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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飞 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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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是顶奇妙的东西,因为在打开它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后面有什么。
她什么也不知道,只记得穿过很多扇门,来到这个宽阔的大厅,坐在这把漂亮椅子上。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她乖乖地坐着,一动不动。
她应该在这里等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但她也并非什么都不做,四周安静之后,她开始回忆。
到这里之前,她还曾在好几个房间中坐下来等待,然后有人来见她。
他们都抚摩了她的头,都用同样的眼神看她,都一阵沉默一声叹息。
他们说自己是她的大伯母、小姨、姨父等等,等她相信了再送她去下一个房间见另一个人。
之前呢?
之前那个自称大伯的人带着她上飞机下飞机。
大伯?就是爸爸的哥哥。
是啊,他长得很像爸爸,但他好象很伤心,而爸爸总是笑的。
他笑的样子也没爸爸好看。
可是
......
爸爸是怎样笑的呢?
糟糕,又开始模糊了。
再之前呢?她记不得是四天?五天?或是更久之前了。
总之,是太阳下山的时候。
奥利曼神父牵着她的手走在教区花园里,跟她说了很多话。她并不都懂,但神父让她记住,她就记住了。
最后神父把一个天使链坠挂在她的脖子上,说:“让她纯洁的翅膀保护你吧。你马上要离开这里,去你亲人身边。他们会爱你,你也要爱他们。在新的生活中你要勇敢快乐。记住了吗?”
她点头。
“好孩子…你爸爸妈妈的爱会陪伴你的。”他吻了她的额头,眼里带着担忧,“你将会明白你不应为此忧伤,而应互相祝福,应当幸福。”
神父拿十字架在胸前划个十字然后贴在她额头上:“上帝赐福于你。”
……
还要之前呢?她用力想,但想不起来。没忘!绝对没忘!但是
……
她十分不安。如果不想起一些她真的有过的东西,她会以为连自己都是不存在的,所以这些天她一直在回忆,但记得清的东西却越来越少。
她还很小,只有六岁,不过一米多点儿。
但她实在担心,
担心长大后过去的一切会再也记不起来了。
她四周打量了一下。大伯说,这是她的家,是爸爸长大的地方。爸爸妈妈也说过,这是中国,中国就是家。她来了,可是 ……
她太小了,而这房子太大了。
大伯回来,牵着她的手走出去。这次要见谁?她隐约觉得这很重要。
大伯轻轻敲门:“妈,我们来了。”
“进来吧。”门里答。
声音真好听。
大伯打开门,轻轻推她:“去,见见奶奶。”
她走进两步,停住。
对面是一扇大窗,窗前站着一个女人,正转过身看着她。
奶奶?爸爸的妈妈?
分不清眼前人多大年纪,看起来比大伯大,但很漂亮,真的很漂亮。
穿着美丽的紫色衣服,戴着可爱的白镯子白珠链,头上插着有小珠的梳子,脸上有细细的皱纹,但很好看,像妈妈的脸那样好看,像爸爸所说的那样好看。
走过来了!
她是奶奶吗?她和别的奶奶不一样。她不像蕾茜奶奶,不像小宾的奶奶,也不象大卫奶奶。
她不说话,只紧紧看着她,就像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来一样。
她眼里闪着奇怪的光,但好看的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唐羽衣伸出手来,像是想摸摸这孩子的头,但手刚碰到一点头发就停住,悬了会儿,慢慢收了回去,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然后她仿佛突然清醒过来,偏着脸,蹲下来,努力想笑一下,但失败了。
她用低柔的声音问:“你 … 叫什么名字?”
“方瑀。”
“yu ...”她抬起头看着远方,想着什么,又道,“‘王’字加一个‘你与我’的‘与’字吗?”突然意识到也许这孩子还不认得那字,于是伸手在她面前划给她看:“你爸妈 … 教你写名字了吧?”
“Yes, I can .”方瑀侧着头仔细看,“But,不是这样写的。”
“不是?”她呆了呆,“ ‘下雨’的‘雨’?”
“No.”她又摇摇头,用指头在手心里划,“是 … 嗯 … 一个‘王’字加一个‘大禹’的‘禹’字。嗯 …‘大禹’是中国神话里的人。”
“瑀?”她望着前面发了一会儿呆,神色迷茫,然后直起身,脸上显出疲倦,再低下头来看方瑀,不知该说什么。
“好了… 你 … 以后住在这儿 … 我,是你奶奶。”唐羽衣这样结尾。
方瑀抬头看了她一眼,小声叫道:“奶奶。”
她又稍稍失神,打开门:“… 云高,带她去房间。”
方云高答应着,进来牵了方瑀的手:“走,去看看你的房间。”
方瑀一面走一面回头望,唐羽衣也正半倚在门框上看过来。
目光一碰,不知为什么都吓了一跳。
走到拐角方瑀忍不住又偷偷瞧过去,正看到那扇门渐渐关闭。
她刚被洗干净,套上一条洋裙,又被放到这房间里。他们说以后这就是她的房间。
方瑀坐在小床上,穿着粉红蕾丝袜子的腿吊在空中。
这正像一个小女孩子的房间。白圆木床,白底粉色玫瑰的被子、枕头,系瑰红蝴蝶结的抱枕;床边有粉红把手的白色小几;地板中间一张桃红长毛地毯,三个粉红小跪毯;墙边有白色书架和衣柜。另一面墙几乎完全是窗,挂着有长流苏的浅红帘子。窗边还有一张桃红白色间杂的环形书桌和圆凳。
东西很齐全:床上有十多个洋娃娃;书架上放满《白雪公主》一类的图书;书桌上文具精致齐备;衣柜里挂满漂亮衣服。
这样的房间任何小孩儿都会喜欢,但她觉得别扭,像身上这件衣服一样别扭。
她想念自己的房间。
挂在墙上的棒球手套、画报、管铃,和爸爸一起做的桌子、查理哥哥的模航……还有米奇——一只很帅的牧羊犬。哦,还有那张很软很暖和的,可以裹着滚来滚去的灰毯子。
那些都是她的宝贝,但大伯说不用带了。她把一些给了朋友们,其他的让神父替她收好。但大伯说,这儿离英国非常非常远,那些东西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方瑀扑到枕头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入睡前的瞬间,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知道做梦的时候能不能回到原来的房间里。米奇还在啃骨头,爸爸妈妈已经做好晚饭了,今天吃红烧肉…还有 ... 小土豆 . . . . . .
方瑀跟在秦秀园身后。秦秀园就是大伯母。刚才她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大伯母来叫醒她,让她去吃晚餐,见见家里人。
家里人?不是见过了吗?
不过爸爸也说,家里有很多人。
她不胆小,但她现在有点怕。
怕什么?
真怕。
秦秀园在方瑀面前推开一扇门。
一间不大的房间,看来很舒适。很多人四散着,除了先前见过的,又多了不少陌生的脸。七八个孩子,其中两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子很美丽。
方瑀收回视线,走到屋子中间让大家“看”个尽兴。
这一次,方瑀又多了不少家人,她并不介意再多下去。
她也有了很多兄弟姐妹。
大堂兄方思长,大她六岁,是大伯的儿子。那两个漂亮女孩儿,一个是大堂姐方海玉,大她一岁,大伯的女儿;另一个是二堂姐方宝瑜,大她半岁,小姨方香的女儿。
还有几个堂堂兄及堂堂姐,但方瑀想,记住这三个人已经够了。
对了,还有一个姓许的婆婆,听说是照顾大伯、小姨和爸爸长大的人。方瑀对她微笑了一下,惹她笑得合不拢嘴。
热闹的餐桌上,方瑀只顾埋头扒饭。源源不断夹到她碗里的菜和大家的说话声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
“...... 海玉、思长还有宝瑜,你们是哥哥姐姐,要好好照顾小瑀喔。”大伯说着转过头来,用温和的声音说,“小瑀,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我们会代替你爸爸妈妈照顾你,需要什么只管说 ......”
方瑀从胡思乱想中慢慢醒了过来,慢慢抬头看了一眼大伯,后面的话她就听不到了。
那天之后,她就没有再看见爸爸妈妈。
她沉默地等待着谁来向她解释。
几天后,神父说:“主已赐给他们永生的灵魂 … ”
于是她继续沉默。
他们死了。
她知道。
但知道是一回事,被人告诉是另一回事。现在大伯这样讲,等于是一种宣告:她回不去了。
她一直怕的其实就是这个。现在终于发生了,恐惧也就不存在了。
她低下头,继续扒她的饭。
方云高却吓了一跳。
方瑀刚才的眼神,只一眼,却让他在一瞬间有一种错觉,以为眼前根本不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他又看了她一眼。
她在扒饭。
吃完饭,方瑀被交待去和小孩儿们“联络感情”。
这聚会虽源于一件伤心事,但事情过去了,哀伤也应当压下去,打起精神来,因此气氛很愉快。
唐羽衣往琴架那边望去。海玉正在弹巴赫的小步舞曲,其他孩子围在四周。
方瑀一动不动地坐着,仔细听,脸上的表情近乎微笑。
她看来这样安静,内向羞怯,但唐羽衣总觉得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她退却时,眼中不见胆怯却是坦然;她回避时,不瑟缩,又不带一丝好奇,倒像真不感兴趣。她神态天真,却透着掩不住的冷淡。
这种话形容一个六岁的小孩是太过分了,但何以现在混在一群孩子中的她,唇边竟似乎带着这样成熟的笑意呢?六岁的女孩不该有这种神态的,哪怕是细微得如此不易察觉。
“妈,这孩子很聪明。”方云高也看着同一方向。
唐羽衣沉默了一会儿:“那件事 … 有人告诉她吗?”
方云高小心注意着她的神态:“不好说。”
他迟疑了一下,方瑀那一刻的眼神在他脑中一闪:“不过 … 我想她懂。”
唐羽衣失了会儿神:“她在英国也那么安静?”
“不知道。从她的房间来看应该很好动,可是从我见到他,她一直这样。那件事 …她不问也不哭,我倒有点担心。”
唐羽衣又向那边望去,正碰上方瑀投过来的视线,她下意识转开头。但这次方瑀没掉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又把目光调回钢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