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吻》林初四

1、Ⅰ－月圆之夜

　　七月十四。夜。

　　我拨开朱红色鲜亮妖艳的珠帘，跨过深褐色的雕花门槛，步向庭院中央那方青玉桌。

　　过了今夜，我就是，十六岁的成人。

　　然而，成年的喜悦，却未依我所想的那般，如期而至。唯有挣扎于胸腔的不安，取而代之。

　　在为明日为我而举的盛大庆典而紧张么？抑或是在为了将逝的最后一段童稚的年岁而不舍，悲哀？

　　仰起头，望向那张无鼻无眼，却仿佛因霸道地夺去了万颗星辰的光芒而愈显妩媚光耀的亮黄色圆脸，我轻轻地踮起脚尖，将双手，探向那枚似与我流着相同血液的月，乞求她，赐我一夜的安眠。

　　当微凉的风将在我耳畔轻柔的厮磨，幻化成利刃擦过我脸颊的瞬间，我听见隐在头顶那片阴郁的黑云背后不甘寂寞的亡灵，低声啜泣的声音。

　　“嘤——嘤——嘤——”稚嫩如初生的婴儿，却又凄楚如孤寂的怨妇。

　　缩了缩身子，抱住自己轻颤的双肩，我看见自己脆弱的心脏，惊恐地扭曲了形状。

　　我心虚了么？我在心虚什么？

　　为何总觉那一阵哀戚的低泣，是由我而起，亦是为我而来？

　　我，做过什么？

　　撕裂记忆，细数这十六年时间的碎片，飘过眼前的，也只有依偎在母亲的身边乖巧温顺的我。倘若真要赐我以罪，我只能说，我唯一的错，便是贪图这华丽而安逸的生活，甘愿磨去那些独立的梦想，依存于母亲丰润的羽翼下，一生驻留于这无需付出的所得。

　　轻缓飘然得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幽幽地响起在耳际，然后柔若无骨的纤长玉指，绕上我系着粉色长丝的腰身。

　　“谁？”浑身的汗毛，惊悚地竖起，我屏住呼吸，警觉地问完这一句，便不敢再多发一语。

　　“是娘啊，玳儿，你怎么了？”迟疑着转身，母亲疑惑的面容，便在眼前。

　　“娘……”惊喜地扑进母亲永远附有恬淡花香的怀中，想倾诉，却不知该如何将自己无来由的惊惧编织成言语，想流泪，却发现眼角，一片干涩。“娘，玳儿听见婴儿的哭声了，玳儿好害怕……”

　　“婴儿的哭声？”母亲的身子蓦地一僵，然后抚着我长及腰间的黑发，柔声安慰，“玳儿，不怕，娘在。”

　　“外面凉，如果玳儿还不想睡，就随娘到房中坐坐吧。有些话，娘不得不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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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微微泛黄的铜镜前，我看见母亲轻轻地拾起一束我披散的身后的长发，用手中晶莹通透的白玉梳，温柔地梳下。

　　“玳儿，过了今夜，你就满十六岁了。”是幻觉么？母亲的脸上隐现的悲伤，竟浓烈深刻得，如同沉淀千年。“我的玳儿，真的长大了，头发，都已经这么长……”

　　是啊，玳儿，长大了。可是娘，为什么您并不为女儿感到欣慰，反同女儿一样，充满忧伤？难道您，也在担忧些什么吗？

　　“娘，您不是有话，要对玳儿说吗？”我望着镜中的母亲，母亲亦望着，镜中的我。

　　“不，玳儿，娘要说的，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娘只是想给玳儿讲一个故事。玳儿，愿意听么？”母亲放下手中的白玉梳，将我的长发，细致地挽起。

　　我轻轻地点头，好奇与惶恐，挣扎成我不得不听的勇气。

　　“那是一个落雨纷纷的夏季，朝来夕往的过客，形迹匆匆，没有人注意到，本就热闹的小镇中，又多了一户人家。

　　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与他们刚满七岁的儿子。三个人的生活，简单而温馨。第二年的春天，女人，还怀上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可是灾难，往往在人们最无防备的时候，悄悄来临。当男人赚足了银两，正张罗着为女人腹中渐渐成长起来的小生命，建一个更宽敞更温暖的家时，却突然，病倒了。

　　男人这一病，就是大半年。女人倾尽所有，腆着大肚子，为男人寻医问药。然而，问遍所有的名医，结论，只有一个——这病，是个无底洞，想要根治，完全没有可能。要想延长男人的寿命，只有花钱，去买昂贵的药材，这样做，虽然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病痛侵蚀的折磨，比死，更加可怕。倒不如，趁早放弃，让男人，痛痛快快地去。

　　女人却固执地，不愿放弃。她日日守在男人的病榻前，即使男人暴怒地辱骂她甚至撕咬她，她也不曾，离开半步。

　　七月十五那一天，女人腹中的胎儿，终于落地。由于家中已经一贫如洗，为女人接生的，竟是她八岁的儿子。可怜的孩子，瘦小得如同一只小鼠。

　　含着泪，女人狠心地将儿子，送到镇中一户有钱人家作童仆，再将刚出生的女儿，送与另一户官仕人家，乞求他们养活这个可怜的女孩，好全心全意地，伺候自己的丈夫。

　　然而，男人却在一个月后，服毒自杀了。临死前，男人流着泪对女人说，去把孩子要回来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女人安葬了丈夫，便找到当初收留了自己女儿的人家，却被告知，她的女儿，已在不久前夭折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女人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这个残忍的结果。费尽周折，女人才算打听到了事实的真相。

　　原来，八月十五，民间拜祭月神的那一天，官老爷的宝贝女儿，降生了。

　　年近六旬，已养有一子的家中，又喜得一女，官老爷自然高兴异常。不料，女婴降生不久，呼吸开始变得困难，眼看，就要夭折。

　　此时，府中来了一位道士，称官老爷之女，生于一年一度的祭月之日，定受月神庇护，只需找到恰巧满月的婴孩一名，抽净他的鲜血，为这女婴洗浴，她便可安然存活下去。

　　爱女心切，官老爷听信了道士之言，命下人四处寻觅满月婴孩——女人送来的孩子，不幸，被选中。

　　一个无辜的生命，就这么成了一具干尸。奇怪的是，经过鲜血洗浴的女婴，竟真如道士所言，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官老爷重赏了道士，并命人将死去的婴儿，风风光光地下葬。然而，这岂是一个悲愤的母亲，能够接受的？

　　女人潜到女儿的坟前，哀哀地哭了十天十夜，然后化了妆，混入官老爷府上，成了那浴血重生的女婴的奶娘。

　　女人立下重誓，要在隔年八月十五——女儿死祭之日，血洗全府，以抚女儿在天之灵。为了不引起怀疑，女人将奶娘的工作，做得无可挑剔，而那未满一岁的女婴，便将女人，看得比亲娘还亲。

　　来年春天，当女人将复仇计划布置得愈加完善时，官老爷家，却突然遭了变故。

　　逃亡之前，官老爷夫妻将女儿连同大量财产一同交给了女人，自己带上六岁的儿子，逃向另一个方向。

　　亡命天涯，女人几次想亲手了结了这个天生罪恶的生命，却出于母亲的天性，一次一次地软下心来。

　　然后女人终于明白，背着恨走一辈子，有多么的可悲。天下父母，谁可断言何为对，何为错？换作是自己，未必不会这般不顾一切。没有能力照顾好自己的孩子，本就是自己的过错，这个孩子，就更是无罪可言。

　　当这一场风波，渐渐平息，女人回到当年的小镇，接回了儿子，并告诉他，自己怀中的女孩，就是他的亲妹妹。而她，也确实将女孩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百般宠爱。

　　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更名换姓，在小镇中重新居住了下来。凭着当年从官老爷家带出的财物，女人很快就成了镇中一户不小的人家。

　　而当年的官老爷一家，从此音讯全无。”

　　“那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宫丞珅，另一个，就是她，宫丞玳。”闭合的门，被狠狠地推开。

　　我与母亲几乎是同时抬头，看向突然闯入的人。

　　是哥。宫丞珅。

　　即使有血丝，在他的眼中张结成网，张牙舞爪地，想要将我吞噬，我依旧认得，这张我看了十六年，亦爱了十六年的脸。

　　“哥……”我轻轻地喊出这个最熟悉的称呼，还想要扑向，怒火中熊熊燃烧的，一袭白衣的哥哥。

　　“玳儿，别去。”牢牢地握住我的双手，母亲向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珅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原本是来亲手将生日礼物送给妹妹的，见你们进了屋，就在外面候着，没想到……若不是今日的凑巧，娘是不是准备骗我一辈子？是不是永远不让我知道，原来我疼爱了十六年的，竟不是我的亲妹妹，而是害死妹妹的元凶！”躲在母亲的身后，我惊恐地看着哥哥，将手中的彩色琉璃球高高地举起，又重重地砸下。

　　响亮的碎裂声，一阵一阵，穿过我的耳膜，穿透我的心脏。碎了吗？哥哥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还有，哥哥的，娘的，和玳儿的……心。

　　哥走了，带着那袭飘逸的衣衫，留下一地，彩色的琉璃。

　　还自欺欺人地不愿承认，一个故事带来的改变。将我从幸福的公主，变成负罪的恶人。

　　默默地蹲下身，一点一点地，拾起地上的碎片，我以为这样，就能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再次还原。

　　“玳儿……”母亲缓缓地走向我，将我从地上扶起，再紧紧地拥入怀中，“对不起，玳儿，若不是娘……”

　　“娘……告诉我，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有，那不过是一个故事而已，那不过是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不是哥说的那样，对不对，对不对……”我在母亲的怀中，挣扎哭喊，“娘，一定是这样的，你告诉我，告诉我……”

　　让我如何，相信呢？疼了我十六年的娘，竟不是我的亲娘，宠了我十六年的哥哥，竟不是我的亲哥。这十六年的幸福，竟是我偷来的。宫丞玳，不是娘的女儿，不是哥的妹妹，宫丞玳是罪人，宫丞玳害死了他们的亲人……

　　“玳儿，抱歉。你哥说的，没有错。但是，什么都不会改变。娘，还是爱你的娘，哥哥，还是疼你的哥哥，好玳儿，相信娘。”安抚着我在床上躺下，母亲转身后忧虑的叹息，躲不过，我警觉的捕捉。

　　“娘，还是爱我的娘，哥哥，还是疼我的哥哥？”我重复着母亲的话，一遍又一遍。“那么，我是谁，又变成了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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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我梦见盛装的人们，对着那一轮金黄的圆月，虔诚地膜拜。

　　那一夜，我看见殷红的鲜血中沐浴的婴孩，向我绽开，甜甜的笑容。

　　那一夜，我听见低低的哭泣，恒久地持续着，跟随我到很远，很远。

　　梦。只是梦而已。

　　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只是，做了个梦。

　　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