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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四(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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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着山坡跑,脚比身子走得快,最后扯了鞋子,踩在草地上,满脚是小雨后湿润的软泥。
钻进树林以后,我就成了蚂蚁。或者是长臂猿。或者是蛇。我的手臂绕在树身上,身子一圈一圈转。累了,躺在长长的石阑草间,嚼着金纱菊,耀眼的太阳晃不瞎我的眼睛。
但我还是有时间概念的。毕竟是我一个人了,怎么也该有些对自己负责的感觉。
于是过了一阵,我爬起来,开始沿着山背的弧度匆匆地走。午后刚过一些时候,我到达了那个不熟悉的小城。
大白天里竟然下着稀稀拉拉的雨。一片厚厚的云飘来,就把整个城市都遮灰了。街道上、门牌间、四处都隐约有一抹近乎诗意的蓝。我的脚趾忍不住在靴子里动着。
从小巷里拐入大街,视野便开阔了。这是一个并不活跃的日子,人们似乎都想赶着去哪儿,但又似谁都不想去哪儿。离我最近的是一间大市场的入口,并不高档,并不干净。这个镇应该还是有更富裕的地区的,只不过我刚巧没碰上。入眼的是包了头巾的女人、被从家里揪出来帮忙的少女、和被人牵着手、四处张望的小孩。市场的入口被两块又长又厚的深蓝塑料布遮了起来。随着人流进出,两块布被一再掀起,新鲜蔬果和鱼肉的潮味就这样不经意地钻入鼻内。嘈杂声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在耳中轻微碰撞。
我站在街角,望着这样一幕,突然觉得指尖开始变得冰凉,眼中的人们开始失去面孔。我别开脸,街角的路灯座下有一张被踩烂的报纸,很脏。
我催促自己缓过神来,埋头快步走过,拐入下一条街。
不久后,我发现自己走在另一条街上,马靴蹬蹬地敲在整齐的石板路上。路边的商店橱窗里是精心设计的摆设,门把手仍是崭新的铜黄,电灯被高高钉在店门上。先生太太们在偏僻的街角下了马车,戴着大帽子,在小雨后的下午避一个不存在的太阳。
掐着雪茄的男人靠在路灯上斜眼打量我。路边一个妇人把孩子的头按到腰间。男孩挣扎着,他母亲说,别动──是吉普赛人!
我身上挂着克里弗的大号毛衣,脸上没有化妆,忍不住把脸侧开,用手摸摸头发。
镇其实还是很小的,再一阵就走到了头。这一来,又回到了无领域的大路上。发红的褐色细土在脚下扬起瞬间即逝的粉末,侧脸看去,大地是平的,两三颗房子在草间立得清清楚楚,在挺远的地方以外,是大排刀削一样挺直的山壁。
我回头看一眼,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往前走。
这是一条极具帕克司特征的大路,笔直而宽,两侧无树,只有金灰交杂的大片平原。人走在上面,像是天与地之间被压扁的一件东西,抬头触不到顶,低头踏不实地。
岔路口,我拐入一条小道,走进一侧的山林。顺着坡走下,来到一个小山缝,身边是枝叶有些稀疏的考淮树,扫着两侧的平石山壁。我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哼着歌走,头脑晕眩,耳中除了自己有些沙哑的声音和马靴踏地的响声,似乎连叶间昆虫展翅的动静都察觉得到。
小道逶迤,几个小时以后,我在渐渐淡下的夕阳余光中出了森林,来到一片麦田角落。
从这里望去,对面不远有一个小镇。她依着着长长的山坡建起,每一条街道都是笔直的上坡路。我撒开步子跑,风和麦秆飕飕在我耳边掠过。来到镇脚,我用树叶擦了擦马靴上已干的泥浆,踏上青石板,沿坡而上。
夕阳落入麦田,紫霞沉沉浮浮,遍山渐渐蜕成黑紫。沿街的商铺民居一间间打起灯笼,橘彤的光晕渐渐在街尾小巷间漫开,淀入神案桌脚旁的香炉灰烬,渗入青石板缝中的雨水,钻进米店旁的成堆蜜枣,与傍晚的暖风交织,沉沉地腻出一丝丝甜味。
我走到小摊前,伸手拿了一节羊肉串。看摊老人对我笑,黑发生油,皱而发黄的皮肤在满街悬挂的灯笼中透着红光。
我走到街角,坐在石阶上啃。
鼓声响起来了。一下一下,结实得像从米袋中缓缓滑出的豆子。我站起来多走两步,就看到了从山脚上来的人们。那是一个不小的队伍,领头的人拉着三弦琴,旁边扎了辫的男孩在吹方笛,他们身后,穿着各式各色的人们兜着卞架鞋,脸上戴了鲜艳夺目的面具,在满街的灯笼下,晃着身子用脚尖在石板上踏着。笛琴交织的旋律伴着卞架鞋踏出的节奏,像细水一般渗入街道两侧的屋里。一扇扇窗陆续打开,男人和孩子探出头来,在摊上忙着的女人也停下手中的活。吹着方笛的男孩晃着脑袋,旋律快了起来,像折了翅膀的麻雀,在空中语无伦次地飞。
快走到我面前时,他吹下最后一个音符,随后提起膝盖,把方笛在大腿上折断,插回背上的布袋里,大喊了一声。
身后的队伍跟着喊了起来,随后一个女人开口,用粗糙的喉咙,绕着调子一遍一遍喊着同一个旋律。不久,她身边的男人接过音头,喊起下一段旋律。三弦琴的弦被指尖挑起,被喊出的歌声揪着,悠悠在渗了红光的山间荡漾。
我把手里的榔头酒喝了,拽着手里的酒瓶,靠在门板上,浑身一阵阵地发暖。
队伍渐渐远去,三弦琴的调子也渐渐泄了。
我扶着墙站起来,往山坡上继续走。沿路的灯笼开始一个个熄了,窗子一扇扇关上,街上散落的人们像蚂蚁回窝一样钻入屋里。不一会,满街门板合上。街上静悄悄,一轮圆月亮在镇顶上挂着。
在一个小巷尽头,我发现一家低矮的平房,屋顶上铺了稻草和麦秆,梁上吊了几串合了香料的干羊粪,门边的灰瓦墙上靠了几块晒干待磨的碾药石,月光下透着黑黝黝的亮。
我上前大力拍门。
过了一阵,屋里打起微弱的光。门一开,熬烂的苦白蹄味渗入鼻中。一个又矮又皱的老太婆端着油灯,站在门口。
“来客人了。”我扒着门板说。
她突着眼睛,嘴咂巴两下,作势要把门关上。我伸手一推,头向前倾,呕在她的门槛上。
“我有货。”我抹抹嘴说。
这是一个药堂。小小的室内点了昏暗的油灯,四下看去,每面墙都是上了标签、层层叠叠的黑木药橱。一扇窗也没有,苦白蹄的味道更浓了,闷得人鼻子生堵。
老太婆从里屋叫出一个细弱干巴的男孩子。他显然没睡醒,身上挂着背心,头发乱着一团,走到门口时愣了,皱着鼻子,一声不吭,拿来簸箕打扫。
我撑在柜台上,从包里掏出一个又一个木兰盒子。老太婆站在柜台后啃着手指甲,不断地眨眼。
小小的盒子摊在柜台上,我把它们划左又化右,一共数了两次。
“十三。”
她点点头。
“除了这些,我还有。这一批的钱你先不用付,写张字据给我,明早去找人公证。在未付钱以前,我就住在这里,一切费用从字据里扣。”
她凑耳过来,示意她听不清。
我重复了一遍。
她点头,然后慢吞吞从柜里掏出两张纸和笔。我写明细节,签上两次名,她把男孩叫来检查字据,然后把一个正方的盖章拿出来,颤颤巍巍地印上。
我把其中一张收好。
“今晚我睡哪?”
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兜了两圈,最后走回里屋,把一床被子抱出来,铺在外间待客的茶桌上。男孩一看,皱着脸嚷了一声,但最终走去躺下,把自己裹在被里,只是嘴里念个不停。
我走进里屋,倒在硬床板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