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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忆秦娥 ...

  •   竹林剑,江南春岸箫声浅。箫声浅,韵失流动,色折痴念。
      薄冰乍碎红尘碾,杨柳枉叹浮生变。浮生变,暗疏明散,异情初显。

      填饱了肚子的白玉堂晃悠出了厨房,不忘顺手拿几块绿豆糕,往前院里走去。还没走多远,忽闻一阵破空之声。白玉堂抬头看去,竟是那胡烈急急忙忙地朝这边奔逃而来。白玉堂想也未想,飞身拦下,冷笑道:“怎么,有狼追你不成?”
      胡烈本来就惊慌失措到了极点,乍一听这话,见是白玉堂,更是吓得站都站不稳了。白玉堂上山就是为了找他,哪里会容他逃掉,转瞬间已将画影横于他项上,道:“你追的那人呢?被绑到哪里去了?”
      “回回回……回五爷,小的不知道……不……不知道。”胡烈结结巴巴的,与平常那颐指气使的模样差异颇大。白玉堂皱眉看着他,不明白他受了什么刺激。
      正疑惑间,一个声音喝道:“胡烈,你涉嫌杀人,还不快快去县衙一趟,交待清楚!”
      胡烈抖了一会,颤声道:“胡……胡说!我?谁看见啦?你叫人出来作证啊!”他这会儿说话竟又稍微顺溜了点,大约是怕到极处,便豁出去了。
      江湖人不触官府事,这也是心照不宣的规矩。若是不依江湖向例而又犯了法,要受官府制裁,多半是没有人出头相护的。似胡烈这等一帮乌合之众的领头人出了事,更不会有手下人冒犯官府去救。因此白玉堂见刚刚说话的是个捕头,对胡烈这态度倒有几分了悟,不过仍觉得他怕得过分了些,画影也没有抬起来。
      “既自以为未触刑律,你何须匆忙逃跑,又何以颤抖不止?”
      这是另一个声音,温温润润,不露杀气,却叫人不得不正色以对。白玉堂猛地一怔。只见面前一队捕快两下里一分,从队伍后面走出一个人来。四品服饰,红衣乌靴,手中一柄古朴长剑,面上带着三分严肃。
      白玉堂见了此人,咳了一声,收回画影,却同时伸足把胡烈踢翻在地,顺势点了他腿间穴道。然后他抱着剑往柱子上一靠,挑眉笑道:“哟,这家伙杀了什么人啊,竟劳动展护卫大驾。这可是稀奇得很了。”
      “不得对展大人无礼!”方才那捕头出声喝道。白玉堂理也不理他,只道:“说来听听啊。”
      那四品武官见了白玉堂也是一怔,道:“白兄怎么在此?”
      白玉堂瞥了他一眼:“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啊。爱说便说,不说五爷就走了。”说罢挺身欲行。
      那武官无奈笑笑,道:“展某公干追至清水县,方才路过河边,见一花船边围观者甚众,心觉有异上前察看。船中女子中刀身亡,展某请人通知本地县衙相助,却见围观群众中此人神色微微异常。当时女尸初现,人声嘈杂混乱。不一时捕快到来,此人趁人们让开时夺路而走。展某跟在其后,见其径直往此处而来。到得这庄院外不远处,捕头张岳率众追上欲要援手,惊动此人,这才贸闯而入。”
      “死的是什么人?”白玉堂隐隐感到不对,本已靠回柱子的身子复又直起。
      “那女子姓名还不知道。不过……”那武官微微顿了顿,“船中有该女子画像一幅。若是展某没有认错,倒像是白兄的手笔。”
      “你说什么?”白玉堂冲到近前,抓住他肩膀,“展昭,你说什么!罗敷死了?”
      展昭将白玉堂的手拿下自己肩膀,转头向那张岳示意。张岳从身后捕快手中接过一张纸,递了过来。白玉堂不待展昭再接,一把夺过。画中美人斜倚,神色慵懒:正是自己离船前为罗敷作的像。
      “罗敷、罗敷……死了?”白玉堂喃喃念着,猛然回头,画影直指胡烈喉头,“说!是不是你杀的!”
      “白兄不可!”眼见剑尖就要刺入那无法动弹的嫌犯咽喉,展昭举剑挡下。他剑尚未出鞘,两剑相交只得一声闷哑。
      白玉堂挥手推开他,怒道:“展昭!你巨阙未出,是轻视我吗?你胡乱救人,是姑息他吗?”
      展昭见到那画像便已怀疑白玉堂认识那女子,此刻更是笃定,知他不过心伤罗敷去世,以致有些发狂起来,因此并未计较他言语。张岳和一众捕快听这白衣男子当面直斥展护卫姑息嫌犯,都不由乍舌。张岳下意识地想要喝止,却见展昭自己都不在乎,只得咽了下去。
      “白兄,人是不是他杀的,还未查清,怎可随意定论?”展昭几乎每次办案都得安抚白玉堂一番,早已习惯,也不觉心烦。白玉堂此时却绝不领情,一掌击过去。展昭闪身避开。白玉堂接连几招都不见还手,心下更怒,叫道:“定论!定论!等你定论了,不知到什么时候去了!你叫罗敷如何等得!证据我没有,理由却是有的!若不是胡烈这不知死活的东西追杀的那人到过罗敷船上,罗敷怎会遭此无妄之灾!”
      展昭一愣:“追杀?他追杀什么人?”
      “我怎知道那是什么人!我便是要找那人,才到这里来的。”白玉堂发泄了一阵,舒坦许多,手上口上都缓了下来。
      “那么为何说他追杀的那人到了罗敷姑娘船上……”展昭见他平静了一些,自是更要问个清楚。
      白玉堂打断他:“你知道他为何被人追杀?因为他身上有——”他忽然停下,看了看张岳等人,不说下去,手却抚过右耳,轻轻一顿。
      旁人看来只当是白玉堂耳朵痒,展昭却看得清楚。白玉堂顿的那一瞬间,两根指头在耳垂处捻了捻,宛然一个穿耳的动作。展昭大惊,道:“这……这怎么会?”
      白玉堂不答反问:“你说公干追至清水县,可是为了这事?”
      “不错。然则它此刻当是……”展昭目光投向蜷在地上的胡烈,凛然道,“且押嫌犯回去县衙,再作道理。”
      便有几个捕快上前绑了胡烈,往外推搡而去。张岳自去问了主人所在,前去向云夫人告惊扰之罪。
      展昭和白玉堂让捕快押着胡烈走在前头,自己落在队伍最后。白玉堂略略将早上那被追杀的男人逃上罗敷花船以至方才和云问秋诸般对答讲了一遍。展昭听完,问:“耳坠此刻是在云夫人那里了?”
      “不,在云问秋那里。”白玉堂道,“我把耳坠给了她,叫她另取自己一枚耳坠给她母亲,看是如何。她自己的耳坠,云夫人总不会都认得。纵然她认出那耳坠是假的,也只会当是我掉的包。我是不方便老带着个女人用的东西,这才交云问秋代管。”
      展昭嗯了一声,似是认可了这个办法。白玉堂精神稍振,问:“当时你取了它进宫去,便该留在灵公主身边,怎么会失落的?”
      “宫中的说法是公主随官家出游时不慎丢失的。然而若是如此,哪里需要找了?公主丢失一枚耳坠,也不是什么大事。若非怀了它的人被追杀,你也决想不到它有什么干系。官家密旨令开封府暗访,不得明查,这便又增了一份可疑。”
      密旨的内容展昭也坦然以告,白玉堂不知该得意还是担心。眼光投在前面的胡烈身上,白玉堂那股气又上来了,恨恨地道:“干系!干系重大就可以滥杀无辜了吗?罗敷和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是我,我要是没让那人在船上暂避,罗敷就不会……”
      “白兄,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自责了。再说,那胡烈上船逼问,罗敷姑娘知道他不是你的对手,当直言耳坠在你这里,胡烈又何必定要杀她?”
      “笨蛋猫!你是官场混久了忘了江湖规矩了?这耳坠显然不止一个人要得,要是不杀,另外有人上船去问了,胡烈不就把自己暴露了吗?”白玉堂咬牙切齿,却不觉这话和方才自己所说的“滥”字矛盾了。展昭喟然一叹,不再说话。

      张岳率众追上展昭和胡烈之前已勘查过现场,疏散过群众,此时女尸已蒙了白布,躺在了县衙里。县令许自清听闻四品京官亲自到来,急忙出门相应。展昭依例还礼,白玉堂却等不得他们没完没了的诸般礼节,早一个箭步窜进门去。许自清对这无礼平民非常不满,但见展昭并无不愉,也只好作罢。待得他听了张岳转述白玉堂行迹,不由愣了好半天,最终只得赞一句展大人好气量。
      揭开白布,女子安静地仰卧着,面容一如生时,只少了那份气质,显得苍白而生硬。白玉堂半蹲半跪,离得近了,看得明白,这的确便是罗敷。
      “白兄。”展昭见白玉堂目中露出冷冽的杀气,怕他一时乱了神智,上前劝慰。白玉堂不答,但在展昭的手落到他肩膀之后,眼光终于慢慢柔和下来。
      “她是个好姑娘。猫儿,她是很好的……”白玉堂转头道,虽然是对着展昭,目光却是散漫。展昭拉了他起来,道:“我知道。能让你为之伤心的,自然是好姑娘。”
      仵作早验过尸,罗敷致命一刀是在胸口,匕首直没至柄。凶手当时大约过于忙乱,未来得及将匕首拔出。此时匕首正作为证物,呈在案上。胡烈腿上穴道一直未解,方被捕快们半拖半拽地下山行路,两条腿早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眼下软倒在地动也不动。
      白玉堂拿过匕首,仔细看了看,认出正是早上自己从上船那男人手上夺下的,转身对胡烈喝问道:“是不是你干的?”胡烈勉力抬眼瞟了下,模模糊糊地哼了几个字。白玉堂本就心里难受,这下子怒火又烧了起来,一步蹿到胡烈跟前。展昭怕他一怒之下伤了胡烈,连忙跟上,护在胡烈身前。
      “猫儿,你让开,我不伤他。”白玉堂瞥瞥展昭,知道他意思,凉凉说了一句。展昭斜跨出一步,但仍是随时准备着上前。白玉堂不满地看他一眼,低头对胡烈道:“当初五爷饶了你,你罚下什么誓来?”
      胡烈有气没力地应了一句:“小的说,五爷在的地方,小的绕道而行,否则任凭五爷处置。”
      展昭闻言苦笑,心想真不愧是霸道的白耗子。白玉堂却没留神展昭的神情,只淡淡道:“你记得倒清楚。怎么此刻我在这里,你不绕道了呢?好,你现下走不动,那么方才你明明见着我在廊下,却还是奔逃而至,又怎么说?”
      胡烈气力不支,如何分辩;明明心想着是你白五爷起意要拦我想走也走不脱,无奈口中没法说出来。白玉堂知他想法,冷笑几声,逼问道:“说啊?”
      许自清并不甚明了案情,对胡烈也不了解,更不会同情嫌犯。但见白玉堂这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心下本就有的不满愈发强烈,不由插口道:“审问疑犯,该当由本县作主。你一介草民,怎可咆哮公堂,这成何体统!”
      衙役和捕快们虽未出声,眼光已流露出赞同,尤其张岳,更是连连点头。胡烈倒吸一口凉气,心道:“你这官儿这下可麻烦大了。”
      白玉堂霍然转头,直盯着许自清,上下打量几眼,道:“你是说我?”
      许自清被他眼光一逼,顿感汗毛直竖,可公堂之上不可失了面子,只得道:“是……是说你怎样?你既有自知之明,就该好生退下去,在堂外等候。”
      展昭既不能说许自清的态度不对,也不能帮他责怪白玉堂,只好暂时装没听见。白玉堂瞟着许自清,道:“开封府五爷也照闹不误,你一个小小县衙公堂,难道能吓唬了爷去?”
      许自清还要再说,展昭咳了一声,道:“许大人,既是审问嫌犯义不容辞,就请开审吧。”这话虽没明着说,但显然是要许自清不可再与白玉堂过不去。他是四品京官,许自清不过一七品县令,怎敢违抗,当即举手一礼,正了正身子,拍了惊堂木,喝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衙役顿棍,霎时只闻满堂威武之声。白玉堂退开几步,嘟囔道:“给你这猫儿一个面子。”随即手指一弹,那匕首划出一道冷线,嗤地插在案上,入木甚深。
      许自清惊出一身冷汗,但见展昭立在白玉堂身边,也不敢再出言相斥,只好又喝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胡烈蠕动了几下,并不理他。许自清大怒,连拍惊堂木,第三次喝道:“堂下何人,报——”
      “上名来”三个字还没出口,胡烈就截口道:“你爷爷姓胡名烈,你娘嫁了许家,却偷了我胡家的人,因此你和你爷爷不是一个姓,明白么?孙儿有话快问,别耽误爷爷的事。”他躺了许久,气力恢复了些许,口齿便利起来。
      这态度,和胡烈方才对白玉堂一口一个“小的”完全不同,和他之前在山上因被展昭追赶而发抖的形状也是天壤之别。许自清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去,怒喝道:“岂有此理!此人污辱命官,有罪没罪都先打五十杀威棒再说!来呀!”
      五十棒。胡烈即便运功相抗,恐也支持不了,若是打实了,他这条命就算报销了一半。怀揣耳坠那人的下落和罗敷的死都要着落在他身上,白玉堂哪能让他这么被打死,手在怀里一摸,即扣了飞蝗石。
      棒子还没举起来,胡烈便道:“此案内情我只对展大人和白五爷说,你若是打了我一棒,我便决不再说一个字。”
      许自清冷笑一声:“本县还怕撬不开你的口?给我打!”
      只听喀嚓两响,棍棒从中而断,自是白玉堂以石相击。展昭同时道:“此人既如此说法,不如许大人就将其交给展某与白兄,可好?”
      “是是,下官这就回避,这就回避。”许自清明白展昭这商量的语气却是说着笃定的话语,刚从石子断棍的惊吓中缓过来,就赶快顺着接口。白玉堂颠着石子,道:“你也不用回避,只叫人收拾间屋子,我和猫儿带胡烈过去便了。”
      许自清怕他那石子打在自己身上,又见展昭默许,失了再大的面子也只能照意思吩咐了。白玉堂一脚踢开胡烈腿上穴道,冷冷地道:“起来。走。”
      胡烈爬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展昭朝许自清点头为礼,随了出去,押在最后。前面白玉堂的背影在阳光下镀了一层金,展昭一时有些眼花。
      县衙虽小,客房倒也有几间,衙役们效率也不低。尽管那收拾的程度入不了白玉堂的眼,总算是可以坐。白玉堂皱着眉头看看桌子,决定还是不要靠上去。展昭走到白玉堂身边,看着胡烈,道:“此案究竟如何,现下可以说了。”
      胡烈不敢去坐在白玉堂旁边,拣了个靠边的座位,道:“那揣了耳坠逃去五爷船上的,是萧大人的心腹。船上那姑娘不是我所杀。”
      他这两句话言简意赅,清楚明白。白玉堂依旧皱着眉头,道:“说名字,什么大人小人的。”胡烈急忙改口道:“是是,是萧……萧天麟。若是小的没记错,萧天麟的母亲和兄弟便是住在清水县,想来那心腹便是投他们而来。”
      “萧天麟?”展昭怔了怔,“他从来中庸自保,虽然和庞太师走得近些,却也从来没有和包大人有甚过节,这事怎么会和他有关系?”
      须知当时朝廷,若论党争,包拯与庞籍乃是势力最大的两派,朝中大员多半都有比较明确的立场。唯萧天麟等少数几人持中立态度,两边都不得罪,宁愿给人以庸庸碌碌的印象。因此听闻此事与萧天麟关系非浅,展昭才感到奇怪。
      白玉堂却不理会什么党什么派的,喃喃道:“耳坠由萧天麟的心腹携来,萧天麟便是萧天宠的哥哥,云夫人就是要云问秋嫁给萧天宠,而云夫人又一心要得耳坠……”
      他声音小,胡烈本就离得远,内力又不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展昭却是听得清楚,心下闪过一念,话到嘴边却又改了:“此事迟些说。胡烈,你当下是杀人嫌犯。你说罗敷姑娘不是你杀的,那么你于罗敷姑娘身死一事有何说法?”
      白玉堂正想得入神时被展昭打断,不满地抬头看去,却见展昭冲他使眼色,登时明白。这耳坠的来历与干系,胡烈未必知道;开封府的追查受的是密旨,自然参与谈论的人越少越好。于是白玉堂接口道:“不错,凭你一面之词,我怎能相信罗敷之死与你毫无关系?”说到罗敷,他又黯然,但却不似之前恼怒了。
      哪知胡烈摇头道:“那姑娘不是我所杀,但她的死并非与我毫无关系。”言下甚是惋惜。白玉堂眉毛一轩,拍桌道:“少绕弯子,有话直说!”
      胡烈被他吓了一跳,赶快道:“是是是。船开走之后小的在后跟着,见五爷走了,才上船去问,想知道五爷为何容留那人。当时那姑娘坐在窗边,背对着门,大概是在出神,没听见小的上船。小的出言相询,那姑娘却似没听见。小的想,五爷当不会为一聋哑美人耽搁,因此再次发问。她这次听见了,说五爷的想法,她不知道。小的不信,还要问时,她却拿起了桌上一柄匕首,指着自己胸口,叫小的赶快走。以自己为质要挟一个陌生人,小的可从没见过,但想何必伤她,就想走了算了。哪知道忽然好像有人推了小的一下,小的被推得直撞上她手肘,结果,那匕首就在这推力下直扎入了她心窝。小的吓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快下船。那时人还不多,小的知道自己神情古怪,怕人发觉,没敢马上就走,只好晃悠几圈,等人多了,才好混走。”
      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交换了几个眼神。然后展昭道:“你嫌疑未脱,暂时去牢房呆一阵吧。”说罢出去唤了衙役。胡烈也不反抗,任他们带走。

      关了门,展昭回头看着白玉堂。没一会,两人同时冒出一句:“瞎编!”
      白玉堂玩味地打量着展昭:“猫儿,五爷是深知罗敷举止,知她绝不会拿匕首这种利器对着自己。你却是从哪里看出破绽?”
      展昭走回白玉堂身边,摇头道:“简直到处都是破绽。罗敷姑娘既为花船之主,附近必然有仆人,怎会任一个陌生男子——尤其还是刚与船上人发生过争执的人——独自上船而无丝毫反应?白兄离开之前安抚过罗敷姑娘,想来她纵有伤心,也不至过甚,哪会连有人上来并且问话都没听见?再就是白兄方才所说的,罗敷姑娘身在欢场,即便烈性,不愿奉迎不喜之人,也断不会随便做出伤害自身的举动。”
      “她有没有可能之前中了什么药,这才有种种反常之举?而下药的人,便极可能是胡烈所说的推他之人。”白玉堂虽对展昭考虑之多暗自有几分佩服,嘴上却不肯服,偏要找出点东西来反驳,“那人找胡烈做替罪羊,因此不亲自出面。”
      展昭想了一会,道:“不会。”见白玉堂挑眉,笑了笑,“仵作验过尸,那匕首是直入胸口至柄的,可见匕首乃是垂直插入。若照胡烈所说,是他推动罗敷姑娘手肘致伤,则匕首当斜插入体,卡入肋骨,绝不会将刃全部没入。何况,这推力虽大,由于方向歪斜,不应立时毙命,而现场并没有任何挣扎滚动痕迹。”
      这话合情合理,白玉堂无可再驳,耸耸肩,道:“依你说来,是胡烈当胸刺死罗敷的了?”
      “那倒不见得。”展昭微微沉吟,“若他真是凶手,胆气必虚,对许大人便不会那般无礼——他刚才在公堂上的举动可是真心,并非色厉内荏强自嘴硬。”
      “死猫你怎么也在这拐弯抹角的!有话快点说!”白玉堂不耐烦起来,尽管语气中并无多少恼怒,“到底怎么回事!”
      展昭苦笑:“我也不知道。倒是他说的关于那耳坠的事,不像有假。诚如你所说,萧天麟、心腹、萧天宠、云小姐、云夫人、耳坠,都连起来了。他虽然逃到云家见到了你,但依你说的云小姐的状态,他不会想到云小姐与你有过交谈,不会想到你知道萧天宠,因此不会依此编谎。”
      “倒也是。”白玉堂这次没抬杠,“那耳坠究竟有什么干系啊——我知道你不知道,可是这肯定是一条线索啊。官家叫你们查,难道可以提供的线索不提供?”
      “要是可以提供自然就提供了。也许是宫闱秘事,不好宣之于众;也许是朝廷机密,不可轻易泄露。”
      白玉堂嗤之以鼻:“宫闱秘事倒也罢了,朝廷机密系于一枚耳坠,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展昭见惯白玉堂对朝廷的态度,也不以为忤。白玉堂忽道:“你走了一上午站了一中午,不累啊?五爷身边有刺怎么着?”
      明明是关心的话,偏说得恶声恶气的。展昭一笑,坐下来,道:“是展某身上多有污秽,怕玷染了五爷。”
      他这声“五爷”一叫,白玉堂顿时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非常不爽地侧了侧身子,闷闷地不说话。展昭见他这模样,忽然心情大好:难得见这耗子吃鳖啊,真有趣。
      白玉堂既然不说话,展昭也没法一个人说,因此屋里静了一阵。终是白玉堂受不了这气氛,想要开口,偏又不肯示弱,硬是将说话的冲动压了下去。展昭看着他欲言又止如是再三不觉好笑,心念一转,道:“白兄,你将耳坠交给了云小姐,可知她是真心帮忙,还是受了母亲指使?”
      “自然是真心的。她为情所困的样子绝非作假,难道这个我看不出来?”白玉堂听展昭先开口,正中下怀,立即接话,语气中大有你竟敢瞧我不起的意思。
      展昭笑了笑,道:“那么,她所说的那个何牧田,与此事有没有关系呢?”
      “何牧田?”白玉堂回忆了一会,道,“她说,自从萧天宠去过以后,云夫人就不许她见何牧田了。依我看啊,云夫人定要看中这萧天宠,而不是家境和人品都不错的何牧田,除了萧天麟为官有权之外,恐怕还是和这耳坠有关。萧天麟派了心腹送耳坠来,自然是送到家里——”
      他忽然顿住了,道:“不对,不对,有问题!”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胡烈绑了人之后便是送去云家,之后由罗敷船边溜走目的地也是云家,说他和云夫人没有关系鬼都不信!既然如此,云夫人何必多此一举,任凭,或者是派遣他去杀那萧天麟的心腹?”
      展昭也站起来,把白玉堂按坐回椅子上,道:“你别这么激动,这里可不是开封府,也不是陷空岛。胡烈并不一定就真和云夫人有关系,他也许是受了什么人指使嫁祸于她。再说,即便要杀那心腹的确是云夫人,也说得通啊。说不定云夫人本来想通过萧天宠得到耳坠,可是见女儿不愿配合,便只好另想办法。”
      “这不会。”白玉堂拍开展昭压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照云夫人的作风,云问秋虽不配合,也无法反抗,她还是能通过这条路得到耳坠的。”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展昭揉揉小臂,背手踱了几步,“在云夫人决意逼迫女儿与萧天宠之事之后,萧家出了变故,造成耳坠到达萧家而不能由萧天宠做主的后果。因此云夫人只得取消原计划。而此时耳坠已由京城出发,重新想一个周密的计划已然来不及,只好铤而走险,命胡烈杀人取物,不料就要得手之际被你所阻。胡烈不能擅作主张,便一边跟踪花船,一边派手下押了那心腹回去报信。胡烈认得你,云夫人自然就知道了你的身份,推知你必会返回查问,便叫人一路留下痕迹,引你到那庄院,以女儿的名义索取。”
      白玉堂默默听完,忽然道:“不对啊臭猫!你本来像个木头一般什么都不懂,只会按照吩咐做事,怎么忽然分析起来这么头头是道了?说,五爷不在京里这些日子,和什么人偷了师去?”
      展昭说了那么长一段有些口渴,正边听白玉堂的话边喝茶,听着前几句不过是翻个白眼,到最后一句时忍不住一口茶要喷出来;顾及着白玉堂的衣服没敢真喷出口,只好强压回去,结果不幸地呛到了。白玉堂见他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又是咳又是挥舞着手放杯子的,歪头看了一会,觉得这动作好似一只从房檐上失足差点掉下来因此四只爪子乱刨的猫,不由大笑起来,而且一笑就没完没了。
      那厢展昭好不容易止住了咳,看白玉堂这笑得毫无形象毫不客气的,简直是哭笑不得,只好干坐在那里等着。白玉堂笑了一阵稍微好点,抬头一看,只觉得展昭这满脸无奈发作不得的神情活脱脱是只眼看着到了爪子的老鼠——不,鱼——又忽地逃开了的猫,笑得更是厉害了,差点就笑到背过气去。
      “白玉堂!”展昭终于忍无可忍,“你笑够了没有!”
      白玉堂咳了一阵,道:“够……够了。我说猫儿,你哪这么容易生气啊。”言下甚是不满。见展昭脸色一沉,急忙道:“好好好,我不笑了。呐,现在,有两个问题。第一,胡烈追杀的那个人此刻究竟在哪里;第二,胡烈和孀居究竟有无关系。你刚才为何不问?”
      展昭很想狠狠地敲这老鼠一下,深呼吸了几口,才道:“胡烈以杀人嫌犯身份被捕,虽然带来这里单独问话,毕竟是清水县衙内部,并不严密,焉知许大人不会以监视为由派人窃听?这两个问题俱与耳坠密切相关,怎能当时便问?”
      “你我二人,难道连有人窃听也不知道?再说,你怎知他眼下不会派人监视?”
      “即便知道又能如何?他可是有理有据的。胡烈一旦知道有人窃听,怎么还会说实话?至于眼下,胡烈已走,他便不再有理由,万一被发现,难免自身不保。”
      白玉堂抬眼:“嗯,说来说去,是你这身官袍起的作用。”
      刚才不问胡烈的原因,白玉堂自然也想得到,偏偏引展昭来说,无非是为了这最后一句。展昭忽觉心口一阵酸涩发苦,心道:“罢了,你我终究不是一路。你插手此事,不过是好奇和心伤罗敷姑娘之死,我又何必奢望你能理解我几分。”
      他这么想着,脸上自然而然露出黯然和落寞来。白玉堂本来只打算绕着弯儿故意气他,哪知他是这么个反应,不由急了:“猫儿?猫儿!喂,我……我开玩笑的。”
      展昭看了他一眼,勉力笑笑:“我知道。”但说得颇为无精打采。白玉堂不好再说,抓耳挠腮了一阵,道:“闷死了,我出去走走。”说罢蹿出门去。
      看着犹自摆动的门,展昭感到轻松许多,心知要白玉堂认错是绝无可能,何况他这话本也不算说错。但白玉堂能暂时逃开,至少说明他还是在乎自己感受,只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已。
      “呵,白老鼠,可悠着点儿啊。”展昭猜他多半是去找县衙中人的麻烦了,喃喃念了一句,唇边勾起真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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