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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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奄奄黄昏后,月色微凉。
通往小院的石子路上,一人一马正不紧不慢地悠悠前行,似乎是丝毫不在乎时间的虚度。待那人行至朱红色的大门前时却突然面露犹豫之色,手在空中伸缩了几回也未曾下定决心去敲门。
突然,门从院内被打开了。
楚兮只见一双虽然白皙、指肚却结有一层薄茧的手,正虚握着赤色双开大门。随后那双手的主人便探出半个身子来,羽睫微扬飞快地打量了来人一眼,随后便不由得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非欢不得不惊讶,因为他们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见过。虽说这么多年来她也算是靠着他养活,可他们之间并不算亲近。他平日里并不来,一年也不过来那么一两次,给非欢送些东西罢了。
他更是从不在此过夜,晚上来,说过了话就走。她叫他师父的原因有二,一是她的母亲沈渝兮是他的师妹,二则是因为楚兮从她很小开始就给她冥兮楼的武功秘籍和各种各样的书看。
虽然楚兮很少指点她招式,但他知道非欢练得不错,也就未过多投入时间去督促。非欢与她母亲一样,算是难得的练武材料。楚兮虽然曾教过她识字,但从来都不关心她的生活。他只是留下银子,使得非欢从很小开始就学会了自理。
他们见面的机会可谓寥寥可数,因此,二人的感情并不算深厚。但他们对彼此都有一种复杂的情感,这种情感的纽带就是非欢的母亲——沈渝兮。
一阵暧昧的暖风优雅地旋转着,舞动着,亦感染了京郊某处小院中满架的蔷薇。霎时间便有暗香隐约浮动,沁人心脾,当真是满园生香。
月影横斜,借着清冷的月光,依稀可见大朵大朵的蔷薇正袅袅怒放,各自妖娆。
“师父。”非欢刚舒了一口气,心便又被提了起来。她推开门,将风尘仆仆的楚兮迎进。她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深墨色的发丝稍显凌乱,遮住了她大半姣好的容颜。
他熟门熟路地将马安置得当后方才随她入屋。楚兮不由得抬眸扫了屋内几眼,布局摆设依旧淡雅清新,紫铜香炉中燃着淡淡的茉莉熏香,白烟自暖炉中一丝一袅地悠然旋舞于空中,屋内洋溢着一种让人贪恋的安适感,尽管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独居于此。
而他身旁站着的仍旧是那个白衣胜雪淡若烟的女孩。不,而今应该称她为女子了。
约莫一年不见,她已如出水芙蓉般婉丽动人。当真是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一张瓜子脸上最动人之处便是一双含情目,虽说眸色清如水,眼角却是微挑着带着几分妖娆的蛊惑。鼻子并不算高挺但很小巧精致,绯色樱唇因贝齿微咬而稍稍泛出灰白。
他知道她和她母亲一样有一对酒靥,但此刻她的脸上毫无笑意。
最难得的还是她举止娉婷大方,清姿落落,完全不似平常乡野女子般粗俗,一言一行都透露着一股由内而外不自觉表现出来的淡定和恬然。
“非欢,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他看着她清浅的眸,终是将这些话说出了口:“有关于你的娘亲,也关系到你的将来……”
其实这两年来他一直犹犹豫豫,在她的小院门口徘徊了多次都悄悄离开了。这次若不是非欢的武功有所长进听到了马儿的声响,恐怕此刻他也不会站在非欢面前。
他看着眼前非欢那酷似渝兮的面容,便又开始矛盾。如果渝兮活着,如果他的渝儿还活着,她会希望非欢去给她报仇么?
随即他便又有几分自嘲地笑了起来,如果渝兮活着,那还谈什么报仇呢?
他本来是打算要将这个秘密埋藏一辈子的,可是现在不行了。如果再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冥兮楼真的会完蛋的……
他明白,以他之力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他不能让渝兮的心血白费,更不能让她枉死。
非欢倒茶的手一滞,抬眸看向面前不过三十出头鬓角却已经染了霜华的俊逸男子。这是自九年前他们离开林府后楚兮第一次提起她的母亲沈渝兮,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抬眸看向他,在他对面坐下,示意他说下去。
“你知道,我拿给你的武功秘籍都是出自冥兮楼,也就是号称江湖第一的暗杀组织,如今已历三百年。冥兮楼有一个铁定的规矩,就是掌门的位子传女不传男。你娘沈渝兮便是上一任的掌门,自她被人杀害后,冥兮楼掌门的位子已经空置了十年。”
饶是非欢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听到“被人杀害”几个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的母亲,她的生母,那个在她记忆中已经模糊了模样的女人,那个给了她生命的人……是被人杀害的吗?
“冥兮楼自掌门之下分设左右护使二人,并以右护使为尊,其下是四大阁的阁主,四阁又分别分四轩,一轩有四四一十六人,共有二百七十九人列入冥兮楼成员名册。而其中不愿记名的、级别低的、新来的杀手更是不计其数。他们有的就住在冥兮楼中,有的各有职业,除了接任务的时候外都过着和平常人一样的生活。”
他盯着她,目光炯炯地道:“我现在在冥兮楼中担任的是左护使一职。右护使名为询兮,目前正手握大权。不过,他毕竟不是女子,是不可以继承掌门的位子的。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窥伺掌门的位子很久了,从你娘去了之后,不,你娘在的时候,他就觊觎掌门的宝座。”
“询兮是个狼子野心的人,你娘心里也很清楚,所以你娘曾按照冥兮楼的规矩在楼主在位的时候提前留下了遗书,只有完成她所要求的三个任务的人才可继承掌门之位,且若一日没有人完成,就一日不立掌门。”
非欢听得有些愣了,但等楚兮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却是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那冥兮楼里没有其他适合的女子了吗?为什么娘不选其他女子继承掌门之位呢?”
楚兮耐心地解释道:“冥兮楼能被称为江湖第一暗杀组织绝不是徒有其名,能入冥兮楼名册的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武功高手,冥兮楼的掌门事实上无异于武林盟主。而因世俗礼教所限,女子学武的本就比男子少上许多。如今名册上记载的二百七十七人中,只有三十五人是女子;十六轩中,轩主有三人是女子;四阁中只有一个阁主为女子。”
非欢点了点头,许是好奇心使然,便接着问道:“这么说来阁主已经是很高的级别了,为什么不让那个阁主继承掌门的位子呢?”
楚兮苦笑了一下,略挑眉道:“她是想当,倒得看她有没有那个能耐。说起来也是冥兮楼的耻辱,竹兮武功只属中上,性子却是轻浮,她当上一阁之主完全是靠美色,跟了这个跟那个,爬到轩主的位子上之后不知怎么勾搭上了询兮,询兮后来便助她当上了零阁的阁主。”
想起当年的情景,楚兮神色便又沉了几分,“你娘刚走的时候,询兮一度大力推举竹兮担任掌门,只可惜众人拼死反对,这事才算搁下。大家也都达成一致,等待那个完成你娘三个条件的女子接手冥兮楼。所幸他们那一些人还不算糊涂,没被竹兮的温柔乡迷昏了头。”
非欢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奇怪地问道:“师父……这些……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楚兮摇了摇头,沉声道:“关系太大了!你先听我说你娘留下的三个条件。一,是得到传国的宝剑零殇剑。哦,对了,你记得我刚才说过竹兮是零阁的阁主吧?冥兮楼被分为四阁,分别名为零阁、殇阁、离阁、落阁,分别代表着零殇剑和离落凤钗。”
“自古便称得零殇剑者得天下,如今的李氏家族便是因为当年太祖皇帝得到了零殇剑才统一的天下。一百年多前因为战乱,零殇剑遗失了,十年前却突然有传言称零殇剑重现于世,且说这是要改朝换代的预兆。”
他怕非欢一时消化不了这么些话,便顿了顿才继续道:“当今皇帝对此传言也是十分头疼,因此派人四处寻找零殇剑的下落。不只是他,所有有野心抱负的人都在寻找零殇剑。据说零殇宝剑最早出于中原大地的最北方,那里天寒地冻,只有极少有人能活着走出那片冰原。”
“但我们冥兮楼的创始人从那里走了出来,并把一同带出的零殇剑呈给了太祖皇帝。零殇剑乃是世间至寒至利之物,若发挥其威力,可动龙脉,掌中原大地。你娘要求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冥兮楼寻回零殇宝剑。”
非欢怔了一怔,光听楚兮简要的说明便可知晓寻回零殇剑的难度,这才是第一件事,不知后面两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则是寻得离落凤钗。这枚凤钗乃是皇家传国宝库的钥匙,宝库里面有着数不尽的财富,连富可敌国都不足以形容得到离落凤钗的那个人。李家也是因为得到了这枚凤钗,当年才有足够的军饷灭了前朝。所以我想不出意外的话这枚凤钗现在应该仍在皇家手中。”
非欢点了点头,这寻凤钗起码有个方向是朝着皇家去的,看上去比找零殇剑方便许多,但皇家戒备森严,又岂是一般人可以混入的?
“第三件事,看起来最简单,实际上却是十分不容易,因为这十年来冥兮楼竟然没有一个杀手能够完成这个暗杀任务,就连自诩武功天下第一的询兮也不例外,那就是刺杀祺王妃。”他停了片刻,仔细琢磨着措辞:“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之所以杀她困难,是因为当今的祺王妃其实曾经也是冥兮楼的掌门。她为了嫁入皇家,不知收了谁的好处,竟然引狼入室,导致当年冥兮楼元气大伤几近覆灭。”
“祺王妃?”非欢秀眉毛微挑,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三年前见过的那两个少年,也不知他们是不是祺王妃的儿子。
楚兮点了点头继续道:“没错,就是如今的祺王妃。她名为司徒沅意,是当今四大家族之首司徒家的大小姐,从小便饱学各种奇门武功,十四岁的时候便名响江湖,人称‘玉墨居士’。她十五岁那年完成前任掌门交代的任务后成为冥兮楼的主人,十六岁时便嫁入了祺王府,成为当今三皇子的正妃。有传言称,祺王近日甚得老皇帝欢心,太子之位指日可待,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司徒沅意手掌凤印之日也就不远了。”
非欢静下心来仔细思量,第一个任务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妥,后两件却都是冲着皇家去的,而且似乎只有女子才方便完成。娘这么做,是想阻止那个询兮篡位吗?
倒真是用心良苦,不过这些任务都这么难,不知道再过多久才会有合适的人选继承掌门之位呢?眼下是十年,以后呢,又会有多少年?
有一个任务倒是总归有一日能完成,就是等祺王妃自己百年作古,之后便只剩下了两样任务。但那样,冥兮楼又得多少年没有主人呢?这么庞大的一个组织,没有掌门带领应该是步履维艰吧,也不知师父他们是如何撑过这十年的。
想着想着,非欢心中突然冒出些许疑惑,便侧首清声问道:“师父刚刚说,祺王妃曾经是冥兮楼的掌门,而娘在十年前也是冥兮楼的掌门。按祺王妃如今的年龄算来,她是十年前出卖的冥兮楼,而接着楼主的位子又空了十年,那么说娘就是祺王妃的继承人咯?那娘怎么只当了短短不到一年的楼主?她是怎么当上的?她……又是怎么被杀死的?”
楚兮握紧了手中的茶杯,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有些泛白。他的力气很大,又是练武之人,很容易便可把这白瓷茶杯握碎,但他顾虑到非欢的情绪并不能那么做,因此一直控制着手中力度,倒是十分辛苦。
“当年祺王妃在位时候留下的任务是刺杀皇长子承亲王。承亲王当年手握重兵,又是先皇后留下的嫡长子,刺杀他便也无异于刺杀未来的皇帝。因为他常年带兵,练得一身好武艺,功夫与现在的询兮是不相上下,身边又有很多高手保护,杀他是十分不容易的。
他只有一个弱点,就是喜好绝色佳人……恰好你娘几年前为了刺杀一个异国王爷的任务混入了京城最有名气的那家醉香楼,又是当时落阁的阁主,众人便把希望寄托在了你娘的身上。那时候,你已经三岁。因为你娘在名义上仍是林海荣的妾室,她便用了金蝉脱壳之法假死,从而脱离了林府。
她不负众望杀了承王,并继承了掌门之位。谁知一个月后突然传来消息称你娘杀死的那人只是承王的替身,而那时冥兮楼因为惨遭祸事而元气大伤,内部一时间人心惶惶,你娘掌门的位子也是岌岌可危。
为了在短时间内稳定冥兮楼众人的心,你娘便不再采取计策而是直接冒死行刺承亲王。那晚……”楚兮的喉咙微动,指尖略有些颤抖,似乎是在回忆极其痛苦的事情。
“你娘行刺成功,但自己也身负重伤。其实那时候你娘已经快要逃到冥兮楼总部了,却因为内奸……和别的一些原因……死得很惨。我至今还记得你娘睁着眼睛死不瞑目的样子。她浑身是血,身上没有一处是完整的,可以说,已经是面目全非……”
仿佛感同身受一般,非欢不禁微微扭动着身子,就好像有万千小虫从身上爬过一样难受。
她的唇泛出些许惨白,略颤抖着问:“是谁……害了她?”
楚兮略低了头,似乎是沉思了许久才道:“抱歉,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我想让你清楚一点,你娘一定很想报仇。”
报仇……么?很沉重的字眼呢……非欢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仍是那副沉静的神情,拳头却已在桌下悄然握紧。
忽明忽暗的烛火在二人中间不知死活地跳动着,完全无视气氛的凝重。
“师父,你不告诉我是谁害了娘,又说希望我报仇,这……不是很矛盾吗?”非欢原本紧握的手此时渐渐松开,似乎是已经选择了向情感妥协。
她从小早慧,记事也早,她至今仍记得那个温婉绵丽的女子总是喜欢轻轻地把她揽在怀中,在院子里看花开花落。渝兮时不时地会去听她的心跳,似乎是担心孩子会突然死去。可现在,非欢宁愿自己不记得,不记得母亲的好,不记得母亲那种复杂又特别的爱。
楚兮神色微动,不由得微微前倾了身子道:“你当上冥兮楼掌门的那日,我必保你报仇雪恨。”
非欢心中尚有许多疑惑,但她知道以楚兮的性子能说出这么肯定的话来已经是十分不易了。她能拒绝他吗?她有权利不答应他吗?她的命算是他捡起来的,如果不是楚兮,她早就已经一无所有,甚至连性命都难以保住。
所以她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可以说,他们今天晚上的谈话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说过的话都多。
她深吸了口气,凝眸定定地看向楚兮,“师父,我答应我会努力去争取掌门之位。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
楚兮眸中的光泽飞快一闪,不假思索地道:“说。”
“娘给我取名非欢,是她生下我时不高兴,还是……”她咬了咬牙,“希望我一辈子都不快乐?”
楚兮摇了摇头,“都不是。你娘说过……无爱,非欢……她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真爱。”
非欢怔了一怔,神情略显怔忡。
夜已深,楚兮仍然坚持不在此处过夜。
离去的时候,因他快步行走而被激起的风带动了隔开卧房与客厅的一排光怪陆离的水晶帘。
珠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把漫漫黑夜凸显得格外寂静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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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欢浑身瘫软地背靠在门上,伸手胡乱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因为周围极其静谧,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便只能听到小院里晚风吹拂起满架蔷薇发出的窸窣声响。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本该一幅是缠绵婉丽、意味深长的静谧美景,眼下却多了一份凄凉之意。
蔷薇开得绚丽糜艳,却是到了盛极的时刻。在极尽艳丽之后,等待它们的只有既定的命运——那就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