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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04 我妈犀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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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丽程女士是一位十分犀利的女士」
这是我初一语文课上,老师要求用“犀利”一词造句时我的答案。犀利是个褒义词。
程女士自己表示,她的一生本都该是犀利而传奇的一生,只是途中被染上一抹败笔,不小心嫁给了我爸。照理说这败笔原来是可以被擦去的,奈何擦得不及时没擦干净,有了我。
我妈本打算将我流掉,听说当时医院的口号也很犀利,叫“宁可血流成河,不可超生一个”。这是因为当时大环境很紧张,我党迫于国外人权压力和国内人口压力,抓计划生育工作抓得十分严峻,坚决打击超额生产。这就导致医院里做流产的都要排成长队,而我妈没能排上队,也就是说我在被扼杀的途中遭遇了交通阻塞,没能赶上。
于是在众多潜在生命纷纷被流下来的大环境里,我被留了下来,由此可见我很命大。
小时候跟外婆住在乡下,她总喜欢教育我:“小南啊,你要爱党爱国家,要不是党的政策你小命就保不住了。”
外婆真可爱,而我大概是很少的因为计划生育政策而得以幸存的孩子。
小学毕业时我妈把我从乡下接回身边,外婆也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是快乐的一家三口。
当然快乐不意味着不吵架。
程女士这次出差前,我们俩吵了一架。原因不稀奇,因为我爸,也因为我。具体说是因为我爸给我找了个工作,而我作为她程丽的女儿,居然没有拒绝!
我妈怒了。
在我妈看来,我爸这人就是个罪人,活着就是为了改邪归正,要不是社会宽容他早被淘汰了。
听说我妈怀着我的时候发现他跟外面的女人不干不净,于是果断离婚。而如果说婚姻是坟墓,那我妈现在还在曝尸荒野,我爸则是横尸遍野。
从小到大我妈就一直叮嘱我,我爸给的东西我不能要,我要了就是跟她过不去。这条规定和许多做人准则一样,贯彻在我的成长过程中。
但上次我爸找我出来时,打的是苦情牌,我虽然没有变节,拿出的态度却也让人不得不怀疑我是不是变节。这就是传说中的莫须有,冤。
我妈真的怒了。
她严词勒令我拒绝我爸给找的工作。
我当然不同意,那会儿找工作找得焦头烂额,他是我亲爸给我找份工作我凭什么不接受?清高这东西对我来说是奢侈品,用不起,偶尔瞻仰瞻仰就好,有容易一点的路我当然不选艰难的那条走。
我说:“那家公司我一直很喜欢,从大一开始就喜欢了,我想去。”
程女士说:“你想去凭你自己本事,靠徐庆伟算怎么回事,我怎么跟你说的,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我不乐意了,我说“我要是真当耳旁风现在就不会为这个跟你吵了!呐,你说不让我要他给的东西,不让我接受这份工作,那我找不到合适的你又不肯给我联系,我凭什么不要啊?”
程女士笑了,她说:“我就是让你自己找。徐小南我告诉你,这个社会上你谁都靠不住,就能靠你自己,没真本事任谁都走不远。别人给的就能跟你一辈子?我告诉你,没门儿!”
我默不作声。
她又说:“当初我和徐庆伟离婚的时候就想了,我女儿一定不能像他那样,他是怎么起来的?还不是靠着拍马溜须上了位,你念这么多年书都白念了?从小到大我怎么教你的?就是让你靠自己!”
这话很逆耳,我嘀咕着说:“靠自己靠自己,我也得先有门路啊,进了公司我当然靠自己……再说,你和徐庆伟那点事都多少年了,别老惦记着行不行……”
程女士拔高声音,指着我说:“你妈我行得正坐得端,当初是他背信弃义,我不跟他追究提提还不行啊?!”
很多时候人没那么多气,但很可能会越说越气,程女士就是这样。程女士总是这样。
她指着我劈头盖脸说一顿,以讽刺、夸张、设问、假设等各种修辞手法对我进行批判,中心思想就是我这种不思进取的毕业生就是寄生虫,再不知上进还不如羞愧而死。
最后她以一句话总结了上文,点明了主旨,升华了主题。她说:”徐小南,我跟你把话说明白了。工作我不会给你找,生活费先算我借你的,你跟我过不下去就找你那亲爸去,就他对你好!”
这话说的不对,不还有外婆的吗。
我这人从小多灾多难。
失足掉进河里,调戏老牛被一蹄子踹飞,半夜去摸爬蚱滚进深沟,甚至在来到城里以后接触了现代家用电器,拿剪子剪过电热毯的电线……经历了那么多非人的遭遇我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这导致现在的我很乐观。
我乐观地想,老妈带着对我深深的愤怒踏上出差的道路,几日舟车劳顿,这愤怒是不是如同儿时她许下的带我去游乐园的诺言一样,已经烟消云散了呢?
十有八九是这样。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拿肩膀碰碰她,嬉皮笑脸地说:“程女士,美丽大方热情善良的程女士,你要不要喝绿豆汤?”
她转头瞥我一眼,以一种鄙视的语气说:“你喝过的谁要?”
这话里的信息就是要我再去另倒一杯。我很狗腿地跑过去,很快拿了回来。
我说:“我把徐庆伟找的工作推了,二舅的也推了,正在自己找,不过还没有找到。”
我妈看着电视不看我,说:“出差时候正好碰上商场甩货,顺便给你拣了两套,毕了业的人别总打扮得像个小孩。”
我立刻蹿进卧室,果然床上躺着两个大纸袋,捞出来一看——
“乖乖,经济危机了楼市崩盘了这牌子也甩不成一次货,老妈说话越来越不靠谱了。”
这天晚上我和外婆一起下厨,为我妈接风洗尘。虽然途中被外婆从厨房圣地撵了出来,但是重在参与,聊表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饭桌上我把苏楷的意思向二位长辈阐述了一下,咨询下过来人的意见。
苏楷建议我去他刚开的公司工作。
他从之前的公司离职,自己创办的SR广告公司,当然因为是刚起步,条件会很苦,加上我也才六个人,一个人都要当成好几个用。但如果运作良好,这六个人应该都是开朝功臣。
我很有些跃跃欲试。但是再一想,像我这样的毕业生多如牛毛,要不是叶陶的面子人家肯定用不着找我,我去了之后成了没用的当摆设怎么办?
苏楷说:“我看了你的作品,构思都很新颖,点子不错。”
这算是夸奖了。苏楷说:“你回去考虑考虑。我不是看叶陶的面子才邀请你加入,是觉得你的才气在我们团队能得到很好的发挥。这样吧,你考虑好打给我,给你安排个面试。”
我就说,人家也是要面试的。
而老妈的意思是,摆设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摆设也是有外形要求的,我根本不必担心能成功胜任摆设。
大义灭亲,灭得犀利。我不得不再次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
这个伦理问题困扰我很久,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和暗恋谢书晨的问题上升到了同一高度,构成了我整个青春期的两大难题。
回到苏楷的问题上。老妈表示不干涉,外婆保留意见。
于是在人生的米字路口上,我深深地迷茫了。大概是为了以毒攻毒帮我消除迷茫,临睡前我妈来我房里陪我聊天,聊到最后她表示,我从现在起的吃穿用度都算她借给我的,工作后要连本带利一起还给她。
犀利。
实在犀利。
上学的时候我曾很拉风地说:“金钱视我如粪土,我还视金钱如粪土呢!都是粪土谁怕谁啊?”
那时候是因为我还没受到这粪土的威胁,现如今我明白了,都是粪土,钱也是人人都抢着要的粪土,我这粪土就是怕它。
我给叶陶发了条短讯,表达了我的沧桑。很快有回复。
「徐小南,我寄人篱下还没沧桑呢,你大小姐别伤春悲秋了成不?」
「……」
「记住一句话就好,时刻把自己当孙子,全世界都是你大爷的。徐小南,我看好你哟。」
「今儿晚上太阳不错,洗洗睡吧」
叶陶今天心情不好,她心情不好不能让人劝,谁劝她跟谁急。
果然很快又来了一条:
「心情不好,安」
我坐在床上看了会儿窗外的星星,越看越睡不着,最后起来收拾东西。
把外婆给买的毛绒玩具一件件收进柜子,蓝色海豚的尾巴已经有些掉毛,麦兜的帽子边沿上跳了线,海绵宝宝的两只大眼睛不再炯炯有神。我收好它们,摘下我妈买给我的新衣服。
卧室里灯光柔和,穿衣镜前我严肃站好。
白色衬衫上没有娃娃气的花边,黑色半身裙显得腿很修长,高跟鞋穿着虽然累,但让人看起来优雅。我发现脖子上的鱼骨形挂链和这一身很不搭,想想把它摘了下来,放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
谢书晨送我这挂链的时候笑得爽朗,说:“精品店打折,帮你抢到了这个,喜不喜欢?”
夜很静。
我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心想,我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