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如果》露浓

4、建安十八年

　　诸葛亮合上了刚刚清算完毕的诸郡人头税，又从一堆文书中抽出厚厚一叠各郡县送来的水患情报。天色已经差不多黑透了，屋子里也是一片昏暗；他本应当家去，但不知为何却毫无归意。于是他站起身来，从一旁箱子中取出火折，径自点了两盏油灯，又燃起一片香。

　　只是工作的节奏断了，他的思绪不免一时收拢不住，又是想起先前探望尚在养病的荀攸时说起的那一席话。荀攸想要为他的小弟说媒，这自是好意，陈群的长女也自是良配，只怕甚至要叫诸葛均汗颜。更何况，若与陈家联姻，他便在当真这邺城中立稳了脚跟，可以为远在江东的兄长谋条后路，可以给年幼丧父的从弟诸葛诞一座靠山。如此良媒，荀攸、陈群的一片好意，他本不该拒绝。可他这当兄长的也很清楚，小弟定是不愿的。他的弟弟向来淡泊，无甚大才，也没有什么大志向，从未有出仕之愿；他也知道弟弟深恶曹操，一直有心回荆州，只不过尚在坐等时机到来罢了。想到这里，诸葛亮只能苦笑。若是能够，他也宁可归去隆中，垦两亩田，养几尾鱼，与夫人钻研些机械土木活计，从此再不为天下纷争费神。

　　他轻轻叹了一声，收拢桌案上的算筹，再重新铺开。

　　好在今年的水情似乎比前两年又好上一两分。整整一个雨季过去，黄河水势甚凶；但弘农、河南、平原这些水患不断的郡县竟皆安好，只有东郡报来堤坝冲毁，但防护周全，也只殃及数百亩麦田，灾情也不算太重。可见这两年来他细心打理司隶校尉部境内堤坝水渠终究还是有些成效的。不过这么一场大水过去，加固堤坝、疏通渠道等事定不能疏忽；明日得了空，当先奏与荀攸，再传书至各郡县。

　　公事愈发繁琐，他却反倒愈发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愉悦。那一根根细细的算筹横竖收放之间，他便隐约觉得，他诸葛亮的人生当真便该如此——账簿，地图，笔墨之间的方圆天地。方算了一半，却有侍卫进来说道，“诸葛尚书，魏王到了。”

　　诸葛亮一怔，然后默默收起算筹，卷起水文报告，再将最关键的几分文书一一翻了出来，摆在案上。他方整理完毕，曹操便踱了进来。他起身，合手一礼，然后沉默而规矩地站到了桌案一旁。忙碌时的平静正像潮水一般退去。为魏臣近两年，他仍是无法驱散每次见到曹操时那种莫名的陌生和恐慌。

　　曹操也是习惯了他的寡言拘谨，并没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在桌案前坐下了。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诸葛亮堆在案上请他审阅的文书，期间问了一句，“公达的病可好些了？”

　　“军师较之半月前已大有起色，”诸葛亮应道，“只是医者嘱咐尚需卧床休养，切不可劳神。”

　　曹操在漫不经心中无比精确地从一堆绢纸中抽出一份题做“汉川十条”的文书，径自展开。他阅读的时候却又是问了一句，“于是如今尚书台诸事可都是你主持？”还不待诸葛亮答话，曹操又是突然哈哈一笑，续道，“就比如这汉川十条，后面一半定然是你的手笔不差。”

　　“回魏王，荀军师尚在病中，不得不将诸事叙于亮知，再由亮执笔。”

　　“孤自然知道是你执笔，但不止如此，”曹操评道，“但看这汉川十条，前面那些散关、上庸两路出兵之类谋划当是公达；但后面几条论及治理陇蜀的却定不是出自公达之口。‘迁张公祺而汉中民相随，另徙荆益民众入汉中，则义舍之俗不攻自破，府库无忧。义舍但废，崇道亦不能久矣。’说得很好，甚是在理；不愧公达曾这般夸你！”

　　“多谢丞相赞誉，”诸葛亮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句。

　　“汉中五斗米教所行诸事自是义舍最得人心，但义舍之外也还有其他。若欲使民心淡忘五斗米教，废义舍之外尚需何事？”曹操就着那汉川十条接着问道，“还有蜀中……”

　　两人一来一回地议论不过两刻钟，便已是无话可说；征伐汉川并非易如反掌，但眼下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他们竟已是将该说的都说了一遍，再也找不出还未筹划周全的地方。曹操便不说话了，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诸葛亮。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叹道，“公达亦是言语缜密谨慎的人，但却不是像孔明这般索然无味；长文向来太过耿直严肃，却也不似你这般难处。公达病着，尚书台由你主持，于孤而言可真是件苦差事。”

　　诸葛亮沉默；每当曹操将话题转至他身上，他便无言以对。于是他只能躬身一礼，准备告退。这才退到门口，曹操又突然开口将他唤了回去。“孔明有个弟弟，可是？”曹操问道，“已是及冠的年龄了吧？”

　　“舍弟均二十有五。”

　　“二十五，不小了啊，比植儿还大了三岁，”曹操仿佛真只是在闲聊家常一般，“让他出来做些事才是。孤有意让他陪植儿去；平原侯府上正缺一书佐。再则，那孩子可曾娶妻？”

　　“尚未曾娶亲。”

　　“你这兄长也未曾考虑此事？”曹操呵呵笑着，“可莫要失责了。”

　　待听到此处，诸葛亮微微拧了眉尖，开口道，“回魏王，舍弟…”他本想尽力为小弟推辞一番的，但方才开口，又见曹操的神色，他终究还是将剩下的半句压了下去。他自是听说过，司马仲达为躲避曹操的征辟甚至装作身患风痹病，却还是未能逃得过去，如今已是魏王府的东曹属。这等事情上，怕是无人能拒绝曹操。他又想到荀攸给小弟提的那门亲事，虽然神色未变，内里却是长叹。罢了，如今看来也不必再犹豫这门亲事，更不用忧心不得不拒绝荀攸和陈群的好意。

　　“多谢魏王厚意安排，”诸葛亮低声应了一句。

　　曹操又是笑道，“甚好，待时且让他往平原侯府上拜访。那便如此；孔明自去。”

　　诸葛亮也不再多说什么；他躬身一礼，然后便退了出去。这一切本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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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我又添加了内容，所以这章它真得没有脱节，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