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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笛春雨落梅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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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平地风波
尽管男生们经常戏谑地说,女生公寓就仿佛一个大铁笼子,女生们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但显然,这些被关在笼子里的、活泼美丽的小动物,其可爱之处是不言而喻的。每到黄昏,女生公寓楼下便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唤声——除非十万火急,一般不会直呼芳名,而以房号代替,而等在房中或廊下的佳人,先往栏杆外探探头、挥挥手,不久就会翩翩然出现在被铁栅门隔得狭狭窄窄的公寓入口处。同宿舍的小姐妹们,对于呼唤同一个房号的各种声音,都是耳熟能详的,呼唤声乍起,已经知道谁该出门去了。
“503!”一声富有磁性的呼唤响起。
董慧巧笑问向戈雨艨:“去不去?”
“不去。”戈雨艨说,“拜托你!”
于是,董慧巧出门,伏栏向下喊话:“戈雨艨不在!”
楼下的男孩了然一笑,并不停留,举步离去。
董慧巧笑着回来,对戈雨艨埋怨:“哎!害得我每次做恶人!真是于心不忍。你的心肠难道真是铁做的?像罗岂凡这么优秀的男孩子,又这么执著痴情,这么英俊潇洒,你居然就是不为所动!”
戈雨艨撇撇嘴,反问她:“你为所动了吗?”
“人家看上的是你,我动的什么动?”董慧巧也撇撇嘴。
“那不就结了?”戈雨艨不以为然地说,“他潇洒他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董慧巧瞪着她,“和你没关系?他在追你!”
“那又怎样?”戈雨艨说,“这并不妨碍他也追其他女孩子啊。”
“哦——”董慧巧拉长声音,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看来那个罗岂凡,确实需要某个旁观者清的些许点拨,主动与其他女孩子拉开距离,才有可能逼近佳人一步。可是,这显然有相当的难度,要知道,罗大帅哥可是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校广播站的主播、校男排的主力队员、校模特队的当家小生……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叫得出名头的“校内谁人不识君”的风光人物之一。先不要说他在舞台上迷人的风采倾倒了多少青春少女,光是听听广播里传来的磁性中音,就足够女孩子们急于一睹庐山真面目了。而罗岂凡对于大大小小的美女们都是一概笑容可掬、来者不拒——艳闻不绝从来就是“风流人物”的本色嘛。她们入校不久,就听说他与那一度过从甚密的舞台老搭档曹某某分道扬镳,又与新被评为校花的傅某某出双入对了。纤秾合度、亭亭玉立搭配颀长挺拔、英俊潇洒,每一次的组合,都绝对称得上是金童玉女的真实写照。那时候,罗岂凡当然是根本无暇注意到默默无闻的戈雨艨的,而当宿舍的姐妹们听说董慧巧认识那迷人声音的主人——在他们的同乡会上——果然帅得一塌糊涂之后,都争先恐后地要跑去广播站报名应征播音。戈雨艨上铺的何颖是个好奇宝宝,不但自己要去,还要拉上几个同伴。
“我不去!我有些南方口音,肯定录不上的。”戈雨艨推拒着。
“哎呀!谁真的想去播音啦呀,不过是去看看罗岂凡到底帅到什么程度呀。”何颖催促着,“慧巧,快点,快点呀!”何颖的普通话也是一时难改的上海腔。
应征播音的女生占了绝大多数,也不知究竟是冲着播音员位置的来得多些,还是冲着罗岂凡美色的来得多些。反正,戈雨艨只知道,轮到自己走进密闭的播音室,坐到话筒前去时,想着自己并不完美的普通话就要被话筒放大,她的手紧张得发抖,连看帅哥的初衷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匆匆忙忙地拿起稿子就开始念,直到念完才醒悟到,自己好像是越念越快、越念越急,仿佛有人在后面不停地追赶一样。放下稿子,她赧然一笑,在心里深悔着,早就知道不该来的!今天这种畏缩怯场的表现,真是丢人丢大了,毕竟见的世面太少了,只不过是应征一个校广播的播音员,就紧张成这样!正自责间,居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
“你太紧张了,其实,你的声音本来不错。”
这是在安慰她吗?戈雨艨诧异地抬起头,终于,实现了此来的最终目的——正面直视、分分明明地见到了罗岂凡——清爽的脸、飞扬的眉、闪亮的眼、端正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她一错愕,然后,赶紧低下头去,同时扫瞄到其他“主考”们脸上洋溢的笑意——其中会有多少暧昧的成分呢?
罗岂凡也在微笑,可是,灰头土脸的戈雨艨却没有足够的胆量去欣赏,几乎是马上,慌慌张张地向主考的方向道了一声谢,就匆匆逃出了播音室。
此时,戈雨艨看见董慧巧脸上夸张地故作神秘的表情,急忙出声:“你可不要去乱说!”
“我才懒得管闲事!我又没吃太饱撑得!”董慧巧笑着说,“好了,我去上自习了,你自己一个人待着吧。”
考试临近了,去上自习的人骤然多了起来,戈雨艨不想去挨个教室地找座位,她对于学习的地点没有特殊要求,反正在哪里都是一样,说是学习,其实对着课本,大半的时间都被她用来发呆、冥想了,然后,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又会多出一些看得懂或看不懂的文字,借此聊以打发心中那些似有似无的淡淡情绪。高中时,教语文的高老师曾经称赞过她的散文,使她对自己的文字多少有了一些确定的自信,然而,这些许的自信却在一次投稿失败之后,又化作轻烟消散了。那次,何颖偶尔看见了她写在纸条上准备回来誊抄的一首小诗,大为赞叹,积极地鼓励她去投稿。当时,校园中正流行汪国真和席慕容的诗,戈雨艨尤其喜欢席慕容诗中那种朦胧的、淡淡的忧伤,仿佛恰恰就是自己常有的情怀,正如阴晴不定的天空中,捉摸不住的浮云。有了室友的鼓励,戈雨艨鼓起勇气,向当地办的一份颇有名气的青春杂志投稿了——带着一线不敢有的微微期盼。当然,不被采用本在意料之中,算不得什么,然而,在那本杂志新一期的首页上,编者的话大标题竟赫然是“××不是真感觉 ”!戈雨艨受伤了——作为一个热门杂志的编辑,学问或者是无可置疑的,但是,这位编辑的从业道德却颇令人怀疑——对于不屑一顾的来稿,你尽可以随手丢进废纸篓,或在背后放声嘲弄投稿者,却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对他的感受撰文讽刺啊!当何颖又一次热心地问起戈雨艨投稿的消息时,戈雨艨禁不住眼圈一红,叫她去二班同学处找新出的杂志看看。
何颖疑疑惑惑地去隔壁借阅了,然后,一阵风似的回来,进门就大声表达她的愤愤不平:“T—M—D(为免脏话出口的代称)!这是什么棺材编辑!真是见鬼的大棺材!不录就不录,居然还写这样的棺材文章‘埋汰’人!雨艨,写信去骂他!”见戈雨艨摇头,又说:“要不我帮你写!热门杂志就了不起了!他认识的大字还未必有我多!”
“算了!颖。”戈雨艨阻止她,摇头苦笑,“你说得对,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我以后不看他们的杂志就是了。”
“这帮三流杂志,泥巴涂层金粉,就以为自己是真菩萨了!”何颖坐到戈雨艨身边来,“上次,那个什么《××青年》也是,老薄老薄一本书,光我找到的错误就有三处!居然会说妲己烽火戏诸侯!这是小学历史的内容好不好!我看那个编辑根本就是大草包一个,小学都没毕业,什么三脚猫的作品也敢发!我是老实不客气的,写信骂了他一通!痛快!最好气死他!看他还敢不敢误人子弟!这个棺材编辑也一样,当我们大学生也像他,都是吃草的吗?”
戈雨艨展颜开怀,感激地看向何颖,领受她的好意。
何颖也笑着,搂住戈雨艨的肩膀。她的身高逼近一米七,长手长脚的,常年甩着一头神气的短发,无论走到哪里,必然留下串串轻脆的笑声,性情开朗得像个顽皮的小男孩,从小,由于父母爱女心切,非让哥哥处处带领着她,并兼任保镖,可见她乐观个性之所来,与混在男孩子堆里玩大颇有些渊源。考大学时,父母让她填报的外省院校一律在西安,因为哥哥考在西安,好就近照顾。其实,何颖多半不会主动去找哥哥,除非她的零用钱又花完了。
“要不,你报名去参加学校的‘蓝鸟’诗社吧。隔壁的谢月涵就去参加了。”何颖建议。
“不用!”戈雨艨不想再次受挫,“我也就是自己写着玩玩罢了!其实也确实是些无病呻吟的东西。而且,我听谢月涵说,诗社每个月至少要交两篇作品才行,我恐怕写不出来。”
“也是!”何颖附和,“要是为了赶任务,写些个文章给这个社吹吹喇叭、那个团抬抬轿子,不如不去。参加他个‘湿’社,把自己累成个‘干’人,那才划不来呢。”
戈雨艨又被她逗笑。看着何颖青春洋溢的笑脸,听着她开心舒畅的笑声,总在不经意间,勾起戈雨艨心底深处潜藏的感触的乱绪,她已经记不清晰,自己失落无邪的畅笑已有多少光景了——人生识字忧患始,诚然,如果可能,她倒是宁愿“姓名初识可以休”,只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文盲!
陡然的一阵寒意掠过,戈雨艨凛然回神,放下《经济计量学》,站起身来走向门口,想趁宿舍没人,开门透透气,她喜欢流动的空气,即使带着寒意,也似乎更清爽干净。平素,宿舍里的北方人最怕跑了热气,大门总是关得严严实实,是绝对不肯在大冬天里敞开的,其中尤以李笑梅为最。
戈雨艨才刚跨出门,就听不远楼梯上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匆匆奔过来两个人。
“梅子!艳萍!”戈雨艨叫住她们,“出什么事了吗?”
“谭金龙受伤了,已经在住院,我们先去看看他。你也去吧。”李笑梅边忙边问。她一直是班里的生活委员,掌管着财政大权,除了定月发放助学金和补助,而且,每次有同学生病受伤,都少不了由她代表,适当买些水果、营养品前去探望。
“在校医院吗?”
“不是,在关怀医院,我们骑车去。你可以搭我的车,反正不远。”李笑梅说。
“又是打球伤到的吗?”戈雨艨问。男生们由于运动冲撞受伤的事件时有发生,本也不是怪事,不过,那瘦骨嶙峋的谭金龙会由于运动而受伤,就要算是稀罕的新闻了。
果然,“不是打球,是打架!”瞿艳萍没好气地说,“他和丁净争座位,说没几句,就动上手了,结果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自量一下,自己瘦小枯干,如何敌得过人高马大的丁净!结果,当然是鼻青脸肿地住院去了。
一般来说,男生之间的争斗纠纷,女生是不可能尽知详细的。但小女生们丰富的同情心,总是毫无例外地偏向于受伤惨重的一方,真正的过失却反而被忽略了。
本来,丁谭二人的打架事件,她本可以袖手旁观,然而,戈雨艨到底是没有忍住,仗义执言了几句,结果,丁净并不知情领情,自己还落得孤立无援。
缘起自隔壁谢月涵的一次串门。不知是什么原因,谢月涵执意认定她是自己的同道中人,但凡读到好书好文时,经常会推荐给她,说:“我想你一定看得懂!”“你一定会喜欢!”此类的话颇令戈雨艨汗颜,因为谢月涵拿来的“蓝鸟”诗刊上,绝大多数的诗她是看不懂的。这次,谢月涵拿来的是一本《台湾作家散文集》。
戈雨艨翻看了几页,“这本书真不错!”她由衷赞道,“你新买的吧?”
“嗯!”谢月涵说:“我就知道你也会喜欢。我们喜欢的风格差不多。”打量着空空的寝室,又问:“哎,大中午的,其他人呢?”
“有没回来的,有去串门的,其他的到医院探望谭金龙去了。”
“嗤!”谢月涵哼了一声,“那个谭金龙,我看就是活该!”
“哦?你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吗?”戈雨艨问。谢月涵的男朋友“大黄”,是丁净隔壁宿舍的一员,由于同在一个大班上课,彼此熟识,因此临近宿舍的同学关系反比住在不同楼层的同班要好。也不知是否正是因为一开始就不够亲近使然,班上一楼的两个宿舍同二楼宿舍的关系一直是不太友善的,私下里时有相互拆台不合作的事件发生——男生之间的争斗、妒忌并不亚于女生。说也奇怪,楼下人数虽众,奈何总是争不过楼上,无论是学习成绩、运动比赛,还是社团活动等等。到了三年级,楼上宿舍原系学生会的正副主席陆远与丁净顺利地升任校学生会干事,并且是系里李书记最为信任欣赏的本级学生第一批入党的不二人选,说他们炙手可热,大概也不为过。而丁净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由于伤人而至住院,这次打架事件的后果是严重的,惊动了李书记亲自前去调查,无论如何,打伤了人,丁净这批入党的希望已化为泡影,女生们还推测,丁净这次看来逃不掉至少是警告的处分了。
“你也知道谭金龙是个什么德性,”谢月涵说,“这回又碰到丁净那个‘铁公鸡’,损坏了他的东西,不跟要了他的命一样!”丁净“铁公鸡”的名号是李笑梅封赠的,班上但凡有些活动时,李笑梅列项的支出计划,别人一般都没有什么意见,只有丁净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剔除“不必要”的项目之外,还精打细算,每一分钱的帐目都要求列得一清二楚,平素还有抠门、爱贪小便宜的口碑。李笑梅对他的吝啬反感至极,见到他就没有好脸色,每次班委会上但有分歧,十有八九是此二人之间的争议。
戈雨艨莞尔一笑,“不是说,是因为争座位打起来的吗?”
“争座位的当时只是吵了几句,本来没事了,可是谭金龙偏偏在丁净出去时,又把丁净的眼镜‘不小心’碰到了地上!你想,摔碎了‘铁公鸡’的眼镜,还能有什么好?”谢月涵嘲讽地说。
“原来是这样啊。当时就打起来了吗?”戈雨艨原本不善闲聊,非熟识者,轻易不会侃侃而谈,自然也无心到处去打听东长西短的各类轶闻,只想尽量地远离是非。这次谭金龙受伤,她虽然随着众人一起去看望,但并不曾深入了解其中原委。
“不是。”谢月涵说,“‘铁公鸡’这次也算足够忍让了,虽然气红了脸,但当时还真没还手,只是坚决要求谭金龙赔偿。谭金龙哪里肯赔?回到宿舍,丁净几次上门索赔,谭金龙概不理睬,推来搡去的,才真正打了起来。”
戈雨艨说:“可是,丁净怎么会这么不知轻重呢?现在正是他入党的考察期,再怎么闹矛盾,也不至于打到住院啊。”
谢月涵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丁净说,谭金龙眼见打不过,恶意攻击了他的……”她顿了一下,才又说:“……要害部位,他疼得实在忍无可忍,才猛扑上去大打出手的。”
戈雨艨有些愕然地看向谢月涵,显然,这个消息必然来自“大黄”,可信度应该不成问题,而这种细节,自然是不便为女生知道的,所以,班上的女生们一直致力于声讨丁净仗势欺人的蛮横行径,声援不畏□□、“光荣负伤”躺下的“斗士”。
谢月涵哂然地说:“那个谭金龙,每次在诗会上,就听他夸夸其谈了,成天得啬得不知天高地厚,我见了就烦。不是我以貌取人,现在你看看,连打个架也跟市井流氓一样行径,不是泼皮无赖是什么?这种人,就两个字可形容——欠揍!”
戈雨艨轻笑出声,禁不住附和她说:“也是!我看着他也觉得别扭。”
谢月涵也笑,“不过,丁净也没什么好同情的。反正啊,我看他们就是狗咬狗,一嘴毛。哎!我说雨艨,你们班上也怪了,男生男生楼上楼下的闹得水火不容,女生女生好像也老是大家都不和她说话。”
“不过一些小矛盾罢了。”戈雨艨轻描淡写地带过,转过话题问道:“这本书可以借我看几天吗?”
“当然。”谢月涵欣然同意。
凭心而论,戈雨艨对于丁谭二人,都没有多少正面的印象。对谭金龙的具体认识,最早来自大二上政治课的时候,一次,老师想改革一下教学模式,决定举行一场讨论,让所有的同学分为两个大组,各执正反命题,充实论据之后,挑选八个自愿的同学,展开辩论。老师解释了辩论的基本规则,尽管同学们临时缺乏有效的组织,论点零散而显得幼稚,但辩论还能基本正常地维持,当然正方的局面显然要有利得多。突然,反方中一位同学跳起来,破口大骂:“他妈的!你们耳朵聋了?我刚才不是说了……”正方当然也不甘示弱,顿时,阶梯教室一片哗然。辩论因为双方严重犯规而中止。首先骂人的就是自负是学校诗社骨干的谭金龙。入学不久,戈雨艨就已经听闻他的才名——在报刊上发表过多篇杂文,还会写诗,已经被“蓝鸟”吸纳为会员,尤其喜爱鲁迅的文章,等等。不过,这些丰功伟绩并不足以使戈雨艨也对这个“大才子”另眼相看,因为她对于鲁迅的文章,素来谈不上多少好感:几句简单的言语,偏要用无穷多的话外之音,劳烦学生们大背特背;而文中那些犀利尖刻的言辞,每每看得她更加心烦意乱。到后来,她看过了被鲁迅骂臭的梁实秋的文章,觉得温雅而亲切,全不似“落水狗”应有的姿态。她觉得可笑,语文课本的选择,似与刻舟求剑颇为类似,世易时移,现在的学生,如何理解得了鲁迅当时的情怀?至少,语文课本对鲁迅的推崇,在她身上就教育得适得其反。而这个谭金龙,对鲁迅的文采学到多少,她不得而知——她并没有去找谭的文章来看,但谭金龙恃才放旷的作派,却足以令她在心底哂然。
初识丁净,情形也是颇为可笑的。那是在一年级元旦时班上聚餐,戈雨艨与他分在一组,一个身高一米八十余的大汉,不敢去拔电炉插座的画面,令戈雨艨至今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插头烧得好烫,你去拔吧,我呃、我怕烫……”丁净缩回手,居然理所当然地支使女孩子勇往直前。
戈雨艨受不了地白了他一眼,举手将插头拔下,“你手是干的,拔个插头不会触电!有点常识好不好?”
“嘿嘿!这个……”丁净尴尬地干笑着,“我从小就怕这些电呀火呀什么的……”
当然,人人都会有畏惧的事物,男孩子也不全都是胆大包天,事后,戈雨艨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欠厚道,不过,她心里明白,自己对于连电源插座也得让她去拔的男孩子,实在难以产生更多的好感。
谭金龙住院第二周,系里对打架事件作出的处理,引起楼下宿舍男生和以李笑梅为代表的女生极大不满——对谭金龙未作处理还情有可原,可对于丁净,李书记显然有心偏袒,处罚太轻,只是要求丁净负责医药、营养费用三百元,另系内批评一下了事,而且,李书记对于在打架事件调查期间,上下活动为丁净遮掩的陆远,其被揭发出来的斑斑劣迹:诸如英语四级考试作弊而恰好以60分及格、校足球赛向机械系行贿而得到第二名、生活作风糜烂屡屡夜不归宿等等,均以查无实据,全数驳回。李书记“一意孤行”,力劝楼下宿舍顾全大局,不要扩大事态,期末将近,应当一心一意学习。而女生们,原本就没有什么立场掺和男生打架事件,所以只能在私下里义愤填膺。
这天下午晚餐时间,戈雨艨和董慧巧踏进宿舍时,见大桌旁围坐的室友,虽然在吃饭,但席间声声抱不平的阵势,俨然开批斗会一般。两人相顾一眼,默然坐下,静静地听着室友们对丁净、陆远的种种责难,没有参与其中。戈雨艨原本以为,大家兴师动众地屡往医院去探望,谭金龙怕是已被打得脑震荡或骨折了,可是,连日来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谭金龙重伤的具体证据。照此看来,她私下认为,谭金龙一直住院有无必要恐怕有待商榷,其真实伤情并不如所传的那般严重,甚至很有可能只是故作姿态,若果真如此,那么,此人的品行与此举的用心,至少是不足以归入善良之列的。退一步说,如果此举不是出自他本心,那么,这件事就有被某个或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借以扩大事态的嫌疑。
“这算是什么嘛?”瞿艳萍忿忿不平,“轻描淡写批评一下了事,打人还有理了?”
“我看根本就是李书记有心包庇。”焦梦吉说。
“哼。”李笑梅轻哼一声,酸酸地说:“谁让他们正好是李书记选中的重点培养对象呢。”
刘莉说:“李书记眼睛真是不好使,也不看看都重点培养了些什么?作弊的作弊,打人的打人,像我们梅子这样品学兼优的,竟然看不见。真正有资格第一批入党的,应该是梅子才对。”
戈雨艨哂然向刘莉看去一眼,实在佩服她什么肉麻的吹捧都说得出来,甚至有一次,赞不绝口地直夸李笑梅“成绩又好、人又漂亮,怎么手还这么巧”什么什么的,捧得李笑梅自己也听不下去了,尴尬地说:“小莉,别说了!”李笑梅一直是这个宿舍的中心人物,从小就是班干部的她,对班务管理得心应手,善于指挥安排大小事务,习惯时时处于中心位置,学习成绩很好,与上级往来密切,也是系领导颇为注目的“优秀”学生干部之一。然而,女学生评优容易,真正受重视的程度往往还是逊于男生的,当然了,也不好说系领导就是什么“重男轻女”,反正事实往往如此。
马凤英说:“要是党内都是那样一些垃圾,我看不入也罢。”
何颖笑她:“你想入,入得到吗?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她光顾了取笑马凤英了,却没注意到李笑梅脸色微变。
瞿艳萍很快接茬说:“不过李书记这回做得也太明显了,把人打得头破血流,起码应该给丁净一个警告处分吧,批评一下,根本就不痛不痒!楼上那个宿舍,从来就是乌烟瘴气,可是在领导面前,一个个嘴巴抹蜜,吹吹拍拍最拿手,班干部、系干部,重要位置快给他们包圆了。”
戈雨艨忍不住插了一句:“吹牛也好,拍马也罢,这也是本事啊。”瞿艳萍的男朋友就住在楼下宿舍,要算得是楼下男生中的出色人物。可是,男生们以楼层划线,难道女生也要受此影响吗?班干部、系干部之类,取决于他们的参与热情、组织能力和活动成效,热衷于此道的人尽可以都去展现自己,只要你能表现得出众,上下都会有目共睹。其实这一次,如果真是有人蓄意借此去扳倒丁净一个,做起来可能更容易些,可是,趁机扩大打击范围、增加敌对目标却显然是大大失策了,作为领导,年纪与阅历不是痴长的,自然不会从简单的方面思考问题。
“哼!”李笑梅斜了她一眼,哼声说:“他们是有本事!仗着人高马大,把人都打进医院了,还照样可以逍遥法外!”
戈雨艨顿了一下,其他人听到李笑梅不悦的声音,都不作声的气氛让她也有一分迟疑,但是,她们不理会事情真相,一味地批判丁净恃强凌弱,是很不公平的,于是,她强笑了一下,说:“其实打架这回事,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听说是谭金龙攻击了丁净的要害,他才被迫出重手的。”
李笑梅和瞿艳萍互看了一眼,竟然都闭了嘴。此后,席间再没有一个人说话,戈雨艨觉得心头堵堵的,好在其他人很快吃完,收拾离去了。直到李笑梅也去了水房,董慧巧看着戈雨艨,叹口气说:“你呀!她们爱说什么说什么,你何必多管闲事!”
经历了刚才的尴尬气氛,戈雨艨已经懊悔了,此时却仍不免嘴硬嘟囔:“我是看不惯,男生之间闹矛盾,干嘛牵连到女生这边来,再说,她们也太不分青红皂白了。”
董慧巧说:“只要系领导能分清青红皂白就行了。事实胜于雄辩。他们也只能在私下里过过嘴瘾罢了。”她背起书包,临出门时回头问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上自习?”
戈雨艨诧异地问:“干嘛?”她明知道她不爱去。
董慧巧笑了一下,“算了,也许我多心。我走了。”
李笑梅回房以后,收拾着也准备出门。
“哎,对了,梅子,”戈雨艨想起一件事,“徐老师的答疑时间定了吗?”
李笑梅没有回答。
“还没定吗?”以为她没听见,戈雨艨又问了一遍。
李笑梅仍旧没有回答她,顾自去和瞿艳萍说话。房中的其他人也各自忙碌着,相邀出了门。仿佛房中根本不存在戈雨艨这么一个人。
戈雨艨倏然明白了董慧巧方才的话,没想到她自己只在两句话之间,也陷入了和董慧巧一样被众人孤立的难堪境地!早在二年级刚开学没多久,董慧巧和李笑梅就已经不交一语了。非但李笑梅自己对董慧巧形同陌路,甚至她那几个铁杆姐妹,对于董慧巧的话,也全都不理不睬,仿佛她是无形人。董李二人的矛盾,缘起自评定奖学金一事。董慧巧是体育特长生,自一入校,就参加了学校的田径队,在校运会上,可谓风光无限——四百米的第二名,八百米的第一名,系女子接力的最后一棒,为经济系总成绩第三立下了汗马功劳。在评定奖学金的时候,突出的体育成绩使学习成绩平平的董慧巧的综合分数飙升到班级第二名,二等奖学金非她莫属了。而学习成绩第一的李笑梅,尽管有班干部的几个加分,也只能以微弱之差屈居第三。为此,李笑梅对奖学金评定条款大肆抨击,甚至也不管董慧巧在不在宿舍,公然冷嘲热讽——
“什么叫德、智、体全面发展?凭什么体育分算得那么高?”
“这是什么奖‘学’金,趁早改叫奖‘体育’金得了!”
“还评的什么评?只要看谁在运动会上拿金牌就够了嘛!”
“学习成绩好有什么用?四肢发达才最有用!”
……
即便董慧巧起初还无所知觉,因为她学习确实刻苦,学习之外还要参加田径队的日常训练,在宿舍的时候并不多,但久之下来,只有戈雨艨和何颖会应答她的情形,也足以告诉她身处怎样的境地了。戈雨艨承认,李笑梅的领导能力是不容置疑的。尽管李笑梅并没有出言阻止任何人与董慧巧保持密切关系,但是可想而知,如果谁敢于为董慧巧辩驳张目,其下场只会和董慧巧一样被晾置如无形。听不下去的时候,戈雨艨只能到隔壁去找谢月涵借书。
一年级的时候,不涉及任何经济上的利益,503宿舍是团结一心、其乐融融的,李笑梅善于组织筹划,大家也都从善如流——既然有人热心包办,而且也确实分派得井井有条,则何乐而不为呢?李笑梅谈笑风生、精明能干的作风,为她赢得了班级高票的支持率和宿舍几个紧密团结在她周围的铁杆姐妹,嘻嘻哈哈的何颖、疏疏淡淡的戈雨艨、忙忙碌碌的董慧巧,对于她的权威,也都在无可无不可的状态。总之,一年级的时光是愉快而充实的,春天的时候,503宿舍倾巢而出,结伴同游骊山、华清池、始皇陵、兵马俑,欢声笑语一路不歇。那时,其他宿舍的女孩无不艳羡,说像503这样亲爱团结的女生宿舍着实少见,自己班上的女孩,总是这样那样的小别扭闹个不断,谁也不肯服谁。可是,到底好景不长,一入二年级,503平静的湖面终于也泛起了层层波澜。
戈雨艨没有想到,一场原本与自己毫无瓜葛的男生打架事件,就这样把自己莫名其妙地卷了进去,成为宿舍中无辜的众矢之的,闹到她连待在自己卧床中也度日如年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