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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一剪梅 ...

  •   折去枝头一缕香,朝露微寒,晚雪轻霜,壶中满载吐清芳。醉卧佳人,醒困骄扬。
      剪影挑出淡星光,灯下摇红,榻上乱妆,烟花船畔引彷徨。夜夜消磨,日日徜徉。

      正是冬日清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雪花还在不停地飘落,融在河流里,争先恐后地像是忙着玩鞭炮的孩子。系在河边桩上的船也不可避免地被披了一层白,在雪轻轻的冲击下微微摇晃着。
      这船不见有多么华贵的装饰,此时船上也没仆人照应,但它偏给人一种舒适之感,就像上了船的人,便不再舍得下来一般。舱门也许是开的,因为厚厚的门帘随风小幅度地飘动,并不见阻滞。甲板上空无一人,落满了的雪上没有半点人留下的痕迹,只偶尔因了惊走的水鸟,剩几个小小的爪印。
      舱内可就是另一番风景。
      斜倚在榻上的女子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衣衫还微微乱着,脸上也带着潮红。她一只手正捋着额边的发丝,另一只手则贴着放在怀里的暖炉,被子拉到腰际,两条腿却露在外面,竟不嫌冷。这女子容貌也不见得有多么好,可是那一份楚楚可怜和坚忍混合的气质,硬是叫人舍不得离开。
      此刻这女子一双似笑似泪的丹凤眼偷偷瞟向窗边的人,偶尔那人一动,她便心里一跳。只是再怎么心跳,她看着的那人也没回过头来。
      窗边的人衣饰虽不整齐,但也绝不凌乱,头发倒是散着的,更像是表露着自己的随性。这是个白衣的男子,一手支颊,一手持杯,好似对外面的雪有着挺大的兴趣。雪落几片在水里,他就轻轻抿一口杯里的酒,不知为何,这么久了,一杯酒也没抿完。这男子的腿搁在另一张椅上,赤着脚,似乎根本不觉得冷。他身子和舱壁之间靠着一把剑,从剑鞘到剑穗尽是白的。猛然一看,这人,这剑,和窗外的雪,竟像是要融为一体了。
      好在船舱内壁并不是白的,因此榻上的女子并不会频繁地感到茫然空落。但这男子老看着窗外,她可十分无趣了。又过了好半天,她终于忍不住,想扯点什么来说。正在这时,那男子的头却转过来了。她心里大跳一下,急忙垂下眼,假作一直被枕边的什么给吸引着。
      那男子却没注意她这动作,只含笑道:“罗敷,你看这雪,像是还要下好几日呢。”
      被唤作罗敷的女子浅浅地笑开来。还未等她答话,那男子又道:“只是这般好景致,怎么偏有人不知好歹。”
      他面上仍带着笑意,可声音却是冰冷清亮,一丝温度都没有。罗敷颤了一下,不明白他说什么。男子又把头转过去看窗外,并不解释。罗敷怔了一怔,忽觉船身大震——有人跳上来了。
      罗敷差点从榻上摔下去。那男子却似完全无感,还是慢慢抿他的酒。门帘猛地掀起,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滚进舱来,随后只觉船动了动,竟往下游漂去,显然这男人上来之后便砍断了绳子。
      罗敷急忙把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刚刚将自己盖好,就觉船身又一震,停住了。外面有人拉住了断绳。
      那男人看了看舱里的两人,喘着气道:“在下被人追杀,迫不得已上船来,还请见谅。”罗敷抓着被子,见窗边那白衣男子无意答话,只得道:“你……你要怎样?”那男人道:“暂避一阵。”罗敷道:“他们眼见你上了来,如何避得?”那男人道:“若是问起,你只说我已从后边跳入水中就是。”
      罗敷迟疑未决。那白衣男子放下杯子,上下打量了这男人一会,淡淡道:“你去那隔间里避一避。”男人大喜,急忙钻了过去。那纱帘后面本是罗敷更衣之处,在外舱自然是看不透的。
      “可是……”女子更衣的私密之所怎能让一个陌生男人随便进去,罗敷当然不大高兴。白衣男子站起来,走到榻前,捉住罗敷几缕发丝,笑道:“你不放心我的决定?”罗敷急忙摇头。白衣男子手指在她脸上一滑:“那么,你可是什么?”罗敷红了脸,伸手握上他手指,轻轻在自己脸上蹭着,不说话。
      外面已经喧哗了好一阵子。过了一会,一个似乎是领头的男声叫道:“船上的,我们无意与你为难,只把方才进去那人交出来便了。”
      白衣男子低低嗤了一声:“总算没直接闯进来,饶了他们好了。”但他并没提高声音回答,只是手指渐渐向罗敷颈下摸去。
      外面等了一会不见回应,那男声又叫道:“若不交出来,我们可要放火烧船了!”
      白衣男子仍不理会。又过了好一会,外面等得不耐,嘈杂声大起来。白衣男子皱了皱眉头,抽出手指,道:“真是吵得心烦。”随手从怀里抽出一把扇子,往外面一掷。那扇子恰恰通过门帘和门框的缝隙,看样子是去势不衰,直接射向了岸上。
      外面那领头的正指挥着收集枯枝,忽觉脑后风声急劲,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来。刚刚转好,那扇子便扑地落在了脚前。领头的满腹疑窦地弯腰去捡,岂知那扇子在这一掷之下竟已深没入土,急切间扯不出来。领头的大惊,加了力道,握着扇子顶端左右一摇,终于拔了出来。展开一看,只见扇面上画着一幅山水图,落款处草草写了三个字。
      领头的定神一看那三个字,更加惊得不知所措。好大一会,才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地捧了扇子,却不敢学样掷,只好将它放在船头,然后直起身来,把断绳重新系好,大声道:“走。”
      白衣男子听了这声走,嘴角扯了扯,笑道:“罗敷,你这是用的哪家的香粉?”
      隔间里面那男人想是也听到了那声走,掀帘出来,凑到舱门边看看,确定外面的人真的走了,这才长长舒口气。
      白衣男子任他在舱里走来走去,也不理他。罗敷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他,想要看他呆了这么大一会儿,身上有没有沾到自己的什么东西。
      “罗敷,你怎么不专心。”白衣男子故作不满,手上加劲,引得她低呼一声。
      那男人平静了会,作揖道:“多谢二位,在下这就离开,免得给二位找麻烦。”说罢就要出去。
      “等一下。”
      那男人愕然转头,只见白衣男子已经放开了红晕满脸的罗敷,正直视着他。那双眼睛明明很好看,可是偏偏透着一股子戾气。男人抖了一下,强自道:“有何吩咐?”
      白衣男子踱到窗边,提手给自己快见底的杯子续满了酒,这才慢慢地道:“你走自然可以,只不过,把东西留下。”
      男人脸色大变,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兄台说笑了。在下上船来只带的这一把刚刚用来砍绳子的匕首,却是师门所赐的,此外更无长物。不知兄台说的是什么东西。”
      白衣男子冷冷看着他。男人被他看得浑身发毛,许久,心一横,道:“我不管你说的是什么,总之要我留下什么东西,那是绝无可能。告辞!”
      “追杀你的那群人为何既不进来搜查,也不如他们所说的放火烧船,你难道不奇怪?”等那男人走到门口,白衣男子才凉凉地扔下这么一句。
      男人身子一震。这反常情形他本该注意到,只是乍脱险境又急于快走,竟自疏忽了。白衣男子瞟了他一眼,走过他身边,缓缓掀开门帘,出去,将船头上的扇子拿了回来。男人看着他,也不敢妄动。
      白衣男子回入舱来,道:“不巧得很,那个带头的,曾经栽在我手上,立誓只要我所在之处,他就避道而行。因此我一显身份,他便退去。”
      男人越听越惊。他逃了这么久,那带头的何等手段他自然清楚,那么面前这白衣男子他更是惹不起了。然而自己怀里的那东西,却是绝不可以交出来的。所以他还是故作不解,道:“即使如此,与我何干?”
      “若不是看出你身上定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我才懒得管你这闲事,早在你上船时便扔你出去了。”白衣男子扇子敲着手心,“所以我劝你,还是把那东西留下来比较好。”
      男人咬了咬牙,道:“好,我交给你。”
      罗敷一直提着心,听了这五个字,不禁松口气。她实在不愿意他们在这船上打起来,那收拾起来可麻烦得很了。
      男人伸手在怀里掏摸几下,攥了什么出来,瞅定白衣男子正举杯抿酒,猛然大喝一声,手中寒光一闪。原来他掏出的竟是匕首,直直往白衣男子腰侧刺去。罗敷噫了一声,却见电光火石的一闪间,白衣男子拈着酒杯的手不知怎么就夹住了匕首。男人一下抽动不能拔出匕首,立即放开,变为拳脚相击。赤裸裸的杀意。
      白衣男子好整以暇地避开那一掌,手中的扇子在他身上连敲好几下,闭了他穴道,随即唰的一声展开扇子,在他眼前晃了几晃,道:“凭你这几手,还真不配护送什么东西,也难为你在那家伙手下撑了这许多时。”
      男人穴道被闭身子不能动,眼睛还是可以转的。正想好歹也要狠狠瞪他几眼,忽然被面前的扇子引去了注意力。扇面上山水图虽无特异,落款却好像有些奇怪。男人瞪大了眼,叫道:“你……你是白……白……”
      “白什么白,”白衣男子拿扇子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下,“五爷看你,倒像是白痴。”
      这声“五爷”一出,男人再无怀疑,叹了口气道:“原来是锦毛鼠,怪道恁地好功夫。”
      白衣男子收起扇子,听了这句,也无甚表情。罗敷妙目流盼,听了这句,轻轻地笑了笑。
      这白衣男子,正是陷空岛五当家,锦毛鼠白玉堂。

      白玉堂本来真的懒得管这闲事,但随口一说,那男人竟真的是宁死不肯交东西,不由勾起了兴趣。大冷天还拿扇子的本也没几个,同时喜着白衣的就更少了,同时还能叫人立下什么只要他在就回避的誓言的实是少之又少,这男人竟然要等到自己主动亮明身份才“猜”出来,可见头脑也不甚灵光。白玉堂一边摇头叹息,心想不知什么人要这种文才武功皆非上乘的人来办事,一边毫不客气地自他怀里摸出所有的东西来。
      几两碎银,火刀火石,加上刚刚夺下的匕首,俱是寻常之物。将他搬倒在椅子上除靴来看,也没有东西。白玉堂眉头微皱,一时看不出什么。
      罗敷忽道:“这人的头发好似有些古怪。”
      虽然那男人在白玉堂搜身之时面色不愉,倒也是常理,可听了罗敷的话,他不由稍稍紧张了一下。白玉堂何等眼光,自然立时觉出,伸手解开他头发,果见发髻里藏着什么东西。
      白玉堂自发髻里取出一个小包,笑道:“五爷眼色还不如你这丫头,可真是大大的丢面子。”罗敷抿唇一笑:“我们这样的人,总是对什么头发荷包特别留意些的。”白玉堂赞道:“这习惯不错,我以后也学学。”说着已打开了那小包。里面的东西现出来,却是一枚耳坠。
      罗敷不禁好笑。这么一个刀尖上舔血的人,却珍而重之的藏一枚耳坠。正要说些什么,忽见白玉堂脸色一变,喝道:“哪里来的?”
      那男人见他搜出耳坠,早已抱了必死之心,自然不答。白玉堂冷笑道:“不说?”男人身子发抖,显然是想到了种种关于锦毛鼠狠辣的传言,可是仍然紧紧闭着嘴。
      白玉堂目中凶光一闪,手指已经按上了那男人的太阳穴。罗敷自遇到白玉堂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凶狠的神色,不由得害怕,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但眼睛还是盯着不愿移开。
      白玉堂忽然放下了手,道:“我原先以为你一无是处,原来毕竟有些骨气。很好,五爷饶你一命,滚吧。”说着伸手拍开他穴道,拎起来便掷入了窗外河中。河上靠岸的地方已有些薄冰,被这么一撞,登时碎裂。
      “离开这儿。”白玉堂淡淡发令。罗敷不敢有违,探身出舱作了几个手势,很快岸上便来了人,跳上船来,解开绳子,将船撑往河心去。
      船行驶的过程中白玉堂始终一言不发,罗敷看他显然是有心事,自也不敢打扰。只见白玉堂翻来覆去的看着那枚耳坠,眉间神色越来越沉重。
      “这耳坠自然是女子之物,看他……他这般忧心,难道竟是他心上人的么?难道这耳坠落在他人手里,说明那姑娘有难么?”罗敷明知自己绝不是白玉堂的心上人,可是想到他另有心上人,当然还是难过的。
      白玉堂沉默了好一阵,忽道:“停船。”
      罗敷探出身去传令。此时船已经顺水驶了很久,离刚才那男人被掷入水的地方已经很远。那男人甫解穴道便身入冰水,元气自然大伤,本也没多少大本事,自是追不上了。船慢慢地靠了岸,轻轻的一晃。
      “五爷,这耳坠关系十分重大么?”罗敷还是忍不住问了,尽管这句问话明显是废话——若不关系重大,那男人怎会拼死以护,白玉堂又怎会这般心事重重。
      白玉堂看了她一眼,道:“不错。”
      只是这么两个字,罗敷却不敢再问了。
      白玉堂看着窗外,心里暗暗的咒骂:“哪来的一群宵小,惹什么不好!这案子必然又是开封府接了,开封府必然又派那臭猫了。呸,那猫的事,与我何干,我作甚要替他操心!”
      心里是这么说,可是过了一阵,白玉堂又想:“虽说那猫总和我过不去,但瞧这情形牵连非小,我总不能眼看着他累死。不然岂不是要说我锦毛鼠气量太小,借御猫公务来消耗他精力?不行不行,这么一来,再和他打架,还有什么趣味可言!正好这些日子在这里也荒废得够了,该去活动活动筋骨。”
      白玉堂全然不管方才这想法推论中可有什么逻辑谬误,总之他主意已经打定了。罗敷见他转头,眼中精光大盛,正喜他不再焦心,却听他道:“罗敷,我要走了。”
      罗敷失声叫道:“什么?这……这就走了?”她刚刚看白玉堂的脸色,已在隐隐担心,但白玉堂这么直接说出来,她还是吃了一惊。
      “不错,我要走了。”白玉堂简单地重复了一遍。见罗敷一脸的失望,不禁微叹:“傻丫头,你这是做什么。我走了,又不是从此不来。”“可是,可是那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罗敷低了头,声音很轻。
      白玉堂将耳坠收入怀中,一手拿了靠着舱壁的剑,转眼见罗敷还是闷闷不乐,淡淡一笑:“罗敷,你可知这剑的名字?”
      “画影。”罗敷不必抬头去看,郁郁答道。画影乃锦毛鼠贴身兵器,他二人相处日久,她又怎会不知。只是罗敷对这些动手打架的事情向来不大在意,自也不会缠着白玉堂讲画影陪着他历险多少次之类的东西。此时听白玉堂提起,也不知何意。
      “我为之耽搁的女子也不少了,只是不曾画过影。”白玉堂含笑将话题一引,“来磨墨吧。”
      听这意思,难道他竟要为自己作画不成。罗敷虽不至受宠若惊,却也喜出望外,立时将因白玉堂的前半句话而起的微酸之意抛开,趋到案边。
      待她铺开宣纸,蘸饱笔墨,白玉堂道:“你躺回去吧,别在这看着。恐怕需要些时候,你莫着了凉。”罗敷依言回身上榻,方才手上一直在动,也未觉冷,直到钻入被子,才觉得身上都是凉的。
      “你老是盯着我作甚?”白玉堂提笔将落未落,忽然抬头道,“要是盯久了,可别怪我将你画成个凶美人。”
      罗敷嗤地一笑,道:“凶了也好,总有个特立独行的地方。”但还是垂了眼,斜斜把身子倚上枕头。眼睛没看着白玉堂,心里却翻来覆去的想着这许多天的温存,一忽儿觉得白玉堂怕是没在别处耽过这么久,一忽儿觉得再久也终是要分离了,这么又喜又悲的心思转了好久。
      等她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半边身子已然酸麻,心想怎么还没完,抬头道:“好了么?——五爷?”
      她急急地翻下榻来,奔到案前,只见一幅美人倦倚图静静躺着,笔尖上墨尤未干,可是哪里还有白玉堂的半个影子?画中的美人面目不甚清晰,衣着也甚简单,可是寥寥几笔,活活勾出一个罗敷。
      “五爷……”罗敷喃喃念着,眼睛一眨,刚刚就在滚来滚去的泪水便要落下。忽然想起可不能污了这画,急忙侧过头。一滴泪水眼看就要砸在地上,忽的一只手伸过来,接住了它。
      罗敷愕然抬头,只见白玉堂摇首而叹:“罗敷,别这样,要叫我走得不放心么?”
      罗敷伸手拭去了泪水,笑道:“刚刚雪花扑到了眼睛——五爷不是走了?”
      白玉堂看了她一会,自也不去揭穿她,只道:“看你刚刚出神,我本不想打扰你。后来想想毕竟还是打个招呼比较好,因此便折了回来。”
      他轻轻抚着罗敷的脸颊,将泪痕擦去,道:“好了,招呼打过了,我可真要走了。你说的对,下次再来,不知是什么时候。我眼下要去办的事,只怕很要费一番工夫,你自也不可能老悠闲着。听爷一句,你不待见那些人,也别摆架子,我不在,他们又欺负你,你受得了么?周旋一下,也就是了。找人可要找个真心疼你的,不然我不答应,却是要来砸场子的。”
      他说一句,罗敷便应一句,恍恍惚惚也不知自己应了什么。最后听白玉堂道:“你答应了便好。走了。”
      画影的剑穗划出一道弧线,白玉堂掀帘出门,脚尖轻点,跃上岸去。
      罗敷乍然惊觉,追出去看时,只见着背影。慢慢地回到舱里,看看那图像,倒也没方才那么伤心了。

      白玉堂离了罗敷的船,微微踌躇一下,往上游掠去。这段时间足够那男人醒来了,而且,那追杀他的人必然没有退远,见船走了,自然会重新去找他麻烦。唯一麻烦的是那群人很可能已经带走了他,要找的话,不知要费多少精神。
      然而要说麻烦,也是白玉堂自找的。所以白玉堂并未抱怨,看到方才那男人入水的地方碎冰还在,人却不见了时,也没有表现出懊恼。岸上脚印痕迹狼藉一片。地上积雪本就很薄,人来人往又早把方向踩得乱了,几乎看不出这些人往哪里走了。
      但白玉堂决定了的事,从来不会中途变卦。这地方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那么一群人明目张胆地劫人,虽不大可能有人干涉,却更不可能没人看到。何况,不远处便是茶肆。
      说是茶肆,也不过是个小亭子,就一个人在那照管着。白玉堂晃了过去,几张桌子陈旧得很了,倒也干净,于是随便拣了一张。
      “老板,好茶砌一壶来。”白玉堂把画影往桌上一拍,故意大刺刺地道。
      这茶肆虽然小,可有些年头了,那老板什么人没见过,自然不会介意这客人的态度。又见着了武器,更是加倍的小心起来。
      “好嘞,客官您稍待。”老板应了一嗓子,中气十足。白玉堂暗自一笑,心想这老板若是去练什么狮吼功,只怕很可以震倒几个人。
      老板手脚也利落得很,很快就上了茶来。白玉堂一边拨弄着茶叶,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老板,今儿这附近可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新鲜事?”这老板成天一个人做生意,客人又多是结伴而来并不搭理他,闷也闷死了。这时白玉堂和他说话,他自然高兴,不禁狠狠拍了下膝盖,立时逸兴横飞,道:“今儿啊,那事说起来也真奇了。”
      白玉堂不着痕迹地挪开了点,笑道:“哦,怎么个奇法?”
      “哪,这河里边船上做的是烟花生意,晚上热闹,白日里却清静,所以我这每天早起早收的,也没见过几次花船上的交道。今儿早上那里停着花船,我本没在意,可是等我把这些茶具啊摆好了,却听着一阵急急跑路的声儿,转头一看,您猜怎么着?一个男人,就那么冲进了船舱里,还把系桩的绳子给砍了!您说,可有这么不懂规矩的?”
      “是没有。”白玉堂接了一句。
      “可不是么!结果马上我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了。后面有人在追杀他哪,个个都拿着刀剑的,就有人手快,嘿,把那绳子给捞住了。”
      白玉堂淡淡一笑:“手可真够快的。然后呢?”
      “然后那群人就朝船里喊话哪。不过那时候水快开了,那个沸的,差点浇熄炉子。我忙着照顾水,喊的什么,就没听清。等我收拾好了,再看的时候,嘿,就见着一根不知道什么东西从船里头飞出来,噌,落在岸上那人前面。客官,您可猜不到那是个什么东西。”
      “因此才请你说啊。”白玉堂自然知道那是自己的扇子,不由对这老板的多话有些厌烦起来。那老板听了他这话的语气,知道他不耐,马上就陪笑接着道:“是把扇子。那人打开了看了看,把它放回船头,喊了声走,竟然就走了。后来那船窗户中丢出个人来,远远这么一看,好像就是闯进去的那人。然后那船便也开走了。”他的兴头被白玉堂一句话打落,这几句不免有些儿无精打采。
      但到这时候的事白玉堂本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也不需他说,见他竟在这当儿停了口,不由皱眉道:“后来呢?”
      “后来啊,那船走了没多久,先前那群人又回来了。这时候那被扔在河里的刚刚挣着上岸,正喘气。他和那群人中一个领头模样的说了几句话,声儿不大,我没听见。然后那群人就把他拖走了。”
      “往哪里走的?”这情形和自己推断的相去不远,眼下正是关键,白玉堂尽量克制住迫切意味,问。老板把抹布往肩上一扔,抬手一指:“那边”
      白玉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点点头,抛下一锭银子,道:“谢了。”抄起画影,向那边掠去。这老板只觉得眼前一花,人不见了,桌子上却多了银子,不禁大惊失色,连连念佛。定神看时,白玉堂的背影却是真的已经看不到,于是又不住口的念下去。
      白玉堂听得那老板念佛,只笑一下,也没在意。这方向既指了出来,离大路越远,痕迹自当越明显,因此白玉堂留意着地上,隐隐看得确有足迹凌乱着蜿蜒过去,心想大约不错,便顺着追寻。
      岸边不远就是一片树林,进林不深,已见枝上零零星星地挂着碎布片,瞧料子正是那怀了耳坠的男人衣上的。白玉堂瞅着那布片,自语道:“怎么劫个人这么大意?一把年纪都活在什么东西身上了!”
      顺着布片痕迹出了树林,一条小道依山蜿蜒着。沿着小道绕过山体,白玉堂忽觉眼前一亮。
      几间草屋隐在数株梅树之间。梅花开得正好,红的如血,白的如雪,藏在薄薄一层雪花下面,相映成趣。白玉堂纵身过去,伸手探向白梅,一转念间,却去折了它旁边一枝红梅。梅枝上疏疏落落的几朵,幽幽散着香气。白玉堂将梅枝凑近自己,注视着那红梅上的白雪,一时竟出了神。
      “倒有些像是……”白玉堂喃喃自语,想起某天,也是飘着小雪,那人立在雪中,一身红衣,肩头覆了一层薄薄的白。他还笑话那人满头满身都是雪竟不自知,可随后就不由在那淡淡一笑中敛了嘲意。
      “呸呸,没事想那死猫作甚!”白玉堂猛然省起自己在发什么呆,急忙晃晃脑袋,“可恶——什么人!”他想也没想,一觉到有人,手中梅枝已电射而出。只听得一声闷哼。
      白玉堂转过身去看时,倒吓了一跳。被他打倒在地的竟是个将届花甲的老头儿,正一边揉着被射中的左腿,一边抱怨道:“这是什么世道!无端端地折断了我老汉种的梅树也就罢了,还反来打我老汉!哎哟哟,还真疼……”
      “老人家,真是对不住。”白玉堂忙走过去扶起他,替他揉腿。他手法巧妙,只几下,那老人疼痛大减,怨气也就平了些。
      “老人家,在下乍见此梅,一时喜爱,这才冲动折下,还望见谅。”
      那老人想是见白玉堂生得俊俏,言语又有礼,剩下的几分怨气也就一古脑儿地都没了,笑道:“不妨事。只是年轻人啊,老汉从没见过你,是外乡人吧?”
      听这话,似乎只要是本地人,这老头都认识。白玉堂心念电转,也一笑:“是啊,闻说道这边风景好,特慕名前来一游。”
      “唉,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罢咧。说也奇怪,怎么这几天忽然来了这么多外乡人……”那老人嘟囔着。白玉堂微微一怔,道:“这几天忽然来的?”
      “是啊。呐,不久之前还有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冲到山上去了。老汉怕他们撞折了我的梅树,出来一看,还好树没事。但那群人啊,一个也没见过。说是游山,瞧那样子也不像……”
      山上。白玉堂正愁小道上再没一丝儿痕迹可循,听了这话不禁一喜,敷衍几句便抱拳相辞。他走得快,没见到那老人唇边的一抹微笑。
      那断了的梅枝躺在地上。老人蹒跚着走过去,捡起来,看了看,摇摇头,回进屋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 一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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