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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醉花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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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醉花阴
春日的清晨时分是很可爱的,天光渐渐发白,而又不是灼人的亮。宫里还不大有人的足迹,倘若有闲情看鸟儿觅食却正是时机。
二皇子遂王王宗懿晨读起得太早,突然起了策马驰骋的兴致。延昌殿往西一带,是蜀宫经营数年的宣华苑,名花瑶草俱是一时之冠。经过宣华苑时,他怕践踏了名花,下马牵行。但见藤花榭那里,一名女郎倚栏独立,入了画了。她头梳同心髻,身着高腰石榴裙,不像宫女打扮,宫人统一都穿笏头履,而她则是双很精巧的宝花锦绣尖头履。前夜微微下了点雨,挂在檐前摇曳着姿态的藤花湿答答的,偶尔有几滴露水滴到了她的头发上,鬓发上也似乎也沾上了幽幽清香。
只见女郎低低唱到:“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绿,柳外飞来双羽玉,弄晴相对浴。楼外翠帘高轴,倚遍阑干几曲。云淡水平烟树簇,寸心千里目。”
语音曼妙,王宗懿不禁心神一震,句句都唱到心里去了一样,感染到几分哀愁。他摘下一片柳叶,吹出和声来。他于音律实在粗浅,然而情真意切,竟吹出缕缕缠绵之意。
女郎转过身,颇有些受惊,害羞红了脸,连行礼都忘了。
“你是哪个宫里的?叫什么名字?” 王宗懿打破尴尬。
“婢子住在延昌殿,叫裴娘。”裴娘仰慕了宣华苑多时,如今在宫中小住,得闲便来转一转。她不敢自称德霈公主的客人,只得含糊说是住在延昌殿。
王宗懿笑道:“原来是环环请来的国手,早就耳闻了,我是遂王。”
裴娘盈盈一拜:“见过遂王殿下。”她也听说了遂王殿下虽然是皇二子,但因皇长子卫王宗仁早殇,遂王将会被立为太子。
王宗懿问得很仔细:“听众人都唤你裴娘,怎么不肯将名字赐教。”
“父母早亡,未及行笄礼取表字,只有乳名,谈及不雅。” 裴娘眼圈一红,道:“乳名叫作云莺。”
宗懿好生过意不去,道:“惹得姑娘伤心了,但你我却是同病相怜的。”
素来人都称遂王阴郁,今日倒象是放开了话匣子。
遂王王宗懿的母亲是长安贵家田中丞家的使女,主人家把她当礼物一样送给了现在的皇帝,当时的神策军使,怀孕后便被送到许州乡下老家,同中宫周氏一起干农活自养。所以遂王十二岁之前倒可称得上是个地道的庄稼娃子,最擅长放牛,最喜欢的游戏是用树叶吹出俚俗的小曲。
十二岁时父亲终于有了音讯,父亲被唐室封为蜀王,来接他们几个去成都。乡里人都来同他嫡母和母亲道贺时,他还不明白蜀王是多大的官,他看过最大的官就是里正张四叔,估摸着要比里正大点。
成都看花了他们的眼,宫里的人听到他们一口许州口音就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宫里还有绮年玉貌的各个美人,宗衍他们十几个弟兄姐妹。母亲没有享福的命,当年就谢了世。
宗懿这一番絮絮叨叨,是裴娘没想到的。本以为金枝玉叶的贵人,其实遭遇不比自己好多少,而自己得遇韦大人,对自己总算是关爱的。
皇帝颇有清名,然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女子可以非议的。裴娘低下头去,道:“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
“云莺姑娘走好。” 宗懿目送裴娘婷婷袅袅的身影离去,飞身上马驰骋而去。
延昌殿,德霈公主环环正在梳妆,对小宫女阿舜说:“把我那件小袖宽领衣拿来,下边是波斯锦镶边长裤,再配上软底镂空鞋。”
环环和裴娘年纪相仿,又有些情投意合,已经很熟络了,见裴娘仕立在一角,便亲热地说:“裴姐姐,我们一同去和花蕊夫人练击鞠吧。”
“击鞠?”裴娘一时间没反映过来。
“就是打马球。”环环作了一个挥杆的姿势。
“那好吧,不过我是不会的。”裴娘想起来也曾听闻宫中贵眷风行打马球,不免有些好奇。
众人乘宫轿前往西球场,只见浅草中央一匹骏马上骑着英姿飒爽的女郎,头戴大红攒珠紫金冠。身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条白玉带,脚踩玄色长统马靴,颜色殊丽,气度高华。她见环环一众人到来,便驱马来到宫轿前。
“给淑妃娘娘请安。”环环下轿裣衽施礼。
徐淑妃下马笑道:“今日来得恁得晚。”
徐淑妃正是名满天下的花蕊夫人,唐末眉州刺史徐耕的幼女,徐贤妃的妹妹小徐妃。裴娘只道花蕊夫人定是个娇怯怯的美人,不料有如此风华。裴娘素来自负美貌,见了这等气派也自叹弗如。
小徐妃打量了一下跟在环环身后施礼的裴娘,问道:“这位是善弹箜篌的裴姑娘吧?”
“淑妃娘娘万福。”裴娘这几日见多了贵人,有些不慌不忙。
“改日倒要同你切磋切磋音律。”小徐妃很客气。
“不敢当,婢子知无不言。”裴娘亦对小徐妃有好感。
这时马驷院的侍从早已把环环的黑马牵来,又有宫娥六人,身着锦衣,手挥球杆,上马分成两队,衣魅飘舞,煞是好看。
小徐妃命人牵了一匹小黄马给裴娘,“你若能骑马,我亲自教你打马球。”
裴娘低头:“婢子从未学过骑马。”
“这匹黄络,性格是极温顺的,你慢慢学着,宫中行走自然要学会骑马。”小徐妃派了一名内人作裴娘的马术教习。
球场上红红翠翠,分合纵横。裴娘好生羡慕,不肯被人小看了,翻身上了马。教习的内人很耐心,让她拉住缰绳,两脚夹紧,内人用长缰牵引着马,围着草地打圈圈。
这时一声雷动,原来是小徐妃打进一个球,众人情不自禁欢呼起来,内人朝球场张望,手中便稍稍脱了力,哪知小黄马却惊起了,头一甩高高地扬起来,开始狂奔。裴娘哪见过这个,一个不稳就要摔下来,两手乱摇中抓住了铁鞍桥,跌跌撞撞中匐在马背上。眼看小黄马穿过草地要往前面的河床奔驰,裴娘已经双手无力摇摇欲坠,这时突然有双手将她拦腰抱住,腾云驾雾般安然落地。
裴娘本是惊恐已极,闭住眼睛,这一瞬间忽然生还,木头人一般口不能言,面无表情,但见遂王宗懿施施然站在她面前。
裴娘重重喘了口气,想要往前跨一步,脚步却不听使唤,踉踉跄跄得倒在地上。宗懿伸出手来拽住她,裴娘一阵发窘,定定神立稳脚步。宗懿情知她窘状,也不说话,默默跟在她后头,俩人一前一后往西球场回走。
西球场那里也已发现裴娘的险情,小徐妃同环环两骑奔了过来,见她安然无恙,小徐妃拊掌道:“阿弥陀佛,否则竟是我的罪过了。”
“二哥倒象是天兵天将一般,当得起兵贵神速的神字了。”环环朝宗懿掠了一眼。
宗懿笑而不答,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姿态。
“裴姐姐受了惊,正好在宫里静养,也不必回韦府了。”环环搀起裴娘的手,“我们排演《蜀国弦》还要仰仗姐姐呢。”
留在宫里,这是裴娘没有想过的,韦府虽然没有她的亲人,但其实已算是她的家。她并不是脾性和婉的人,入宫数日总是客中,因而告戒自己无论如何须要忍耐。而随侍这些贵人,未来是不可知的,或者荣耀,或者灾难。她很难作出选择,只得道:“韦大人于我有恩,万难开口辞行的。”
“这有何难。”小徐妃说:“我只须让陛下下旨留你宫廷教习器乐便是了,为着你的天赋不被埋没,韦大人便没有硬留你的道理。”
裴娘心念电转,终于答道:“但凭娘娘作主,无不遵命。”
“我今日倒得了几句诗。” 小徐妃忽然扑哧一笑,打量一下裴娘,朗声道:“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骑乘怯又娇,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鞚抱鞍桥。”
裴娘知是打趣自己,不禁羞红了脸,然亦暗自佩服徐淑妃的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