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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远山含情 ...


  •   夏季将要来临,蜀郡素来闷澳,相邻的巴郡亦是湿热不堪。江流汇集处的村落依着河谷地势层层排上去,马道两旁,瓦舍栉比递进错落有致,参差屋檐牵引着来客的视线向山头望去。长长石阶借着零落雨水反光,点点透出活泼,与一长溜累闭石门弥漫的寂寥氛围恰成对比。
      来客栓好马匹,叩响石阶尽头一栋吊脚楼的房门。
      接着便是长时间寂寂无声的等待。隔了许久,屋内方有脚步声传出,一个八九岁小童打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仰头问到:“客人来此做甚?”
      穿着青色蓑衣的中年男子毕恭毕敬地作了一个揖:“在下远从成都来,这位童子,你家主人可在?”
      “阿姊不在家,她上田里去了。”
      男子便又是客客气气地一揖:“还烦请为我指路。”
      那小童甚是乖巧,点一点头,道:“随我来吧。”
      雨丝细密,打在路旁阔叶上沙沙作响。泥水溅湿了来客的皮靴,男子却浑不在意,只把怀中一筒竹简掩紧了些。
      站在山头向下望去,小小的村落木楼相连,黄桷树掩映其间,靠近山崖处皆是垒砌了石条子的吊脚楼,坡上树木苍翠,沟壑里还有丛丛芭蕉。
      翻过山来,远远瞧见山腰梯田处有人影,走的近了,方看清是十数人正协力翻整水田。健壮的水牛“哞哞”地叫着,拖着翻犁在水田中艰难前进。
      引路的小童蹦蹦跳跳地走近一个人:“阿姊,有人寻你。”
      来客摘掉箬笠,眼前一个长发及膝的窈窕女子,正抿了细薄的唇定定看着他。那女子一双眼睛美艳绝伦,细长眼角含着凉凉的笑意。

      第一章远山含情

      杜明翰曾与我说,我们都不过是软红十丈中的尘芥,何必装作遗世独立?只要我们相见不相识,往昔身后事,便化作烟尘飘散无踪。
      前岁冬十一月,吕子明白衣渡江,吴王取荆州。去岁春二月,日有食之。三月,改元延康。冬十月乙卯,皇帝逊位,魏王丕称天子。
      暮色四合,我拢了头发登上山顶。我看到我儿子的命星,他的命星温暖恒定,越过万水千山,东南有一片叫做江东的土地,他就在那里,整整八年了。
      转一个方向,先生的命星一如既往地闪耀着炫目光辉,在蜀地,它的光芒甚至超越了中庭紫微。
      满招损。
      我心中微恙,茫茫然四顾。自去岁秋将星落于荆楚,之后半年星相安稳,一切昭显如常,但北方分野隐隐潜伏的煞气仍旧令人不安。加之白日的访客带来了先生的书信,“邺城事败”,简单四字却意味着局势开始恶化,我不得不离开了。
      临走的前晚,一向拿我当亲人看待的姚月大婶抹着泪花拉着我的手,又是欢喜又是伤感:“修西的夫君终于回心转意,阿婶好生替你欢喜!只你若是回了成都,这第二遭春播无人照料,不知晓今年能不能得个好收成……”
      我招手喊来姚月的小儿子,一边摸着男孩儿的头,一边开解孩子的母亲:“婶子不必担忧,这几日我会抓紧和阿叔交代相关事宜。再有,上旬阿朔的哥哥不是去县里学习修整河渠了吗?等他回来,让他多看顾着些,想来是无碍的。”
      才有九岁的阿朔听得我要离开,缠住我不肯放手:“阿姊,你走了阿朔想你怎么办,阿朔哪头寻你哩,不走好不好?”
      闻言姚月急忙呵斥:“小儿不懂事!你苏姊姊的良人稚子都在成都,多早晚都要家去的。阿朔,不要缠在姊姊身上。”
      我微笑着,安抚地摸了摸阿朔头上的小啾啾:“等我们阿朔长大,去成都寻姊姊好不好?”
      他乖巧地点头:“嗯,那姊要等我。”
      我便摘下腰间双圈连环玉佩放在他手上:“咱们说好啦,等你来成都,再把玉佩还我。”

      益州蜀郡成都城。少城以北紫陌楼。
      有道是夜放笙歌喧紫陌,但汉中王结义兄弟、前将军关羽丧期未满,因此供给达官贵人们醉死梦生的销金窟已经沉寂了许久。
      掌灯时分,我穿了萝裙,颊上亦厚敷脂粉,点绛唇,装扮成寻常歌妓的模样,静静跟随引路人进入茶室。
      良久无人言语。博山炉吐出一缕幽香,袅袅消散在空中。再抬头时,先生阖眼坐于榻首,面前一盘棋局黑白分明,单余了两个棋位。
      “先生。”我低了低头。
      他睁眼,道:“许久不见。”
      五年不曾相见,他不再是那个俊美儒雅的年轻军师了,现在的他,杀伐决断于手,每日莫不是累累白骨,渺渺生灵,脸颊失了血色,青丝更添了飞霜。
      “你的舅父日前升了镇远将军,如今轻易怕是不得见。一会儿写几封信留下,我会让人递过去。”
      我忙称是。
      我母亲的同父兄弟,魏延魏将军,如今乃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军,又兼着汉中都督、汉中太守的职位,实在是个风云人物。
      先生又道:“你儿子的命星,恐怕是有些问题。你若是放心不下,就去吧。”
      我迟疑地道:“时间会不会早了一点?”
      他淡淡一笑,“不算早了,上回你押运货品至白帝,那一回就该往建业去了。只我担心你旧伤未愈,这才作主叫你多留一二年。坐吧。”
      我松了口气,在他对面落座,“说起来,年前收到顾师兄的来信,言及会稽郡多扰动,恐怕……”
      话音未落被他抬手制止,眼睛扫向水晶珠帘外。我马上噤了声,支起头仔细听了听,不解地到:“怎么了?”
      先生微微一笑,拿他的羽扇遮住了半边脸,不久就听腾腾的脚步声从回廊另一头响起,有人哗啦拨开珠帘冲了进来:“军师!您怎么能上这种……咦,兰姐?”
      来者身高八尺有余,是一位瘦削俊朗的青年,眉目轮廓依稀有几分眼熟,我怔了一征,言道:“莫不是五儿?”
      那青年人瞪大了双眼,接着一蹦而起冲到我的面前:“你何时回的成都,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呢?我全然不知呀!”
      五年的时间,昔日可爱的总角少年脱胎换骨一般长大成人,我被冲击得双眼发晕,结结巴巴和他打了个招呼:“你好,你好。”
      顿了顿,又有些疑惑的问:“五儿师弟,你这般急急慌慌的冲将进来,所为何事?”
      蔡五儿气短,呐呐地说:“呃,兰姐又为何……穿的这般模样?”
      我一时无言以对。
      先生在旁道:“阿序莫不是将我当作那流连烟花之地的轻浮子了?说罢,是谁将我的行踪泄漏给你。”
      我面皮一紧,忙说:“五儿,你又胡闹了,我与先生乃是有正经事情商谈。”
      五儿低下头,面上浮起一丝可疑的红云:“没有旁人,是我自己查到的。”他双手交叉握在一处,不停地捏着手指,又说:
      “前儿下了朝会,听说有人看见先生来了此处,我还不信。今日却又……哪里知道您是与阿兰姐碰面呢。”
      他垂头丧气地垮下肩头。我则不安地看了看先生。
      先生搁下羽扇,故意板起脸来:“混账!那些捕风捉影的手段不知使了多少回,怎的你每每掉入瓮中?堂堂侍中郎官儿,耳根软如三岁孩童,是何道理!”
      蔡序吓得缩紧了脖子,我赶忙挺直脊背,面向先生劝到:“先生说的是!五儿年轻不经事,必定被那别有用心之人误导了,还请您宽宥。”
      他手上羽扇一拂:“蔡序,看在今日是你表姐生辰,便饶你这回,再没有下次了。自先回府,好生陪伴你表姐用晚膳。嗣后去领三十鞭。”
      五儿连声应是,连和我告别都不敢,三两步便折返窜了出去。
      珠帘震荡,似有微波漾开。军师将军眯起双眼,似笑非笑地说到:“树欲静而风不停啊。”
      明枪暗箭血雨腥风,这些年他不知经历了多少,却又如此轻描淡写。我的心绞紧般难受,不由劝到:“朝政繁冗,诸事多,还请您多多保重身子。我们没有本事,净让您操心了。”
      他掸了掸雪白的衣袍:“何出此言?匆匆过了这许多岁月,你呀,却是越发拘谨,没了胆魄。”
      我掂起茶壶为先生添水,许多话哽在喉中,却没了言语。
      珠帘再晃,有人在外躬身行礼:“大人,时辰到了。”
      先生几不可察地叹息。他回过头,明亮眼眸的注视让我刹那回到十多年前,眼前恍然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诸葛孔明。他起身,唇角仍旧含着笑意:“此去诸事小心。这纷纷天下未定,咱们且走且看罢。”
      我肃拜于地:“敬诺。”
      茶凉香消。天边起了曙光,我静静坐着,房内已没了他的温度。
      辛丑,黄初二年春,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拜见孔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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