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精绝

2、第二章

　　在吕蒙那个年纪的时候，老人也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那时候年轻气盛，最大的希望就是能跟随一个威风的将军，征战四方，杀敌建功，也许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做个将军。
　　故土本离江东千里，细论起来，他是韩当同族旧部，便随着上头的人，自辽西投奔了虎威日盛的破虏将军。
　　战场上由不得你犹豫，杀人或者被杀，经常是在一念之间。孙坚部属骁勇，所经的战役也多。他这许多年砍杀了多少人，早已记不清楚，也不曾遇见有什么冤魂厉鬼上门讨债。
　　孙文台将军死了，又有了孙伯符小将军。

　　孙氏父子为人豪爽，并不太计较上下尊卑，又都记性极好。军中时间待的长一些的兵士，他们都认得脸，有些还能记得姓氏。
　　一直到他受了伤，瘸了一条腿，却又不肯离开孙氏，宁可留在府中，服侍他亲眼看着一步步成为一方霸主的小将军，孙策还笑着叫他韩老。

　　他从此留在后方，看着吴侯府邸中铺陈日盛，看着张灯结彩将军结亲。韩老每天做的事情，不过清早起来清扫庭院，洗地焚香，然后在大乔夫人的琴声里照看园中的数丛修竹。孙策真正在府中的日子屈指可数，但是时时都有捷报和文书送来，韩老觉得，也许有生之年，自己两鬓虽斑白，还能再回一次故乡，也不全都是妄想。

　　这些希望在建安五年的四月都破灭了。
　　他几乎一下子认不出被抬着送回来的孙策。
　　女眷们强压悲声，怕哭泣惊扰了重伤的孙策。诸多重臣们在房内和庭院中守候，也不知道等的是讨逆将军康复有望的好消息，还是令某一个兄弟提领江东的最终遗命。
　　韩老这一生已经见过太多的死人，太多血肉模糊的可怕伤口。所以当他捧着水盆上来，在一旁看着医官给孙策擦洗换药的时候，倒并不觉得怎么害怕或者痛苦。
　　更多的是有一种惋惜和不可置信。
　　小将军是个多么英俊而有朝气的年轻人，为什么要被绑的像个粽子一样。
　　不过他现在脸色如此惨白，颊上有个鲜红开裂的血洞，连喘息都那么艰难，他那么骄傲，一定也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这个样子。

　　韩老突然想起另一个英俊的年轻将军，那是吴侯的总角之好，骨肉之亲。他见过他们在沙场上并骑而行，也见过他们在庭中饮酒赏花，可此时周瑜却不在孙策身旁。
　　也许这也是命，上天让你得意了这么多次，总也要给你一些永远补偿不来的遗憾。

　　再后来的事情，韩老就真的不太知道了。
　　大乔带走了属于她自己的一些东西，府上侍女有不少跟随她离去，剩下的都被拨去服侍国太和小姐。新任的吴侯自有自己的府邸，许多文书物件便被送了过去。国太又亲自做主，将不少旧物送给了周将军。
　　偌大东府，最后留下寥寥数人，守着个半空宅邸和无人打扰的回忆。
　　韩老有时候会想，若是能忘记那已经回不去的地方，也许可算是在此颐养天年。

　　但是他年纪越大，夜里的睡眠就缩的越短。
　　他记得还算清楚，第一次碰到那个鬼魂是去年的十月。
　　秋意已无可再浓，子夜的晚风将窗纸吹的仆仆直响。入冬时节的江南最是难熬，湿冷之气钻入骨髓，挡无可挡。月亮上笼着一层光晕，在流云间时隐时现。

　　这样冷的夜里，他看见那个身影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淡青色绸衣。宽大的袖子和九年前在榻边垂下的那幅一模一样。
　　飞舞的剑光亮如霜雪，游龙般穿行在暗色的竹林背景之中，纷纷落下的竹叶被剑气绞的粉碎，在风中飘零散去。
　　孙策真正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使的是枪。他的吴侯剑多数时候只是个装饰，也只有偶尔在府中练剑时，才会出鞘。有时候几位弟弟或者将领们前来，他兴致一起，还会切磋切磋，指点几招。后来他越来越忙，这种机会也就越来越少。

　　韩老手里捏着灯笼的提柄，他身上披着长衣，寒风一阵一阵地从袖口和领口灌进来，吹的他胳膊和手指都冰一样冷，手心里却是湿的。
　　剑光一停，他听见那个影子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了头。
　　月亮刚好在那一刻钻出云层，照亮了他脸上层层雪白的绷带，有暗红色的血印，似乎还在渐渐扩大。

　　僵硬许久的韩老倒退一步，脚下的枯叶沙的一响。
　　那个人影突然扭头向他所在的方向，那双眼睛在背光里，黑沉沉的教人看不清楚，但是那手中剑还未还鞘。
　　韩老的手一抖，灯笼掉在地上，瞬间熄灭。
　　他在蹲下去捡那个灯笼的时候，其实心里在不断祈祷着讨逆将军快些离去。

　　不然教人怎么办呢？
　　既不能大喊，又不能逃跑，更不可能反抗。不过孙策幽魂在自己府中，应该也没什么恶意罢。

　　于是等韩老站起身的时候，很是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