朗声宣布:“我,谈天翔,今日要和你们的潘班主拆伙了!这九戏班,五年,到今日正好五年又三个月,当初我是跟着你们潘班主自己出来搭班干的!这些年我做得怎么样,你们心里都有个公道!班里这五年赚的钱,去了花销,有多少积余都在这帐上,是我和你们潘班主共同管的,”他晃了晃手里的账册,“今日我要走了,帐便算个清楚。我该拿的那份,既是我仓促离班,我便留下一成,只取九成。你们做个见证,在这契上签了字,从此我便和九戏班再无瓜葛了!”
众人面面相觑。张堂最先回过神来,忙上去劝说谈天翔,杜氏兄弟也纷纷好言相劝,三个学徒则无措地看着潘九戏。谈天翔是铁了心不回头,不论他人说什么,兀自坚持要走。潘九戏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率先提笔在契上签下名字,又沾朱砂摁了指印,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最终,戏班子里的人都拗不过谈天翔,纷纷在契上签了字。谈天翔当着众人的面取出置钱的盒子,数出自己应得的那份,潇洒地扛着包裹走了。
谈天翔走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用早膳的时间潘九戏才再次从房间里出来,平静地对众人宣布道:“张堂,从今日起你是前声,我做签手。花凌,你今日出师,顶上张堂的位置做后槽。”
这一早的戏折子转的太快,众人便连讶异也不能,只得平心静气地接受。
九戏班换了水,还是九戏班。春秋代谢,日子要过,戏也要接着往下唱。自从季乐向花凌表白被拒后,他自个儿有意疏远花凌。而花凌正式成了戏班子里的一员,正活多了起来,杂活却不用干了,亦平白与季乐、虞小鼓少了许多相处的机会。由此,季乐和虞小鼓便越发亲厚起来。
转眼便过了三年。
当年潘九戏的一语竟成谶言,金兵入侵中原,穆朝不战自溃,转眼就丢失了太原等地,很快就连国都开封都被金兵攻破。皇室为避战火,迁都临安,国土的北边大半陷入了兵荒马乱中。
华州、长安等地成千上万的百姓为避战火,自发向南逃窜,金兵还没打到城下,华州已近乎成了一座空城。
九戏班的人自然也是要逃难的。然潘九戏舍不得活了几十年的故乡,时刻注意着时局,不到最后一刻不愿走。杜氏兄弟则在北边城池失守的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就随着难民们出了城。此时国家动乱,便是家人亦顾不上,搭伙混口饭吃的师兄弟们又如何呢?
过了几天,张堂也捱不住走了,戏班子里只剩下潘九戏、花凌、季乐和虞小鼓四人。
局势是越来越难,整个国土都笼罩着一种阴郁凝重的气氛中。在曾经华州繁华一时的街上,每日走动的人中十个有八个是皇帝派来守城的士兵。城里的粮食也都被军队征走了大半,再这样捱下去,只怕金兵没有打过来,人便饿死,或被这气氛压抑的窒息了。
这日虞小鼓和季乐煮好了稀粥从厨房里出来,只见潘九戏站在院子里,背着手弯着腰,正做着奇怪的动作。
季乐好奇地问道:“师父,你在做什么?”
潘九戏简洁地答道:“模仿仙鹤。”要练好皮影戏里掌签的活,要将皮偶的动作做的活灵活现,除了手巧,揣摩模仿也很重要。从前潘九戏就带着几个学徒用了几天的时间专门在街上观察往来的不同身份形象的路人行走说话的姿态,亦曾让他们自行关注身边各种会动的事物,然后将观察的结果运用到操纵影人上。
季乐和虞小鼓搬了两张凳子在院子里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潘九戏练习。
季乐靠在虞小鼓肩上,悠悠叹了口气:“都这时候了,师父还有这样的兴致。听说整个河东路都已失手了,小鼓,你说……”
虞小鼓道:“师父,你的脖子再仰的高些。”潘九戏闻言果然将上半身拔得更高,像极了仙鹤昂头挺胸的模样。
季乐愣了一会儿,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伸手圈住虞小鼓的腰:“好在还有你陪我。”
虞小鼓低头睨了眼那颗靠在自己怀里的脑袋,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花凌欲言又止地从外面走进来,走到潘九戏附近,神色犹疑不决,几番开口又将话咽了下去。
潘九戏对他恍如不见,模仿着仙鹤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自己觉得满意了,这才从打上来的井水的掬了一捧水擦脸:“什么事?”
花凌噗通一声跪下:“师父,我要走了。”
季乐愣了一下,立刻跑到他身边蹲下:“花凌,你也要出城?”
花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垂着眼,小声道:“白七来找我……要带我一起走……季乐,我要走了。”
季乐一时失声。
潘九戏不言语,走回房里,不一会儿又提着个小小的包裹出来,丢到花凌面前:“你走吧。”
花凌拾起包裹,打开看了一眼,见是一些潘九戏平日积蓄的辎重,猛地咬住下唇,泪水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他捧着包裹膝行至潘九戏脚边,双手将包袱举到潘九戏面前,泣不成声地说:“师父,弟子不能收。”
潘九戏低着头漠然地看着他:“拿着这些东西,滚吧。”
花凌跪着不起,潘九戏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回房了。季乐也忍不住鼻子发酸,走到他身边道:“花凌,你收下吧。若有一天你再回来,再将东西还给师父。”
花凌低着头痛哭不止,豆大的眼泪一颗颗砸进泥土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肩膀不住抽动。季乐心酸地抱住他,喃喃道:“花凌……花凌……”可他也不知能说什么,留是说不出口的,于是替花凌擦干了眼泪道:“花凌,你去吧,别让白七哥等急了。”
花凌摇摇晃晃站起来,要将包袱塞还给季乐,季乐死活不肯收。花凌无法,只得将东西揣了,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眼见将要跨出门槛,又停住了。他道:“季乐,你叫我一声师兄吧。”
季乐看着他的背影,用力咬住下唇,轻轻摇了摇头:“花凌,等你回来以后,我下次再看见你,就叫你一声师兄。”然而他们都知道,或许再也不会有这一天了。
花凌在门口站了良久,最终还是跟着白七走了。季乐追到门口,眼睁睁看着花凌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心里难受的无法言语。
一直不发声的虞小鼓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冷冷地说:“不舍得就追上去吧。”
季乐摇了摇头,转过身,将自己的头埋进虞小鼓脖颈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味,硬逼着自己将眼泪吞回去。
“我不想离开师父。”顿了顿,接着道:“小鼓,我更不愿离开你。你走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虞小鼓看着眼前空旷的街道,亦生出一种凄凉感来。这时候季乐温热的鼻息喷吐在他颈间,让他徒然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来。他欣慰地想到,这一次就算再要流离失所,自己也不是一个人了。还有师父,还有,季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