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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寒鸦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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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寒鸦栖
既是皇帝的意思,小徐妃亦不敢强留,只得悄悄对环环说:“公主在普慈府住得气闷,只管打发人捎个信来,本宫便派人去接你,只管光明正大地进宫小住。混帐婆子的话不与她计较便是了,免得失了天家的体统。”
环环神情呆滞,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然。”也不望驸马一眼,木木然便要登上步辇,裴娘一阵心酸,向小徐妃垂泪道:“公主身边少了要紧人,日后不知要怎样煎熬,承她当我姊妹一样看待,我若不随她去了,心中难以自安。”
“这个却…”小徐妃正在踌躇间,只见徐贤妃身侧的崔女史领着五个宫娥前来。崔女史笑道:“青渔姑娘给各位行礼吧,当真只有普慈公主面子大,青渔姑娘这样贤妃娘娘得用的人,只听说公主短了人用,便派了去。这品貌,这针线,宫里再难找出一个了。”
五个宫娥中间年长一些的便是青渔,容长脸儿眉目端庄,观之温柔可亲。在贤妃身边多年,极是老成持重的。
小徐妃见状,对裴娘说:“既然贤妃姐姐已经有了安排,其实你在宫里对环环只有便利。”环环与裴娘四目交换,点头称是。
青渔殷殷搀起环环上辇,众人生怕堕泪,只得狠狠心别过头去。徐妃等人闲话起来,不免叹息,说这韩氏来头蹊跷,众人皆有些疑虑,但终只是深宫妇人,又无从查起。
待得回府,韩氏见撵了安大娘母子正自得意,兴头上每每放出刁钻劲,青渔礼貌周全,言辞利索,却是比安大娘厉害得多,一口一个圣上与贤妃娘娘,言语之间总将韩氏辖制。韩氏又恨驸马与她不是一条心,驸马却怨韩氏多事,一意要与环环和解,曲意温存些个,奈何环环受惊后心情黯淡,渐渐作成抑郁心病,遂将宣阳阁与外界隔绝。驸马亦自心灰,合府上下竟分作内外两路。
春雨菲菲,连月不曾拨云见日,皇帝陛下的心情同屋外阴沉沉的天穹一般黯淡。
“岐王真真混帐,我之待遇李茂贞,也算是有情有义了。”皇帝一拍书案,发出粗重的喘息。
太子少保唐道袭将岐王的书简送来时,便知皇帝会有此怒。岐王贪得无厌,求物资之外,又打起蜀国占地的主意,要求割让巴州,剑州作普慈公主的妆奁。
“陛下若是割地,便是弃民于不顾。”唐道袭谨慎地说。
“这个自然,宁可再与他些物事,也不可割地。莫若再发七万丝茶布帛交与来使带回,你酌情去办吧。”皇帝显得极度不耐烦了。随着躯体的快速衰老,他热衷于求仙问道,连一向器重的广成先生都稍有隔膜,渐渐依赖于唐道袭所献的丹药。
“臣遵旨。”唐道袭点头退下。
转眼已是暮春时节,这日乃是旬日,各部官员致休一日。驸马李继崇陪韩氏在厅中闲话,韩氏因见青渔姑娘也在厅堂,装模作样长叹道:“我儿成婚也有快一年,别家人娶媳妇三年抱两,你媳妇怎么娇滴滴地只管生病,要汤要水得哪点怠慢了,直把我们娘俩的心意儿抛在水面水花都不起一个。”
但见左右无人搭理她,气冲冲朝着驸马,眼却瞟着青渔道:“便是自己果真生养不出,小门小户的姑娘也知道把身边好的丫头与汉子作妾,延续我们李家的香火。”
青渔气得脸煞白,本不待理会,听她说得不堪,作势笑盈盈趋前道:“韩太太,您老闲闲吧。您当公主娘娘身边的姊妹们是什么出身?那是良家子里百里挑一的姑娘,进宫服侍的是圣上,娘娘,将来多半指给小殿下们,至不济的,到了出宫的年龄,那也是由着生身父母在外择配,做个平头夫妻。说句自大的话,咱们姐妹中便出个太子妃,也不是难事。您老休再小老婆长,小老婆短,辱没了姑娘们,可不就是辱没了圣上。”
韩氏脸皮涨得紫酱色,一句话都憋不出。驸马臊得面通红,沉着脸不理会韩氏就自去了书房。
“驸马爷,岐王有密信送来。”秦地刚回来的清儿呈上密函。李继崇吃了一惊,心情开始忐忑起来。密函的内容是岐王患了重病,气若悬丝,恐不久也,让驸马赶紧回秦地,务必带上公主媳妇回去见家翁,切切。言下之意,李继崇自然明白。
一切来得这样突然,李继崇陷入沉思。呆坐半晌,再三权衡,还是先回秦再说,吩咐清儿去关照韩氏赶紧打点行李,自己整一整衣冠,疾步去宣阳阁。只见阿舜坐在回廊上做针线,上去笑道:“阿舜姑娘,公主今日可大好了?这会儿作什么耍呢?”阿舜抬眼淡淡地说:“公主歇中觉呢。” 李继崇道:“烦劳姑娘去回一声,我有要紧事要同她商议。”
阿舜轻手轻脚进去,旋而挑开帘栊出来,道:“公主道有什么紧要事,就隔着帘子说吧。”
李继崇苦笑,然而也无可奈何,道:“公主,我父亲有书信来,言他得了疾病,恐不久人世,嘱我们回秦地见他一面。”
环环气息虚弱,幽幽道:“我久病未恙,不宜远行,驸马代我向公公告罪吧。”
正说话间,小丫头扶着韩氏飞跑过来,韩氏抱怨天抱怨地,道:“我的儿,在这住得好好的,又回去干什么?” 李继崇分辩道:“娘,因我父亲书信前来,道他得了急病,才要赶回去的。这不正同公主商议请她也一同回去呢。”韩氏一愣,话到嘴边,强行咽下。
李继崇朝帘内作揖道:“好歹请公主赏些面子于我,否则父亲一定骂我不会办事,便是兄弟们也净要笑我。”
环环只不说话,青渔道:“驸马爷,公主若要出行,定要回明陛下与娘娘的,如何能随随便便起驾呢。”
李继崇心念电转,暗道:罢了,虽然府中兵丁甚足,武力足以挟持公主,那样落了下乘,却不是他所愿,就让自己在岐王前请罪吧。
“这样说来,公主多加珍重吧,青渔姑娘,全仰仗你了。” 李继崇冲青渔作个揖,怅怅然离开,阿舜只觉得驸马爷的背影何其太熟悉,倒如当日韶郎送玉环那时一样的落寞。
叮嘱了清儿几句,清儿便一一知会了其他秦地跟随来的侍从,原因很简单,随车队回秦的只能是一小半人,否则太兴师动众而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告诉他们如果半个月内驸马不回蜀,便叫他们化整为零,各自想办法逃回去。
黄昏时分,赶在得贤门还没有关闭之前,李继崇韩氏一行人的车队顺利出了城。夕阳的投影踩在马蹄脚印下,李继崇望着眼前曾经逆行跋涉过一遍的路途,发出轻轻叹息,久久未有之想要流泪的感觉突然激起。
青渔细细回味下来,觉得今日之事十分不妥,公主又是个病人,与她商计不出什么来,便叫上马车回宫报告贤妃娘娘。
“什么,已经出城了!”贤妃敏感地嗅觉出了问题。
“韩氏也一同走了。”青渔深感自己有负嘱托。
“好在,公主没有被他们诓去。”贤妃舒一口气,道:“摆驾,去养心殿。”
春夜将晚,空气中洋溢着花草的芳氛,养心殿里异香扑鼻,徐贤妃不由得心中一荡。
“给贤妃娘娘请安,皇上在内阁烧练仙丹,老规矩不见人,请娘娘回吧。”唐内宰苦笑,因为挡驾已经将后宫各色人等得罪个遍。
徐贤妃面露尴尬,转而道:“唐相公可在,我有十万火急的要务。”
“唐大人在内殿伴驾,一时半会断乎出不来。”唐内宰自觉口气太生硬了点,又笑道:“娘娘还是留个口讯,等咱家见着皇上了,回明了,再请去娘娘来。”
徐贤妃望着蜀锦幔帐深深几许的宫殿,只觉得莫测高深,忿恨,忧伤,恐惧种种感觉侵袭着她,几乎让她情绪失控,然而多年的宫廷教养,使她竭力恢复了贵妇的雍容,低声道:“驸马李继崇今日出城回秦了,可曾知会过朝廷?讨皇上示下之前,切勿声张。”
第二日中午,贤妃才得到皇帝回示,不过是“知道了”三字,贤妃浑身冰凉,为大蜀国以及徐氏一族的前途深深担忧。
而后半月余,成都街头巷尾突然起了一股谣言,驸马并非岐王子,已经被赶回秦地了。承平未久的蜀人又负上开战的忧虑,因而意见纷纷,茶馆之中摆上龙门阵,总有高见广识之辈指点局势。喧闹尘嚣中,普慈公主成为大蜀国的一个笑柄。
玉辰宫,龙脑香冉冉。
小徐妃还徐贤妃一个惊奇的眼神:“这却开不得玩笑。”
青渔表情郑重,道:“千真万确,秦地留下的侍从交待的,驸马本既非世子,连庶出的儿子都不是,乃是自幼丧父投靠岐王的一个堂侄。”
原来青渔得了贤妃叮嘱,对那些家人旁敲侧击,反复盘问,即发现驸马的排行及生母出现了无数答案,驸马已离蜀,家人们无从串供,当下便被青渔手到擒来。
徐贤妃懊恼道:“这门亲事做得糊涂,岐王欺人太甚。”
青渔转又凄然,道:“娘娘,公主的情形实在不好,一天到晚同阿舜都不说一句话,婢子端过几次茶水给她,瞧这样儿,眼神竟象是直勾勾的。再不让太医救治,怕是不行了。”
“立马接了公主回宫治疗吧,若有事,我担着便是。”小徐妃爽利地说。
徐贤妃道:“这会子,驸马也跑了,还能有什么事。”
遂吩咐人接环环回宫,仍在延昌殿住下。太医即来诊治,无非开一些朱砂,远志,百合,莲心,逍遥散之类药理气宁神,赵太医道:“汤剂但吃着无妨的,所谓心病要用心药医,公主的病还以解怀为上。”如此将养了许多日,郁黯寡欢的心情稍有好转,与裴娘等人渐渐有说有笑起来。
这一日秋意疏阔,雨后晴好,裴娘劝环环出门去宣华苑走走,发散发散。一行人欢欢喜喜赏桂子去,过不多时却垂头丧气而归。裴娘情急,抓住阿舜问个究竟,原来赏桂时偏巧张婕妤与宫人们先到,正闲话时闻,不知怎得说起了驸马是假世子的新鲜段子,众人哄笑作一团,没防备公主就在身后,听得真真的,转身掩面就跑回来了。
裴娘一听,知道坏了事,从这日起,环环便不肯再出门,伴有幻听出现,捂住耳朵,胡言乱语起来,面露痛苦之色。赵太医惊道:“本来快好了,今儿这么一刺激,怕是要坏。”仍开了副方子,剂量重了很多:朱砂半两,黄连六钱,炙甘草5钱半,生地黄二钱半,当归二钱半,上四味为细末,另研朱砂,水飞为尘、阴干为衣、汤浸蒸饼为丸,如黍米大,每服15丸。许多剂药石下去,泥牛入海一般,毫无成效。
又过些日子,环环疯言疯语嚷嚷着要回普慈府,裴娘也晓宫中人多嘴杂,现在普慈府已无外人,倒不如回府邸调养。因回禀了徐贤妃,贤妃也没了计量,只得允准。裴娘便请了娘娘示下,这番一定要同去普慈府的,权当是跟宫里告个长假,等公主好些再回来。徐贤妃点头,颇有赞赏之意。
环环回府之后,行为变得乖戾,不再痴痴呆呆坐在卧室,而是满园子乱跑,看见中年妇人便吃吃笑道:“乳娘”。裴娘吩咐小宫女们如影随形跟着环环,众人皆叫苦不迭。这一日夜晚,宫人都已入眠,环环忽然惊醒,举起红烛仔仔细细打量所处的宫殿,似乎感觉太陌生了,帐幔帘拢一一瞧过来,火星窜到锦缎上,立刻燃起火彤彤的一片,环环喜得拍手:“放烟火了。”火苗未几便升上梁柱,宣阳阁笼罩在烈火和浓烟下。
众人在睡梦中被烟呛醒,各自逃命,府中人多好办事,支起水龙将大火扑灭,伤了数人,所幸未有人死亡,然而美仑美奂的宣阳阁烧成了一片沙砾。
由此,环环的贴身侍女人人自危。阿舜向裴娘饮泣道:“裴姐姐,我不敢在公主身边呆下去了,你帮我回了娘娘,另换好的来服侍公主吧。”
“别人想走还犹有可说,阿舜,公主待你多好啊。”裴娘有些不悦。
阿舜听出了语气中的恼意,冷笑道:“姐姐也不是一进蜀就在宫里的,原是韦庄大人府里出来的,难道韦大人待你不好?”
“这…..”裴娘忿忿道:“这不是一码事。”
阿舜努一努嘴道:“当然不是一码事,韦大人只是个年迈的大臣,公主乃是太子的御妹。”
裴娘呆住,阿舜奚落她倒不在乎,只是说起韦大人,她不禁想这句话:韦大人难道对你不好。审视一番自身,心中无限羞愧。
还是一起去回了徐贤妃,贤妃哀叹不已,亦不怪那一班宫女,将她们调回宫中,另派了得力的宫人去公主府。
裴娘进言道:“公主原是心病,如今这样沉重,倒不如将安大娘与韶郎召了回来服侍,也好有所倚重。”
徐贤妃沉吟一会儿,道:“为着公主的病也只有这般,别说官家现在无暇理会这些,便是他问起,万事有我承担便罢了。”
秋意夜凉如水,露从今夜白,环环坐在玉阶上抬头张望月色,一阵清清朗朗的笛声由远而近,切切如私语,弦弦如急雨,另人心神摇迤。韶郎一袭白衣,托着竹笛笑吟吟而来。环环闻着笛声,迷迷懵懵的脸颊,眸子里落下两颗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