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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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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去岁清寒,那日她唱了汉宫秋,饮了半钟酒,便略带倦意地离开了.
果然不见了,她那特立独行的琴师纹花.
红泠也不经意.
早知道他不是常人.有时星夜里的一拨弦,也会有凛冽的神色.
他在她这里,也只是稍作停留.
坐过了,便是要走的.
而她也要在她的朝曦楼里,好好地过她的寂寞岁月.
对镜黄花瘦.
她是早已没有了贴花的兴致.
只是岁月无常.
而且寂寞如常.
第二日方小侯便着人来买下了她.
她素衣便坐进了来接她的小轿,行头首饰,懒得送人,也都抛在那里.
任其蒙尘负土去.
等掀开帘子,看到的却是昨日那始终低头的青年.
他也只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口道,
”送她去小姐那里.”
立刻有人应命来替她引路,走前,她仿佛听他一句喟叹般的呢语,
“那里的梅花,也正寂寞吧.”
于是红泠,这红粉优伶里的翘楚,就从京城里两个最难以捉摸的男人手中滑走,最终留在了这一个常常浅笑言酌,却有无限遐思的女子身边.
雷纯待她极好.
她则陪着她,轻吟浅唱,赏玩游乐,却消不去她眼中常有的忧色.
然而雷纯的这种忧姿极美.
她的忧虑,也是一种风姿.
初冬,红泠为她精心修剪梅花.
第二日,满院的红像是新的,也更红了.四剑婢都赞她的手艺好.
然而雷纯看了,只是淡淡一笑.随意夸了几句.
于是她知道了.
她的心,并不在梅花.
有时雷纯会忽然问她,
“你觉得大堂主这个人,怎么样?”
“他?”红泠疑惑了.
“是,他.”雷纯仿佛不经意地问,”他怎么样?”
红泠略一思索.才道,”我不知道.”
“哦?”
“我第一次见他,他安然恭顺,态度躬卑,有问必答,第二次见他,才觉得第一次见的仿佛不是他.”
“不是他?”雷纯眨了眨眼,装作好奇地问,”为什么?”
红泠坦然道,”第一次见他,我觉得平静,第二次见他,我觉得害怕.”想了想,又道,
”他是一个可以变成好几个人的人.”
雷纯一听,偏过了头,像在沉思.
雪白的颊像静夜里才有的露水未沾的梅花.那样的定而静而美.
一夜,梅花尽凋.
那一夜,雷纯,没有回来.
她在那里挑灯倚坐,只在傍晚等来了眼睛都已红肿,脚步也微微踉跄的三剑婢.
她一阵茫然.
兰剑死了.
死在一个叫作”迷天盟”的组织的人手里.
小姐……呢?
雷纯呢?
雷纯是清晨回来的.
狄飞惊就在门口迎她.
她的神色是憔悴的,然而目光冷澈而平静.她的身上犹是一件男人身上取下来的衣衫,掩住了她纤细的,衣衫破碎的身子.
那是明眼人看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情形.
狄飞惊没有抬头看她.
他是不敢,不能,还是不忍?
可是雷纯也未揽衣遮掩,粉颊微白,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我爹死了.”
语声平静.
但眉眼里露出轻微的一点伤.
她在等他说话.
等他表态.
她以这种方式逼他说.
此时他一表明立场,便再不可有所悔改.
狄飞惊也没有说话.
但是他躬身一礼.
这是他只有对雷损,才有过的大礼.
他一生未肯第三个人面前折腰.
然后他才缓缓道,”总堂主,请.”
“我爹死了.”
“总堂主,请.”
八个字,大局已定.
他们都不是喜欢废话,浪费时间的人.
雷纯听了,终于旋然一笑.
绯色微染了脸,志得意满,像冰雪消融后留下的一株冷香.
冷冽的,清白的,幽雅的.
这笑是她:
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
是她雷纯.
“那个人,是谁?”红泠曾肆无忌惮,单刀直入地问她.
“那一夜,那个人,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这么问?”雷纯轻浅地道.
“你知道是谁了,也知道怎么报复了,那天才会那样的安定.”她盯住她,”我知道你是知道了.”
她继续问,“那究竟是谁?”
雷纯一怔.
她的怔仲惹人心痛.
“我是知道是谁了.”她淡淡地回答她,”这个人……他恨了我许久了.可是他….他却恨错了人.他不该恨我.他该恨的应该是他.”
“他该恨的,应该是他.”
雷纯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
红泠忽然觉得:
深秋好冷.
世事,原来都已变了.
◆ ◆ ◆ ◆
“为什么不见我?”白愁飞皱眉道,”他连我都不见?”
利小吉满头大汗,赔笑道,”楼主腿伤发作,树大夫正在看他……”
白愁飞冷笑道,”看就看,我又不碍着他看病.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利小吉道,”可是楼主他……”
白愁飞一摆手,道,”他是楼主,我是你们的副楼主,我的话,你就不要听了么?”
利小吉正左右为难时,里面出来个人,见着了白愁飞,”咦”地惊喜道,”二哥.”
王小石.
白愁飞唰地拉下了脸.厉声道,”这又是怎么说,他进得,我却进不得?”
利小吉脸都白了.哪里敢回他的话.
王小石见状忙道,”你别怪他,大哥是要好好休息.我是来辞行的,才破例让我进去.我也是说了几句便出来.二哥你别怪.”
“辞行?”白愁飞狐疑道,”你去哪里?”
“回春堂呀.”王小石诚恳地道,”我想好了,还是回去的好.”
白愁飞讶然道,”你这时候要走?”
王小石笑道,”这也没什么,我又不是就此离了京城.你哪天抽身公务,我们还可去喝一杯,叫几个小菜,不是和以往相同么.只是大哥…….”忧虑地往里面看了一眼,没有往下说.
白愁飞疾而快地道,”我会照顾他.”
王小石忙笑道,”是,有劳二哥.我走了.”
白愁飞看这个兄弟下楼.心里冷笑:
照顾?
用得着你来提醒我么?
他也不再管顾利小吉.
拔步.
掀帘.
进去.
树大夫霍然站起.
那人披毡而坐,苍白着脸色,但是那是河山千古不变的一个姿态.
他坐在那里,白愁飞觉得那里就是千军万马,
万里平川.
而他此刻,正缓缓睁开了眼,淡淡望了他一眼.末了,挥了挥手,道,”你出去.”
树大夫不敢反驳.垂首退了出去.
于是这里只有了他们两个人.
和多少个夜晚一样,便只有他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