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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慕柠】雪满长安道(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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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不到我便已醒了,起榻时的声响让守在一旁的鸣玉很是困扰:“娘娘这么早起做什么呢……天还未亮,不若再歇息歇息?”我自顾自摸索到妆镜前,敷衍道:“你且再歇息会儿,我自己整整就好了。”话甫出口,却觉得哪里不对,竟仿佛老夫老妻一般,不由失了笑。铜镜里明晃晃地映照出我泛泛生光的一双眼,那样明亮而有朝气,我这才想起来,我今年不过一十六岁,也是可以这样珠缨旋转星宿摇,花蔓抖擞龙蛇动。
日子倘若有了个盼头,却也觉得好过了许多。哪怕这个盼头是两不相见、恩怨互断。
鸣玉虽觉得奇怪,却也由不得我这糟践手艺祸害,只得起了身替我梳妆打扮,一边拾掇一边问:“娘娘这么早要是去哪里呀?前晚上的酒别怕是还没醒。要不要叫和石再去替您擎一碗醒酒汤来呀?”和石还在一旁睡的发死,浑然不觉鸣玉正准备拿她开刀。我笑了笑,说道:“听说山台殿那处一向起的恁早,我去叨扰叨扰,讨一处日出既白。”
鸣玉挑了一支素簪替我簪上:“可是瑜宸妃她那是礼佛才起的这么早,您这是作甚啊?”我闻言却是不答反问:“我记得我有一件素纱衣?快去寻来,我也好与她凑成一对。”
鸣玉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叹了一声,还是去替我寻了来。
我去时山台殿内正燃起第一柱晨香,我前去伴着她身边跪下,缁素纱衣缓缓垂地而落,我轻声问道:“听说佛有慈悲心,愿渡人世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柳氏看也没看我一眼,兀自拨弄着她那菩提珠子,冷嗤道:“你听的倒没错,不过我倒是没听过,一心向佛的未得圆满,临时抱佛脚反却得了成全的道理。”
我卸下钗环,放在目前,深拜不起。
“那我若是拜你呢?你肯不肯渡。”
菩提珠胡乱滚了一滚,终究是停了。柳絮飞抬起眼来,十分厌烦不耐地看了我一眼:“我凭什么渡你?”我想了想,也想不出甚么个好听些的说辞,只得道:“你不是最喜欢清净么?此事了后,我还你个清净。”柳絮飞噎了又噎,最后眼一闭眼不见为净:“心静才是静,你们这糟子事我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你哪里来的脑子还指望我能搭一把手?我是慕容那傻子么,凭你空口白牙几句话就心软了?”
我想了想,道:“那就算为了皇后娘娘罢。”
柳氏静默成一尊无欲无言的玉佛,最后叹道:“你想怎样。”
我道:“我看谧妃的话本子里常写些什么假死不死的药来着……”柳氏大怒:“你成天与那小丫头片子都混看些什么本子!看就看了,脑子里进水了还居然信了!”我陪着笑脸央道:“写都写了,总归不是空穴来风什么的。何况柳太医医术高绝,总归是少年英才……”柳氏气得站了起来,正想戳着我的脑门子好好教育教育,却又不知道想起什么来,硬生生又憋了回去:“算了,你且回去等着罢……”
正说着这句话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长门钟声。杳杳荡荡、空空寂寂。
瑜宸妃的山台殿居东南苴丘高处,是宫内十分别致的一景。距清晏、昭阳等正殿都十分有一段距离,况论那长门钟处更是相望不见。因此这长门钟声响起的时候,便显得空落。我心上没来由地跳了一跳,心虚得紧。长门钟主时、祀、丧、诰,这个时候大抵是辰时到了。柳氏静静听了一会儿钟声,又复将刚才的话言语了一遍:“你先回去吧。”
我起身回返,路上人行稀少,只有鸣玉拥着我回去。将至永宫时,在璇玑殿前却忽然看到一人踉踉跄跄地跑向前来,十分不成体统的样子。原以为是哪个宫里的小宫女受了惊吓冲撞出来,鸣玉替我挡在前面,诘声呵道:“作甚么这么慌张,平白失了分寸。”
来人却一把抓住鸣玉的手,仿佛泣血一般地啼道:“凌、凌墨颜他、他要弑君!”
仰起来的是一张往日里艳若桃李的脸,此刻却狼狈的仿佛凋了色的芙蓉花。不是那金步摇又是谁?我耳朵里几乎是嗡地一声作响,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金氏看见是我,原本都有些恍散了的眸光一下子又亮了起来。但那不是高兴的颜色、亦不是有希望的颜色,那是一个人明知舟将行没,却偏逢同行人的疯了的颜色。她是笑了笑——我甚至大抵疑心我看错了那个表情——然后一字一顿,慢慢嚼出了那几个刀子一般的字眼来:“凌墨颜……要弑君。”
我抢过鸣玉搀着金氏的手,掐着她的腕,几乎能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这又冷静又疯狂的模样来。可是我又问得这般不急不缓,仿佛冥冥中有个不相关切的人替我在这里撑着这场面。可是我却分明知晓心里有一座大山此事坍塌的无声无息。那是满面尘世间的喧嚣扑面而来,听不到一点声响,却又将我湮得不可喘息:“他在哪?凌墨颜在哪儿?”
金氏一怔,却还是应道:“……在璇玑殿外。”继而她又惨白着脸说道:“娘娘、娘娘,请您快去见见陛下吧!见见陛下!陛下天子之躯,不能又半点闪失啊……”
她揪着我的裙角,啜泣地梨花带雨。我想她可能是真的伤心、也是真的后怕。怕大厦将倾、怕不复周全。可是她怎么肯、怎么敢就这样同我说“陛下天子之躯,不能又半点闪失啊”?那凌墨颜又算是什么?这两厢情愿又算是什么?
我几乎是一脚踹开了那金氏,拽着繁复宫装,像奔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日出一样奔了走去。
他怎么会出的永宫?怎么会去得璇玑殿?怎么会弑君!
不是说好了么?不是应承了么?就差这一天、差这一个时辰、差这一句言语了么!
我甚至是不晓得我是怎样跌撞到璇玑殿外的。
那日辰光正好、将日熹微,我看见他,像看见一个梦,
犹是白衣墨发,他倚在长石凳上,背靠于圆石几,懒懒散散。他是那样安静从容,时光未曾薄待他半分,他阖眸睁眼,俱是一般少年颜色。我甚至在想,我现在去推一推他,撒个娇、卖个乖、嗔个怪、骂个怨,他是不是还肯醒一醒来看看我,或是哄着我说:“别闹了,柠儿。”或是端庄肃穆、平静安然地叩拜:“万请娘娘息怒。”
可是无论哪一个都比眼前这个好——比眼睁睁看着那一个小匕殷红染透他的白衣要好。
金氏亦是跟了过来,见此情景,她忽然仿佛断了翅的蝶一样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跪在圆石几旁的地上,双手忍不住地捂住嘴,一声复一声的哽咽,却怎样都哭不出来。
我忍不住地想:真好啊。
便转头想回去。和石不知何时寻了来,见此情景,焦焦切切地附耳道:“清晏宫那儿被查膳点投毒,主谋不详,但凡涉及在内的尽被陛下一怒之下打发进了天监。甚是连详查亦不必了,尽言立推就斩。”我闻言,轻声笑了笑:“他自是还有他的凌家,亏他总算还记得。”
下一刹,我转身欲走。只觉得天光大盛的近乎刺眼——
这样灼目的日光里,嘉元一十二年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