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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再相见,陪君醉笑三场,不诉离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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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言一震,失声叫道:“林大哥!”
有野鸭正从湖面横空掠过,林文伦巨弓微沉左手五指松开,长箭如流星赶月疾射而出,从野鸭颈上对穿而过,那只野鸭“嘎”地一声,落入了水中。
少言跳下车,见林文伦将巨弓敛于身后,背对着湖光山色,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沉淀着热切瞬也不瞬地盯住了他,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而起,只是立在他面前欢然又略带忸怩地唤了一声。相比之下,林文伦就自若了许多,“大眼睛,好久不见。”眼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周,皱眉道:“你瘦了好多。”
一句话在少言心中激起阵阵暖意,两年前他孤身离京,从此独来独往形影相吊。大漠之中霜冷长河,秦淮岸边莺歌燕舞,一路走马观花地看下来,长亭更短亭,却始终找不到栖身之所,可以让他蜷缩起来安心的睡去。有时中夜自思,不由魂为之伤,这份倦怠与黯然,不关风月,却是同样的深入骨髓。
如今乍然听着这样略带责备的关怀,恍忽间,时光快速退回,那个带他游历天桥的小小少爷似乎又站回到面前,他也回复到那个不解情为何物的孩童,为母亲忧心忡忡,又有着涩涩的快乐。
握住林文伦的手将他牵到车前,为两人引介,“林文伦林大哥,这是霍浮香。”
霍浮香初见林文伦立于湖边,不费吹灰之力开弓如满月,英姿勃发,不由得赞了声“好汉子”,又见少言与他极是熟稔,早已离了马车静立一旁。此时两人近在咫尺,细细打量一番,见他黝黑的皮肤隐隐泛出闪亮的光泽,身材挺拨肩宽腰细,棱角分明的脸上透出沉稳干练的气势,想必也不是等闲人物,双手抱拳说了声“久仰。”
马车继续前行,霍浮香在驾座手中执缰,方才与林文伦目光一触,彼此对对方的意图都了然于心,雄性对入侵自己领域的敌人有种超于直觉的危机感。听着车内偶尔传出来的细语轻笑,心中五味杂陈。相识有年,两人谈文论诗音律相和,少言一直是淡淡的,从未超越朋友应有的举动,像这般言笑无忌欲求而不可得。从前总以为这就是他的真性情,原来是看人的。
前行复前行,一更时分天色向晚,远处起伏的山廓俱没于黑暗中。少言困顿,支撑不住,斜倚着车厢沉沉睡去,一呼一吸之间,胸膛微微起伏。林文伦坐在对面,看着他小巧耳朵上细细的绒毛、盘伏在颈子上几缕发丝,心中巨浪滔天。这两年,虽然时时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人在何处在做什么,可那终究是一张张的纸片,哪及得上此刻一个活生生会笑会害羞的人就在眼前。三番两次伸出手想碰一碰触一触,又怕惊醒了他,见少言倚在车厢睡得极不舒服,千般思绪万般怜惜,最终化成一声长叹,伸出手将他轻轻搂过来,安放在自己膝头,少言含含混混地“唔”了一声。
霍浮香向里看了看,见少言枕在林文伦腿上睡得正熟。两人同行几日,他亦知道少言一向睡得不是很安稳,偶尔夜里醒来,还能听到隔壁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只恨自己不能为他分担。此刻见少言睡得香甜,虽然心下不快,却也无意打扰。
一时间,车内车外两人都默不作声,惟有得得得的马蹄声在夜色中回响。
马车忽然一个颠簸,林文伦被震得向上抛起,少言也被震醒,爬起来揉揉眼睛茫然四顾。林文伦不动声色地伸伸有些发麻的腿,微笑道:“就快到了。”
少言没想到自己竟然睡在林文伦腿上,微感困窘,不敢看向他,便掀起帘子向外探出头,只见远处山脚下隐隐露出一溜泥筑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一袭布幌用竹竿挑着立在墙边。林文伦也凑到他身边向外看说道:“这就是我们今晚要投宿的地方。”
三人一进门,掌柜就迎上来,殷勤不已,“林大爷您来了,上房已经按您的吩咐备好,您看是先吃饭还是先洗个热水澡活活筋骨。”
“先洗澡。”林文伦将马鞭交到掌柜手里。
“是,是。”掌柜跑前跑后,整个人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少言进房安放行李,却见已经有半人高的木桶矗立正中,一个小伙计正端着木盆向里加水,见他进来,露齿一笑,房中热气氤氲。
少言沐浴过后神清气爽,步下二楼,见大厅中连带他们也不过只有两拨客人。林文伦与霍浮香两人也已出浴完毕,正在等他。碗碟摆了满桌,都是他爱吃的菜色。知道是林大哥提前派人来打点一切,向他微微一笑,心中暖洋洋的。
席间问起林文伦为何离了京城出现在这里,林文伦踌躇半晌,问道:“大眼睛,你可曾结下什么不死不休的仇家?”
“不死不休?”少言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应该不会。我只是治病救人,大半时间都用来游山玩水,从不插足江湖恩怨,怎么会有人置我于死地才甘心。”
林文伦不语,少言的为人他最清楚,一向是淡泊谦和的性子。更兼江湖中人对医者总要多给三分面子,都是把头别在刀口过日子,谁也不敢保证有一天自己不会求到他。双方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想结仇也很难。大眼睛人又聪明,思虑周详,于众多恩怨纠葛之中审时度势,该桓貌迨帧⒉迨值绞裁闯潭龋执缒媚蟮寐鸫壳唷?
“也难说,”霍浮香在一旁说道,“不是说不想便可置身事外。就像这次,你为白家三少爷解身上的毒,破坏了别人的计划,那下毒之人自然会对你心怀怨恨,这还是摸得着的。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更多时候,你莫明其妙就成了目标,连自己都不知因何而起。”
“但是就算下毒之人心有怨恨,想来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地跑到杭州城投毒,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林文伦安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人联手,天下还有谁能把我们怎么样?”
“那是当然。”霍浮香自傲地说,少言一笑。林文伦见二人都不以为意,也就不再继续免得扫兴,私底下却是忧心忡忡,总觉得此事并非如表面看起来的单纯。他曾将手下传来的消息仔细研究,无论是白家三少病情加重,东风楼的死灰复燃,还是江湖上的一些异动,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似乎一股看不见的风暴正在形成,风暴的中心,正是少言。
但对方究竟意欲何力,究竟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没个头绪。
掌柜捧着一个口小肚大的坛子,人还未走近,一阵醇香已经先飘过来,醺人欲醉。林文伦接过来打开了封口,笑道:“找到这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可真费了不小的力气!”荒村小店,没什么好酒器,粗糙的海碗衬着酒汁浓重的胭脂色,反显野趣。
“大眼睛,来尝尝。”林文伦言下唏嘘,这两年中,他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与大眼睛重逢把酒言欢的情景,如今心愿得偿,见眼前人笑意盈盈,深觉此刻之难得。
窑藏二十余年的女儿红,入口绵甜后劲极大,与林文伦久别重逢,少言心下欢愉,便贪嘴多喝了几杯,醺醺然略有醉意。
林文伦又哄着他吃了些饭菜,估摸着他有八分饱了,伸手将他抱起。一手托于背后,一手托住在双膝向楼上走去。正要踏上楼梯,人影晃动,已经有人先一步站在他面前,面沉如水,正是霍浮香,手中长笛轻颤,有意无意间指住了林文伦的咽喉,“你要带他去哪里?”
“当然是去休息,”林文伦斜睨着他,“不然还能做什么?啊,我知道了,莫非你在想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住嘴,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我们持之以礼,岂像你说的那般不堪。”不三不四的东西,他确实想过,此刻被人点破,霍浮香几乎要恼羞成怒了。
“那就让开啊!”林文伦满是惫懒,脸上的表情一言以蔽之就是“欠揍之极”。
霍浮香才智有余而痞气不足,又自持身份,对林文伦这种泼皮无赖的招数还真是无计可施,顾忌到少言又不能真的动手,只得黑着脸让过一旁。
林文伦抱着少言到了房中,轻手轻脚为他除去外衣,拉过被子为他盖上。屋里光线黯淡,初升的月亮将树影投射在墙上,轻风过,那些树影也跟着张牙舞爪,林文伦就这样坐在半明半暗里,看着少言尖尖的下颔,看着他小扇子似的睫毛在眼窝处打出的重重阴影。拳头攥紧了又松开,用力之大连关节也疼了,终于抵不过心中的渴望,伸出手悄悄覆在他的脸颊上,细细体味手心里传来温热的触感。
你曾说丁寻是你的劫数,你应劫而来,劫尽而去。你又是谁的劫数?
没有了你,京都不过是一座空城,荒草丛生。我的心也是如此,空荡荡的,摸不着边落不了地。街上的车水马龙,是一副副的静止的图片,我梦魇似的全身无力站在一旁,无论如何也融不进去,那不是我的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房外有脚步轻响,知道是霍浮香不放心,特来守在门外。林文伦忽然一笑,想起上楼之时他的脸色,简直比死了爹娘还难看。少言平日里彬彬有礼,但其实对人心防极重,像他一般小心翼翼,不敢稍越雷池一步,想等着少言主动敞开心房,恐怕要到头发花白。其实自己也还不是一样,以前恨不得肋生双翅,一夜飞过千山,却又深恐被拒绝,只能日复一日地读着他的消息,坐困愁城。
可这一次,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让你躲避,道阻且长,溯洄从之。痛也好,流血也好,我会替你拨去心中那根刺,让你习惯我的体温我的气息,让你留在我身边,哪怕你只是因为寒冷和疲惫。
在少言柔软的唇上落下一吻,林文伦闪身出了房门,与外面的霍浮香打了照面,两人的眼光在空中交汇出一串噼呖啪啦的无形的火花。
就在房门关上的一刻,少言原本闭着的双眼忽然睁开,注视着床顶,神情复杂,也不知是悲是喜。
以后每到一地,林文伦都早预先派人打点妥当,将少言侍奉得无微不至,哪里像是赶路,说是出巡还更合适一点。
少言并非骄贵之人,以前急着赶路,披星戴月餐风露宿是常有的事,他也不以为苦。这次虽然觉得林大哥有些小题大做,但感激他一片好意,也不忍拂逆。
霍浮香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嗤之以鼻。他向来为人疏放颠狂诗酒,与少言相交也是心折于他的学识气度,引为知己琴笛相和,于日常中一些细节上未免不太上心。却见少言在林文伦无微不至的照顾中,气色越来越好,人也变得丰腴起来,尤其是出浴后脸颊被蒸得嫣红,双眼朦胧如丝,透出一点点的慵懒风情,怦然心动自觉错失了一大乐趣之余,对林文伦也是暗暗警惕。当然,谁也不想让少言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在他面前都是客气有加,你赞我一句我赏你一语,私底下却难免动动脑筋想着如何让对方知难而退。不过,两人倒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了默契,少言屡次提隹炻砀下罚急涣饺艘炜谕胤窬龅袅恕?
四五天的行程,硬是被拖成了半个月。半个月后,马车踏入岭南地界,少言长出一口气,暗自道:“终于!”外面天气晴朗,阳光普照,少言坐在马车外,只觉清风拂面而来,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林文伦看到他翘起的嘴角,也凑趣道:“这里风景确实不错,你若喜欢,以后便购一块土地,在这里长住如何?”一挥手,马鞭划过,将大片的山山水水圈住。
少言摇头笑道:“看看即可。”
两人正在谈笑风生,忽听路旁一声呼哨,树林中忽啦啦闯出二十几个人,手持兵器,将马车团团围住。
林文伦勒住了受惊的马匹,问道:“你们是谁?”
一个四十来岁白面无须的中年人上前一步,手中长剑一摆,厉声问道:“你可是丁少言丁十三?”
“我是,”少言道,四下打量一番,僧道俗都有,个个面色不善,“我与你们素昧平生,此番拦住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素昧平生?”中年人仰天打了个哈哈,神色凄厉,“你说得倒轻巧,我那儿子与你也是素昧平生,你却举手间就将他杀死,连个全尸都凑不齐?”
“全尸?不知这话从何而起,我们今日刚到岭南……”
“有人看到你还想狡辩,明明就是你,今天我就将你碎尸万段,为我儿子报仇。”一道寒光直罩而下,马车被剑气击中,轰的一声四散而开,林文伦扯着少言两人一个倒翻从人群头上跃而过,落在人群之外。拉车的马已经被他这一剑拦腰截断,花花绿绿的内脏洒了一地,两只前腿无力地刨动着。
林文伦一股无名火起,挡在少言面前,沉声道:“事实未明,怎可妄动杀机。”这些人一出现先不分清红皂白地胡乱指责一通,然后连招呼也不打就狠下毒手,若是武功稍差之人怕此刻已经死在他的剑下了。
“是也好不是也好,今日进入了岭南,这里就是我的地界,我要谁死谁就死,看你也是蛇鼠一窝,今天就把你都留下。”
“李奇,你那个儿子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就是杀了他也是为民除害,亏你还好意思来报仇。”霍浮香在一旁接道,这个李奇他认得,也算岭南一恶,仗着财大势大,在岭南一带作威作福。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这个德行,生出来的儿子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是你!”那中年人也认出了长笛,气焰立刻消了大半,霍浮午可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但是凭他轻轻几句话便放过,恐怕一辈子都会被人取笑,见到硬手就退,连儿子的仇都不敢报,“霍先生,这属我与丁十三私人恩怨,您在江湖素有侠名,难道也要助纣为虐。”
霍浮香根本不吃那套,长笛在手中转了两圈,冷冷道:“今天这个梁子我架定了,你杀别人我不管,这个人同我的关系非比寻常,他若有什么好歹,杀了你全家都赔不起。”
“你……”中年人也算地头蛇,几时被人这般看轻过,怒从心上起,脚步一错绕过霍浮香,长剑自下方斜斜挑向少言咽喉。
林文伦猿臂轻舒环住少言的腰,倒纵出一丈开外,喊道:“姓霍的,这批人就交给你了,快些打发了,别让他们来聒噪。”他平时为人豪气,心胸颇广,纵有恩怨,大家几杯酒下肚相逢一笑,能揭过的也就揭过了。但若是牵涉到少言,那可真是触了逆鳞。
霍浮香心底万般不愿照林文伦的话去做,但见李奇剑光霍霍,招招凌厉狠毒,非要置少言于死地,也不禁动了真怒。长笛一探击在长剑之上,李奇只觉一股大力顺着剑身直涌上来,震得手臂麻酥,把持不住长剑落地,被霍浮香顺势踩在脚下。
应邀助拳的人见李奇一个照面便落了下风,有几个沉不住气抽出兵刃,缓缓逼上来。霍浮香脚踏长剑,看着蠢蠢欲动的人,硬声说道:“没想到久不入岭南,这边的朋友已经忘了我霍浮香是何许人。”
那几个人激灵灵打个寒颤,都停住了脚步。这个霍浮香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行事全凭一己喜怒。一言不合,满门良贱被杀得鸡犬不留的也有,还是不要招惹这个煞星为妙。
正僵持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走了出来,单掌竖在胸前宣了一声佛号,“霍施主,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身后那位朋友妄动无名,杀了李施主的独子,当时尚有证人……”
霍浮香冷笑:“老和尚,你还真当我是初入江湖!若不是还有几分武功,怕早一照面就已经被你们围攻杀死。好,你既然要说理,那我们就按着这个“理”字来,谁是证人?站出来。”
人群向两边分开,一个身材矮小獐头鼠目汉子畏畏缩缩在走上前,“就是你?”霍浮香上前一步,正要仔细质问。看在众人眼里,却以为他要杀人灭口,一刀两剑攸地探出,两指胸前一指小腹。
霍浮香眼中凶光一闪,右手缩回袖中,握住了“绞龙索”。少言在后面见事情越闹越僵,忙大喊一声:“霍兄,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