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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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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复颜的担心一点都没有错,等她到了美国做了最详尽的检查后,认定她已经得了脑炎。病情已经恶化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她经常头疼,开始的时候咬咬牙就过去,后来愈演愈烈,有次周围恰好没人,她差点疼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各种并发症随之而来,最痛苦的是,她开始意识障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前事几乎忘了干净,经常不认得人,还总是称明武为“廖习枫”。
明武总是趁她睡着的时候静静看着,这么好的人,竟然到了这副田地,没有了当初独当一面的气势也算了,可现在竟然连人会都认错——
有次她忽然剧烈抽搐起来,医生、护士死死按着她,好不让她拿自己的头去撞墙。看她痛苦成这样,明武除了抱着她什么都做不了——
为什么生命会如此脆弱,为什么她还要受这种折磨?
有时候,尤其在那个瞬间,他甚至在想,反正迟早是死,就让她安乐死、别再受这样非人的折磨是不是更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平复下来,全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病服紧紧贴着消瘦的后背,青紫狰狞的皮肤透过湿透的衣衫清晰可见。
她脸色惨白,眼神却难得的清澈。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了正在沉默的明武,就招手让他过来。
“阿武,我能求你件事吗?”
他已经难过地说不出话来,捂着嘴,拼命点头。
“你帮我去一趟日本好吗?随便找间网吧发封邮件给兴颜,内容你看着办,只说让她注意身体,其它什么都不要提。”
“还有我在国内的房子,你帮我卖掉,一定要注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份。”
这样的要求,明武怎么会拒绝?
他搭上了时间最近的班机就去了东京,尽量用最少的、最接近殷复颜语气的话给兴颜发了封电邮。
可他没想到的事,等他回去了,殷复颜却失踪了。
他惊觉,这不过是殷复颜的调虎离山计。
既可以混淆她最后一次出现的时间、地点,而且不用冒着暴露行踪的危险,还能趁明武离开的时候彻底离开所有认识她的人的视线。
他知道她想失踪,只是没想到她却失踪得如此彻底。
她现在神智基本处于混沌状态,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按照医生的话说,原本就不剩下多少日子,如今没有一点治疗、一点照顾,只怕是——
明武却知道,按她的个性,若是走了这一步,怕是已经知道自己等不及“真曼尔”开业的时候。既然再受这些苦也不会有意义,她宁愿自己选择离开的时间和方式。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抵不过命运的控制和嘲笑,至少我可以选择死的方式。
明武难过地无以复加,默默尽全力抹掉了所有殷复颜留下的痕迹。然后把她最后用过的东西,全都放进了早就挑好的坟墓里。
那时候离“真曼尔”开业还有两个多月。
她一生唯一的、耗尽全部心血的设计,她却没等到它的开幕式。
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于她却根本等不及,什么都等不及。
四周安静地一塌糊涂,似乎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哦,还有水滴的声音,溅到地上,一声一声,砸在心口上,却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他怔怔地看着前方,脚下的地板上似乎全是血,特别滑几乎站不住。身下桃木办公桌上自己的脸支离破碎,被血、玻璃渣割成一块一块。他恍惚想起来,似乎是自己一拳打在上面流下来的。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这才慢慢想起来,确实是自己刚才出拳打的,正打在碎玻璃上。耳边传来的滴答声,竟不是水滴,而是自己流出来的血。
这一切都是最可怕的梦靥,一层一层浓得抹不开的黑暗将自己笼罩,像是藏着最骇人的野兽,张着血盆大口随时要把自己吞噬掉。
那手似乎很疼,他恍惚醒悟过来,这真的不是梦,是最可怕的事实。
“我、不、信。”
他低声说出了三个字,另一只手里还握着那串小小的钥匙,那突起的部分深深地陷进肉里去,只有一点疼。
明武并不理会他的话,只是要把剩下的说完:“回来以后等兴颜搬走我就处理掉了那套房子。可是想了想还是觉得留着更好,我就请以某个朋友的名义买了下来,偶尔去打扫下。你可以再去一次,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明武就站在自己对面,他的嘴一张一合,吞吐着不同的话,一字一句,就像是榨人血肉的机器,直到把自己榨干,什么都留不下。
他却依旧固执地守着自己的信念:“你听到了没有?我说,我、不、信。”
下了飞机,明武直接带着殷复颜去早已登记过的医院,环境很不错,虽然殷复颜比较希望能住在更正常的地方,但好歹明武下了这么多心思,她不能糟蹋别人的好意。
这里位置很偏僻,她的房间单人且朝阳,明武还专门叫人准备了盆栽放在角落,正是殷复颜很久以前买的仙人球,还是特别小,毛茸茸的。
殷复颜爱不释手,笑着问:“我最近很爱睡觉,是不是该一次多浇点水?”
明武摇头:“我建议你不要,这东西很长时间不浇水也可以活。但是我以前养死过一株,就是因为水浇多了。”
她大笑,嘲笑他居然仙人球都能养死。然后仔细盯着这还不如自己手掌大的绿色小生物。它真的很顽强,即使没有多少水也能很好地活着。
她顾不上收拾行李,前后找了很久,终于挑了阳光最充足的一角,认认真真地把这小东西摆好。
明武第二天就回了国,再没有人陪她了。幸好她天生爱静,即使一整天窝在房间里看书、看仙人球,她也不觉得闷。她在那里住了近一个月,除了主治医生和几个特定的护士,她几乎不认得其他人。
哦,除了隔壁的那个小丫头。
那个小丫头和她一样是中国人,白皙的皮肤,很深的双眼皮,个子矮矮的,很可爱。不知生了什么病,在殷复颜之前住进了这个疗养院。
那个女孩特别闹,闹得殷复颜不敢轻易和她说话。可是没想到的是,当天那个孩子就救了她。原因是某天晚上那女孩抱着她养的绿萝偷偷遛了过来。谁知一进门就发现殷复颜晕倒在地上,手差点碰到了按铃。
她吓得不清,但是很快冷静下来、立刻找了护士过来。
从此那女孩以殷复颜的救命恩人自居,经常过来和她聊天。
她叫严慧,才14岁,非常好动,和殷复颜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在说话,殷复颜很少插嘴。
殷复颜喜欢安静,忍不住有点烦她。幸好这女孩折东西的爱好,那时候她就会变成全世界最安静的孩子。
殷复颜起先没注意,无意中发现她原来在折纸鹤。正方形的折纸,很厚的一沓,每折一只之前,她都会在折纸中间写上点什么。殷复颜有些好奇,随口问:“你折这么多纸鹤做什么?”
严慧把新叠好的一只放进一个巨大的盒子里,整整齐齐码好。殷复颜这才看到,那盒子里塞满了纸鹤,红色、绿色、蓝色、黄色……五彩缤纷。
严慧得意地笑:“我折了好多纸鹤,这已经是第三盒了,每一盒我都塞满一千只,都写上‘我下辈子还要当爸爸的女儿’,这样这个愿望就一定能实现了。”
殷复颜顿了顿,问:“为什么要许这样的愿望?”
又拿起一张折纸,先对折,整理好再对折,严慧痛快地回答:“因为我快死了呀,可我舍不得爸爸,他也舍不得我,我想下辈子还要当他女儿。”
快死了……
殷复颜不由一怔,这孩子,才不过14岁……
严慧抬头看她,奇怪地问:“难道我没告诉过你吗?我活不了多久了。”
殷复颜摇头,可能说过吧,可她记不住。
严慧继续低头折纸鹤,又一只折好了,严慧重新捡起一沓折纸,却没有再折,硬塞到殷复颜的手里。她狡黠地笑,和她这个年纪的所有爱做梦、爱幻想的女孩一样,她笑得特别甜:“免费送你几张,我们以后一起叠。”
殷复颜一愣,低头看去,手里的折纸全是绿色的,看着特别舒服。
愿望,她的愿望……
她把折纸重新塞回严慧手里,淡淡拒绝:“这是你们小孩子玩的东西,我已经老了。”
她何止是老了,甚至快死了。
严慧还不死心:“这很灵验的!而且姐姐你一点都不老,真的!”
殷复颜还是笑,不肯接受:“你自己留着玩吧。”
愿望,她的愿望……
殷复颜不说话,但她也不会要那些折纸。
严慧也不再自讨没趣了,她继续抓着笔,一遍一遍在纸的中间写下自己小小的愿望。
她又赖了一会儿,直到护士来抓、说严爸爸来了她才一蹦三跳地回去,抱着折好的一堆纸鹤和从来不离手的绿萝。
后来又见面的时候殷复颜问她为什么老是抱着这盆植物,严慧调皮地笑:“怎么样?像不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的马婷达?”
殷复颜没看过这个电影,更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样的人物。她很少有娱乐节目,最多就是和梁洛展还在一起的时候用他的家庭影院看了一遍《泰坦尼克号》。
愿望,她没有什么愿望……
后来严慧就出院了,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一颗合适的心脏,手术很成功。她走之前特意来看这个不爱说话的漂亮姐姐。
那时候的殷复颜身体已经非常差了,几乎整天头疼,皮肤大面积溃烂,遮都遮不住。严慧倒是一点都不怕,坚持把剩下的折纸送给了殷复颜,那盆绿萝也是,好好地摆在了仙人球的旁边。
后来她再没见过严慧,再后来她整日神智不清,更难想起这个女孩来。
只有抽屉里的折纸,还有窗台上蓬勃的绿萝,能证明她和那样的女孩认识过。
愿望,欲望,希望……
某天她又从睡梦里惊醒,梦里好像回过家,还有夫子庙的鲜红色许愿条,长长的,一头系着沉甸甸的钱币,大概是什么通宝。写好心愿的人抓起一头,朝着树顶奋力扔出去,最好能牢牢地挂住在金色的叶子上,从此称心如意。
几人合抱的大树,金灿灿的叶子,挂满了红色的飘扬带子,钱币互相碰撞的声音,夹杂在树叶的沙沙声中,很好听。
愿望,她还有一个愿望……
那时候她也写了一条,可惜没扔中,是他重新写了一条才挂在了树冠上。
她忽然哭了出来,捂着脸大哭,在这个什么人都不认识的异国。愿望,她还有好多好多愿望。最希望实现的那个,就是能再见他一面。
她好想家,她好想他。
她几乎忘了,他们的许愿条上写的是“祝我们:平平安安,一生幸福。”
殷复颜的情况几乎到了不能再差的地步,她骨瘦如柴,简直就是一具骷髅外面包了层人皮,没有一丝血肉。明武时不时来看她,中间最多三四天的时间,可依旧会被她病情恶化之快吓到。
更严重的是,她几乎不记得任何事了,也几乎不和人说话,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怔怔地发呆一整天。
她又做梦了,在人生最后的时刻,往事一幕一幕、破碎不堪的片段在眼前不断回放,她就是那唯一的观众,看着过去的自己怎样受苦,或者怎样幸福。
她既伤心,又难过,在梦里又哭又笑。
画面忽然定格,她坐到了一个空旷的大礼堂里,坐在最后一排,面前无数排的座位都是空荡荡的,夕阳的余晖遛进来,照出一圈圈金黄色的光晕,那些孤零零的椅子像是被码好的褐色棋子,站得那样整齐。
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可她却一点都不怕。她浅笑着看那远处台上厚重的深红色帷幕,因为它随时会打开,上演着幸福。
果然,那帷幕的下摆忽然动了起来,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中间的一角忽然被掀开,正梁洛展伸出头来,对着最后一排的她高声喊着:“马上就好,你再等一下!”
她笑笑,不置可否。
今天一下班就拉她到他母校来,却把她一人撩在这里,自己跑到了后台那里,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她托腮,盯着远处正缓缓打开的厚重帷幕,渐渐露出了整个舞台,空荡荡的,只有黄褐色的木地板。直到帷幕完全定格住,才露出最角落里的钢琴。
还有坐在钢琴前的他。
能不能把这样的人称为是王子呢?他穿着得体的西装,虔诚地坐在钢琴前。虽然坐得远,可她依然能清晰地分辨出,那再熟悉不过的脸的轮廓,英俊而挺拔。
梁洛展深吸一口气,也没敢再看下面,双手放在乳白色的键盘上,一凝神,十指就跳跃了起来。一个个轻快的音符蹦出来,穿越余晖中的细小灰尘,把自己送到远处她的耳边。
正是《阿甘正传》中的《Kiss the rain》。
她捂着嘴笑,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想笑。这样美而模糊的大学礼堂,这样神圣的婚礼进行曲,简直就像童话里才会有浪漫情节,今日她却成为了这出幸福情感剧的女主角。
她大声地笑,为了自己正在上演的幸福。
音乐却忽然停了,台上的梁洛展为难地看着那钢琴键——不过是小学时候学过一阵子钢琴,这两天才开始恶补,弹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
他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挠着头对她笑,腼腆而害羞。她也笑,表情却不依不饶,好像在说:“你接着弹,我还想听!”
他更为难了,因为不想拒绝她。
键盘乖乖地躺在手指下,他灵光一闪,又弹了起来。
殷复颜却皱着眉,他弹的不是《婚礼进行曲》吗?!
幼时妈妈还在的时候,他们过家家酒,妹妹和邻居的小男孩扮结婚的夫妇,她就成了牧师,煞有其事地主持着婚礼,一遍一遍地哼着这个调。她只趴在隔壁的窗户上听过,也不知道哼得对不对……
他越弹越顺,越弹越快,殷复颜托着腮偷笑,幸好他反应地快,这首歌也算是让他蒙混过关了。
她红了脸认真的听着,他也笑着不说话,继续弹,旋律轻快而明朗——
小时候,牧师哼着《婚礼进行曲》,一对夫妇在这样的音乐中结为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