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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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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叶疏楼,清平晚。
梁晚霄坐着,靳白单衣,对面一壶新茶。
紫木檀几,那一首坐着的人,始终却是不动声色。
叹一口气,双手执壶,倾身过来,斟盏,满上,顺带看一眼那人神情,竟是再没有的温和平静。
上得她良宵楼来的佳人狂客,多少总为其中的妍红流绿所惑,如今看他这一个淡淡不变的反应,竟觉怔仲。
稍顷,也淡淡一笑,扯过旁边氅子,径自去看窗外,却是一片章台好景,没来由得觉得一阵晕眩。
回过头。
“展大人,竟不觉腻烦么?”
“腻烦?”展昭眉眼未动,微笑以答,“这茶很好,我在办案,有什么腻烦的?”
她一笑,依窗看去,楼下三五衙差,始终徘徊不去。
长袖一滑,一只碧玉的翠蝶,被握在了手心上。
眉目一转,缓缓道,“又是为了这个?再好质地雕工,却不过是一只蝶儿......”
展昭目色依旧平和,淡淡道,“但却是贼赃。”
“贼赃?”梁晚霄拿它在手里把玩,碧绿通透,与她指尖一点朱蔻,相应成欢,“是,大人说这是贼赃,可我也说了,这是朋友送的:十年欢场,我竟留不得这一件物事么?”
展昭并不动气,只静静道,“我就是要问姑娘,你的这一位朋友,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做何营生?还有......”他眉目一敛,继续道,“现在何处?”
他问得很慢,这话自他口中说出,不知为何,竟没有半点审讯的味道。
但他问了,又由不得你不答。
梁晚霄怔了怔,过了半晌,才道,“我忘了。”
此时,妆容倦怠,她说这一句时,千点愁绪化作一堆,眸色却清厉紧致到了极处。
展昭并不讶异,只是笑笑,道,“即是如此,我明日再来。”
推几起来,长衣扬洒,及下楼的时候,微顿脚步,慢慢道,“有一事,要知会姑娘。”
梁晚霄道,“请说。”
“大宋律法,推己咎责,”他说,“三日为期,姑娘如果不说,府衙迟早会着人监审,到时......就不在展某责职之中了......”
“偌大一个良宵楼,我抛不去的,在此坐等便是,”梁晚霄临窗一立,也不回头,轻罗冷薄,冷峭着神色,“展大人,暂恕不送了。”
那一只蝶,玉翅冷颤,她慢慢握住,想来也是别有一片冰冷的。
展昭一笑,拾级下楼。
刚到楼堂,捕快言风便迎了上来,颇有讶异,“展大人,这就回去了?”
展昭停下脚步,温和一笑,“怎么?”
言风迟疑道,“已三日了......梁晚霄分明是有意刁难,陈王府失窃不过七天,赃物就在她这儿出现了,也算是个精致玩物,怎么可能不记得是谁送的?”
“她不说,我们就等着,”展昭淡淡道,“不急的。”
言风笑了。
这个上司,行事从来温淡和缓,待人也极好,在他看来,却是厚蕴深藏。
当下便道,“是,我们便等着。”
待要回身,目光流转间,恰瞥见二楼窗槛后那一道清历伶仃的身影,一时之间,又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她是风尘多年,最最精于世故的,如今是为了什么,还在那里,熏香老坐,黯然坚守?
陈王府。
白带缠头,赵励皱着眉,本是很不高兴为人所扰的。
亡妻,失窃,日下陈王府上人人愁云惨淡,无心事事。
来的却是官府中人,不得不见。
他于偏堂小坐了片刻,以手支额,竟觉困顿,迷迷糊糊间,只见有人走了进来。
依稀是白氅子,黑发高束,眉眼冷峭,似乎还冷冷一笑,清贵骄傲得漂亮。
一惊而醒。
果然是有人。
那人还在原处站着,微带冷讽的半点笑意,若有若无地仍在,见了王卿的敬意惧意,却是分毫都没有。
这人却是他认得的,赵励苦笑一声,“白五爷......”
那人这才欠身,行礼,道,“王爷大安。”
派得这人来,也算他不走时运,赵励要招呼人茶水伺候,却反而被他喝退。
“喝什么茶?”他冷着眼说,“王爷,案子要紧,我先随你去看看。”
赵励无奈。
开封府的人,多半得罪不得,眼前这一个,更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不便着使下人,当下亲自在前领路,一路水廊艺园,亭台楼阁,倒是各有一番景象,两个人兜兜转转,才来到一座小楼前。
秀阁深闺,白玉堂一步跨入。
赵励微微叹口气,道,“这便是内子生前的处所了,遭窃之后,我一早嘱咐了下人,没有人进来烦扰过。”
各处如今罩了白纱,妆台上设了个暂奠的灵台,依旧掩不去原来的清雅风流。
他走到窗前,眼光只在四处微微一扫,淡淡道,“王妃刚刚故去,为何秀楼无人看守,至于失窃?”
赵励忙道,“那夜我自嘱有丫环看守,可是她们却失职睡去了......”
白玉堂“哦”了一声,走到妆台前。
描金凤,淡花捻,素白诗笺,些微的负土蒙尘。
拈起一支,又问,“王妃......是荣秀公主吧?先皇太后,据说最是宠爱这个侄女儿的了。”眉梢一挑,淡淡一笑,“是么?”
赵励颜色倒是真的有些哀痛,道,“是,先皇太后日前还着人来取公主的遗物入宫,只是我还未待整理,便已失窃......”
白玉堂淡淡看他一眼。
白衣冷恤,他站在那里,只看了一眼,便似是懒得再看了。
“脂砚风流,愁妆淡定,”他于秀楼中负手一立,一袭长衣,倨傲得嚣张,“真可惜了这个女子......”
旁若无人。
赵励听了,原也该愠怒,忽然却想起那个女子带笑而立的姿态,慢慢想白玉堂的说话,一时之间,竟觉得自己,原本是配不起的。
可惜......当真是可惜么?
回过神来,白玉堂已走到他面前,道,“走吧,”
“走?”赵励道,“可是,你还没有问过话......”
“问话?”他像是觉得好笑,“问谁?”
赵励道,“至少......也该问询那日守夜的丫环......”
他淡淡道,“有什么好问?她们不是睡着了么?”
赵励苦笑道,“例行公事......”
他冷冷一笑。
“不问,”他道,“要问,请王爷自己问吧。”
赵励看着,只觉得他容颜忽然一冷,几乎是拂袖而去。
出来时,满袖寒风,路上行人渐少,远远望去,街角一片寒寮,灯光旧黄。
灯下一角蓝衫,一壶烧酒,这样看去,是浅淡得分外干净的一个笑容,看到他,远远招了招手。
白玉堂仿若未见,神色不动,却走过去在同一个茶寮坐下,偏又隔了三两张桌子。
展昭一笑,叫来掌柜,说了句什么,那掌柜的应了,到后面去捧过来一个铜烧的壶子,送到白玉堂桌上来。
白玉堂一句未问,接了过来。
白堕春酽,洒的却是梅花瓣。
喝了一口,极烈与极寒,刹时混在一起,眉目一动,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淡淡铺展开来。
“什么意思?”他顾着细品那酒意,也不回头,背靠廊柱,哂笑道,“若是要浇熄我的火气,这些,怕不够。”
展昭不以为意,叹了口气,道,“你想必,也是看出端倪来了......”
白玉堂冷笑一声,道,“哪里有什么窃案?他当我们都是吃白饭的,可以耍来玩么?我没当堂发作,已是很给你颜面了......”
展昭奇道,“给我颜面?”
他去看说话的那人,半边侧脸,看不真切,却觉得这话问了也是白问,转而道,“可有头绪?”
“太皇太后要收荣秀公主的遗物入宫,”他依旧靠着,手指在坛口一转,拈了片梅花瓣起来,慢慢道,“该是其中有什么特别紧要的物事丢失......赵励情急之下,就编了个失窃的理由出来,要搪塞过去——你那边又如何?”
“查到了,”展昭神色却凝重,慢慢地,答得却是若有所思,“在良宵楼。”
“梁晚宵?”
他像是感到了他语气里的沉静,回过头来,对上了他的目光。
谁都没有说话。
白衣冷洌。
蓝衣寂静。
半晌,展昭叹了口气,白玉堂咬牙冷笑,“原来如此......”豁然站起,这一立,便是站到了风中,衣发齐飞。
展昭也不讶异,更未阻挡,竟是一句未问,只淡淡道,“回来若要找我,我在江边.....”
眼看那人去远。
方向,是临街花巷。
慢慢一笑,何必阻挡?他要做的,他从来不拦。
梁晚宵看的,始终是手里的绿蝶。
指尖缠绕,慢慢竟有了温度,轻轻一笑,“你们......竟都知道了?”
对面的男人,微冷着脸,不答她的话。
她淡淡道,“既然都知道了,还来做什么?”
白玉堂这才慢慢道,“来求一个明白。”
梁晚宵偏首,对着他目光,灯火徐耀,两人的眼色,一般的骄傲清亮。
她起来,随手以银钗拨弄烛火,雪衣伶仃,清白着脸色,说,“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目光一转,落在她指尖的蝶上。
“是她送我的,”梁晚宵看到他的目光,笑了一笑,“是她亲手交到我手上的......那便如何?我便是说了出来,谁人会信?她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
她困顿青楼,她幽居深府,而她于浮生冉冉之中,独独将之送了她。
一尾清蝶,不是价值连城那么简单;那是先皇太后的赐品,也是她与陈王的文定之礼:
她却拿来送给了她......
白玉堂静静听着,并未发话,而梁晚宵倚灯而立,笑容淡满,全是骄傲到全不在乎的一个神情。
“只是......要就此逼我低头,却是不能:梁晚宵生平,便只得一副傲骨,并无所惧的......”
“你不怕?”他怒笑,“那我便去杀了赵励!”
梁晚宵吃惊地看着他。
对面的男子,嚣张得漂亮,头发指间眉眼衣角全都是娟狂的。
如果是他,那大有可能......是认真的......
她大惊之下,豁然起身,几乎撞翻了面前桌几。
而刚说了那句话的他,安安稳稳地坐着,略微挑眉,捎带嘲讽。
“怎么了?”他冷冷道,“只有他可以任意陷购他人,他就是杀不得的么?”
梁晚宵震谔一过,很快平复,过了半晌,才慢慢道,“你不了解的......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当年,那个含愁带笑,文采风流的女子,乔装来访,因寂寞而敲门,因感遇而相知,皱眉也好,嘲笑也好,都是精致到就连看者,都忍不住彷徨。
于是她看她哭,陪她笑,为她鼓瑟,替她舞歌,慢慢就连自己的心境,也渐渐开阔了起来:
便如她们一般的女子,有太多的才华与情怀,温柔与寂寞,或困守际遇,或羁滞末流,往往早忘记此生,只该以尽情二字而已。
她教给了她尽情,然后,送她玉蝶。
“日日风花雪月,我厌了,”梁晚宵记得自己当初这样推托,“你收回去吧。”
她却一笑,身着男装,青布衣,玉带束发,越发神采飞扬,“不,我有道理的,说与你听便是。”当下执了她手,将那玉蝶上的绳结,细细于她指上,绕了一圈,慢慢说,“我听人说,这世上最痴情的,便是这些小小的蝶儿:这一生,辗转来去,便只为求得一朵花——前生缘起后世缘灭,都碍不着它慢慢找寻......只因它有一半的心,便在唯一的那朵花上,酝酿至花开,便可开始静等......”
她原本是没有兴致听这些蝶蝶花花的玩意儿,只是是她在说,不由得听得仔细,忍不住问道,“那......若是找到了呢?”
“找到了,便是此生依旁的终点。”她看着那只玉蝶,眼中笑意更浓,“万千红紫,我偏傍你这一朵,你看可好?”
梁晚宵略微回神。
赵励......性子素来柔和懦弱,唯对自己的妻子,是真心的爱护,如何能忍受她的心,全部放在别处?
只是他到后来,关住了她的人,却不知她的这一只蝶儿,早已穿门过户,越过朱檐紫壁,停在了另一个女子的肩上。
而荣秀......向来是骄傲决绝得从不给自己别人留半点余地的,如何能容得别人的囚禁?
她的病逝,在她意料之中,预先做好了忧伤的准备,等到真的听到消息,却只来得及淡淡一笑。
她重新坐下来,添酒回灯,浅酌言笑,将这些年来的过往,她与容秀,容秀与赵励,慢慢都说与他听,并不详细,然而清晰。
最后说道,“何必不平?我欠了赵励,夺了他妻子,便该还他的,就是日后收监定案了,我也是这么一番话——这是世事,我甘愿承受,更何况,这一只玉蝶,我不愿放手。”
白玉堂一直听得很仔细,神色复杂,许久,才说,“可是......他日定罪,你一样保不住它的。”
“去不去保是一回事,保不保得住,那是另外一回事,”她笑了,“她一生骄傲,一定不愿我随意将之抛却,不过是一场牢狱之灾......”
她说完,抬头看他,缓缓一笑。
白玉堂站了起来。
夜极深了,他素来也是自由骄傲的,原来,觉得可以管尽不平之事,兴致所至,拍案而起,扫荡中原流寇也无不可——如今却慢慢觉得,大多数时候,他人在局外。
世人各自对错纠缠,来来往往,他力所能及的,其实并没有多少的:好的坏的,各自承受了,原来应该顺其自然才是。
慢慢敛眉,吸气,当窗一立,就要走了。
“白五爷......”身后的梁晚宵,却微微叹了口气,淡淡道,“世事森冷,各自保重便好,何必拣尽寒枝......不肯栖呢——”
话到尾声,那白衣倨傲的青年,早已撩衣下楼,独行的一个姿态,竟错觉有些寂寞起来。
时值深秋,江边是极冷的。
展昭见了慢慢走过来的那人,眼色却是禁不住的暖。
“来了?”递过一壶酒,“今日十五呢......”
那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半晌,才闷声道,“怎知我一定会来?”
“有些事,你不去试过,不会明白,所以我让你去,”他神色温润而淡凉,慢慢说,“你试过了,自然会回来的。”
白玉堂怔一怔,冷笑着拿眼瞪看他。
展昭刚要开口说话,只觉寒光一闪,径直朝自己落脚处刺来。
叹一口气,顺势避开,这一剑,却不是为了伤人,他脚步一退,身子已经落空,便掉进了河水里。
原本大可在落水前倒掠而上,他心念一转,却任由自己落下。
水花四溅,他便立在及膝水里,微微苦笑。
早该知道。
照他的脾气,如此一来,定是觉得自己输了一筹,那是无论如何都要赢回来的,只刺了一剑,算是客气的了。
刚要开口,却见白影一动,岸堤上的他,纵身竟也是一跳,姿势优美,却照样是落到了自己身边的水里。
水花更大。
“你不是最怕水?”他看他跳了下来,又是皱眉又是冷笑的样子,一时也怔了,“下来做什么?”
他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今天不是十五?要看月亮,这样看清楚些。”
展昭闻言去看,果然月光分外明朗,竟也没有平日里的淡冷。
于是也笑了,
两人衣衫于水中湿濡,散荡开来,一白一蓝,安静地从来没有。
如此情景,纵是一回,便已够了。
过了好半晌,只见白玉堂瞥了他一眼,自己却先摇头,喃喃道,“怎么看,也不像花......”
他听见了,却没懂,“什么?”
那人却别过头去,白衣孤眉,此刻看来,却近在咫尺。
他一笑,并不追问,回头看满江的月色,温暖和煦。
人间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