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半的你》且安

1、1、2

　　相遇总来得突然，我又见到你，终于，在街的对角。

　　天下着雨，不太大，却细密。你撑着黑色的伞，半敞的风衣摆翻飞，眉目俊朗依旧，白衣的她被你搂在怀里，你注视着她甜美的笑，目光是我所熟悉的温柔。而与你相隔仅一个路口的我，被雨水打湿，衣服潮湿地贴在身上，水珠顺着眉毛眼角滚落下来，狼狈不堪。

　　闪电突然划开灰败的云层，一声惊雷随后炸开。我退后，紧紧捂着耳朵，却仍旧不可遏止地战栗。我怕打雷，从小便是。只是自你别后，这恐惧里更添了疼痛，叫我更为难耐。

　　你我青梅竹马，却是四散天涯。

　　1

　　我遇见你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天，却已经隔了十六年。

　　那天上午明明还风和日丽，等下午我从隔着几条马路的同学家出来，天却突然暗了下来。我知道，要下雷阵雨了，于是我拼命奔跑，即便摔了一跤也咬牙站起来，当我终于跑进自家的弄堂，雷电不期而至。

　　我眼看着家就在眼前，却没有力气再挪动步子，我想喊楼上的外婆下来接我，可喉咙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雷声一声接着一声，闪电让天空亮了又暗，小小的我只身蹲在弄堂边，除却害怕再无其他。不一会儿，雨落了下来，砸在身上，黏黏的。地上的尘土沾了水溅起来，灰黑地弄脏了我的花裙子。

　　然后，你出现了，在我的头顶撑起一把伞。我抬起头，隔着眼睛里的泪水看你，有些模糊，但却知道你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穿白色的T恤。

　　“你怎么了？”你问。

　　“打……雷……”
　　我好容易拼凑出两个字，而你闻言笑了，那笑容在灰色的天气里那么明亮。
　　“原来是害怕打雷。”你蹲下身来，指了指我的膝盖：“破皮了呢。别怕。你家在哪儿？”

　　我还未答，便听得一声“陌陌。”是外婆，她撑着伞，寻我来了。

　　你回头看了一眼外婆，“原来你叫陌陌。”然后，你伸手将我扶了起来。外婆绕过坑坑洼洼的水塘走来，从你的手里接过我，说了谢谢。

　　我躲进她的怀里，走的时候却还扭头看你，黑色的伞，穿着T恤的男孩。你是我第一眼的英雄。

　　后来，我从爸妈那里知道，你是新搬来的，就住在我家隔壁的门洞。我们那弄堂是老式住房，都是联排的，你家和我家都自搭了天台，没有围栏，我们的天台便其实是互通的。

　　你初来的那个暑假，刚五年级毕业，没有了作业的压迫，日日在弄堂口和伙伴们玩儿，你们在地上拍着游戏卡，玩着弹弓和玩具枪，你总是赢，故而成了孩子头，玩游戏的时候他们都抢着要和你一帮。

　　而我，刚要上二年级，作业不是很多，但总被关在家里练毛笔字。我并不是个安分的人，即便坐在书桌前，也不好好地在宣纸上写字，反倒喜爱往自己的两只手上涂涂画画，每每练完，手上，毡子上，挂历上都是黑漆漆地墨水，独独是宣纸最为干净。故而常常挨批，然后被外婆赶到天台去洗手。

　　外婆爱种花，我家天台上摆着一圈的花盆，我几乎是蹲在花丛里拿着水管洗手的。你有时在隔壁天台，听见我的声响，就会敏捷地窜过来，常常把花盆里的花叶给碰落。然后揪我扎在脑袋上的两个小辫子，一边幸灾乐祸道：“陌陌，你又被骂了呀。”

　　“别拉我辫子。”我不满地嘟囔。可你却还来劲，伸出爪子来揉我的脸。

　　我气呼呼地拿起水管，就往你身上浇，你躲避不及，给洒了个正着，就大喊我“小无赖”，边喊边来躲我手里的水管。我不甘示弱地回敬你“小霸王”，然后拖着水管跑。

　　等外婆听见我们的打闹噼噼啪啪地赶来，我们都已经斗得气喘吁吁，浑身湿透。你一见我外婆，就摆出你在大人面前应有的乖孩子的形象，点头哈腰连连道歉，要多真诚有多真诚。可偏偏这两面派作风就是被大人们吃定了，你安全逃脱回你家，我却要被外婆一顿好说歹说。

　　你哪里还是我初见的英雄，分明就是个小霸王小魔鬼。

　　2

　　打打闹闹的日子一直在持续，过了三年，你都升上了高中，又换了玩伴，天台的戏码，我们依旧乐此不疲。只不过，你会在我被淋成落汤鸡时，红着脸跑开。

　　我不再扎两个麻花辫，而是束起了马尾。你越发喜欢揪我的辫子，却在我不满的抱怨里，夸我头发顺，很舒服。我有时候挺讨厌你的，因为你总欺负我，甚至会抢我的东西不还，把我惹哭了才知道手足无措地哄。

　　我的成绩不像你一样顶尖，总是中流，爸爸想了些法子才把我送进区里最好的私立学校。但学校里有很多自认有钱就无法无天的男孩子，我那时候和你斗习惯了，说话嗓门大，又强硬，一来而去就得罪了他们。他们故意在我走路的时候绊我，有意无意地推搡，传些毫无根据的流言。

　　同学异样的眼光，越来越多摔出的淤青，我不知道要把这些对谁去说，只是想尽办法，装病逃避去学校。你知道后，跑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不肯说。你抓着我的手臂想要再问，却正巧碰到了我破皮的伤口。你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依旧低着头不回答。你就撩起我另一个袖子，蹲下身又看我的膝盖脚踝。

　　“谁弄的？”你站起来，沉着嗓音问我：“说，谁弄的？是谁！”

　　你拧着眉，声音很大，我连忙踮起脚尖抬手捂住你的嘴巴：“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会传到爸妈耳朵里……”话说了一半，我的调子里就有哭腔。你脸上明显的气愤让我感到更深的委屈，眼泪这才像开了闸一样滚落下来。你伸手把我拉进你的胸膛，让我尽情地在你的白衬衫上痛哭流涕。

　　“别怕。”你拍着我的背，小声却坚定地安慰。我抬手紧紧地抱住你，哭得更用力了。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你心跳的声音那么有力，有着安定的力量。

　　那天以后，你放了学就到我们学校门口来接我。那群男孩子被你逮了个正着，你和他们打了一架。那时你高一，个子已经窜上了一米七八，虽然是一打四，你到底是赢了。作为赢家，你很有范地扔给他们一句话，这句话，如今回想起来虽是矫情，但在当时，你嘴角还有没擦的血迹，颧骨也被挫伤，鼻青脸肿地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却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你说：“杨紫陌只有我可以欺负，别人要动她，想都别想。”

　　牵着我的手，你拉着我一路走，我看着你的背影，想起了第一次遇见你的场景，那一年，你仍是我的英雄。而我，喜欢上了我的英雄。

　　那个黄昏，我硬拖着你去药店，用我不多的零花钱买了邦迪和消毒药水，然后我们坐在小路的街沿，我笨拙地给你的伤口消毒，贴邦迪。你嘴上说我贴得丑，却也没有撕掉。

　　晚上，我听见你妈妈的骂声，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冲你发火。我偷溜到你家天台，偷偷地听，她说你如何如何让她失望，如何如何不争气，我抱着自己的膝盖，觉得难过。直到你妈妈收了声回房间，我开始责怪自己的懦弱，因为那都是我的不对，不应该让你来背。

　　见你独自一个人在厅里，我就低声喊你的名字，你瞧见我，脸上又浮现出小霸王的痞笑，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天台。

　　“对不起。”我埋低了脑袋：“要不我去和阿姨说？”
　　“说你笨还真笨。我妈现在只知道我打架，要是让她知道是你捣得鬼，一气之下不让我见你了怎么办。你到时候找谁哭去啊。”你敲了我一个爆栗，连连说我笨。

　　我揉着脑袋，想着见不到你的可能，浑身都发冷。从八岁起，我们就像是连体的一样密不可分，再也不相见，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无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