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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别经年 ...

  •   沈澜清坚持认为,他的师父郑当闲是朵奇葩,这是有事实依据的。

      全教的道士、俗家弟子都着青色道袍,戴逍遥巾,只有郑当闲每日穿着殷红的锦袍,披散着头发,面具遮着半张脸。
      全教的道士、俗家弟子都住在前山,各司其事,只有郑当闲带着他家白常思隐居在后山,漫山遍野地溜徒弟。

      第一次见面,郑当闲扫了沈澜清一眼:“啧,真弱!”

      师徒初见,沈澜清惨遭嫌弃,于是从第二天开始,他就不得不每天喝完白常思给的药汤子之后,被师父遛狗似的,漫山遍野地溜。
      白天被溜完,晚上还得跟沈义一起研究奇葩师父丢给他的小册子。
      至于睡觉?当然要靠打坐。

      师父说了:“不把我的本事学会五成,你休想跑回去给我丢人现眼。”

      在师父的不屑中,沈澜清学会了师父的轻功——流风回雪。
      在师父的唾弃下,沈澜清学会了玄天教的玄天剑诀和师父的成名剑法——惊鸿十三剑。
      天佑二十八年和天佑二十九年,被师父不负责任地抛弃的两年中,沈澜清几乎翻遍了玄天教藏书阁的同时,结识了一个书卷气甚浓的美书生和一个俊俏的小道士。
      小道士手不离卷,美书生满身药香,三人一见如故,引为知交。

      天佑二十九年十月初十,天佑帝薨,太子岳煜继位,三位内阁大学士辅国,先帝庙号定为圣宗。

      定安三年四月初一,沈澜清和沈义被郑当闲放出玄天教,郑当闲赶蚊子似的赶着沈澜清赶紧回京咬人。

      回想昆仑山上七八年,师父闲了,溜沈澜清;师父闷了,沈澜清弹曲儿;师父兴致来了,沈澜清和沈义必须一起上赶着上场挨揍;师父家那口子弄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汤子、药丸子了,沈澜清和沈义两个谁也跑不了,一人一半,闭着眼睛往肚子里灌……

      如此逆来顺受的任师父蹂躏,临别之际,奇葩师父也没舍得摘下面具让沈澜清一睹尊容。

      那日,沈澜清殷切地提出请求:“师父,您能否摘了面具让徒儿看上一眼?”
      “你这辈子都留在昆仑给为师解闷儿的话,为师可以考虑一下……”郑当闲漫不经心地睨了沈澜清一眼,取出两把剑,一宽一窄,一乌黑一银白,“银白的这把名莫邪,归澜清,乌黑的这把名干将,归沈义。”
      沈义手持干将,挽了个剑花,痛快的收了。
      沈澜清的笑容却僵在脸上,纠结地看着郑当闲,迟迟不肯接剑:“师父……”你敢不敢靠谱一点,按着常理出一回牌?
      “啧,想什么呢?”郑当闲扬起嘴角,笑吟吟地说:“乖徒儿,长者赐不可辞呐!”
      沈澜清抑郁地握住师父口中的莫邪。
      “乖……”郑当闲满意地捏捏沈澜清的脸颊,“跟为师去看马,啧,咱教主派了半数子弟出去捉了三个月,才捉回这两匹让为师勉强拿得出手的马。”

      两匹马,一匹通体乌黑唯独四蹄雪白,另一匹通体雪白唯独眉心处如墨染般漆黑,都是有名的西域大宛马。
      这下沈澜清也不等奇葩师父分配,主动摸了摸白马的脖子:“就叫点墨好了,沈义那匹叫踏云?”
      沈义点头,表示无异议。

      郑当闲目光在沈澜清和沈义之间游弋一番,对着沈义勾勾手指,耳语几句,沈义神情古怪,确认似的看向郑当闲——真要这么做?
      “就这么做。”郑当闲笑着挥挥衣袖,毫不留恋地打发二人启程,连沈澜清与好友告别地时间都没留给他。

      如此可见,郑当闲的奇葩之处非同一般——恶劣、霸道、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沈澜清和沈义在郑当闲的精心蹂躏下,虽然没长歪,却直接奔了两个极端。
      天生笑唇的沈澜清愈发爱笑,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说话的腔调总是不紧不慢,从容而优雅,当然了,经历过奇葩师父的洗礼,他想不从容都难。
      至于本就寡言稳重的沈义,直接进化成了闷嘴葫芦,每日无喜无怒无言语,就是跟与他竹马竹马的主子沈澜清交流,也大多凭借眼神,眉目传情。

      *

      定安三年,五月初二,顺天府西,西山上石榴花开,映红了天边的晚霞。
      一黑一白两骑划破红云,卷着浮尘自官道上疾驰而来,黑衣黑马那人健硕粗犷,略微落后白衣白马那公子半个马身,离得城门近了,两人双双勒了下马缰。
      双马前蹄凌空,轻嘶一声,转为缓行,依旧一前一后,自觉地驮着马上主人排到了长长的队伍之后,等着入城。

      白马上的公子,头发用墨玉箍束在脑后,身着镶银边的白色流云纹暗花纱罗单衣,腰系白底银纹束带,脚踏黑缎单靴,背着用黑布裹着的长条形物事,身姿挺拔,眉清目朗,嘴角噙着笑,丝毫不见长途跋涉之人惯带的乏色。

      尽管隔着珠帘,岳渊仍然觉得眼前一亮,看得心情分外舒爽。
      随着马车前行,岳渊的脖子跟着转了大半圈,直到再想看就得起来把身子探出车外了,这才摇着折扇,意犹未尽地赞了一声:“内含玉润,外表澜清,端的好风采!”

      与他同乘的殷瑜笑着揶揄:“若论风采有哪个能及得上世子?”

      岳渊小时候胖得像肉球,十岁开始渐瘦,三四年下来,圆圆的肉脸早就瘦成了瓜子脸,容貌愈发像他亡故的母妃,桃花眼,秀挺的鼻子,红润的唇,精致得雌雄莫辨,近乎阴柔。
      正因为如此,他最厌恶的就是别人或明或暗地拿他容貌说事儿。

      殷瑜和岳渊一起从小厮混到大,偏喜欢不疼不痒地撩拨岳渊。

      岳渊本来大喇喇地斜躺在车内,对上殷瑜那欠抽的目光,霍地坐直身子抬脚踹上殷瑜的腰侧:“滚犊子!”
      笑骂着,岳渊还不忘撺掇自酌的耿彦白:“子正,你看看那公子,眼不眼熟?”
      耿彦白轻嗅酒香,抿了一口:“世子,非礼勿视。”
      “只要是好看的人,不拘男女,世子哪回见了不觉得眼熟?”殷瑜话落,岳渊又踹出一脚,殷瑜顺势探出半个身子,往后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阴霾。

      沈义收回盯着那马车的目光,无声地看向沈澜清——揍?
      沈澜清心有灵犀般回头,轻笑着摇头——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沈义看看马车,又看看沈澜清,垂眼斩断两人的“眉目传情”,暗自腹诽——到底谁才应该算是小孩子?

      朝夕相处七八年,用头发梢儿都能想出沈义在琢磨什么,不过他也不好解释,总不能说:别看我面嫩,其实两辈子加起来,我已经活了小四十年了。
      沈澜清无所谓地扯了下嘴角,再度望向熟悉的城门,。
      这些年,他每天被师父蹂躏着,倒是鲜少有时间想起这京城,想起如今已经坐在那至高宝座上的人。
      于前世,在一梦不醒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想起那人时他竟然可以做到心止如水。
      前世情已去,此世又没了自幼的羁绊。
      你喜欢的,我必定要藏起来。
      沈澜清的笑容愈发轻松,前世你是我的君、我的命,但前世那个得君宠、遭君弃的九思公子已死,这世你即便还是我的君,但是命只能是我沈澜清自己的。
      说起来,奇葩师父真是他的贵人。
      如果没有师父,即便跟着神奇的二叔到了昆仑山,入了玄天教,又怎么会有今日的造化?

      *

      卫国公府门前,入城回家的沈澜清与刚落衙回来的沈铄碰了个正着,父子二人两相凝望。

      沈铄业已不惑之年,穿着紫色公服,挺拔如紫竹,唇边蓄起的短须修剪得精致而优雅。
      沈澜清轻身下马,跪在地上三叩首,声音哽咽:“父亲,不孝儿澜清回来了。”

      沈铄不由动容,疾走了两步才又恢复了从容,拖住沈澜清的手臂,将人扶起:“回来就好,先进府给你祖父和母亲请安。”

      一别七年,国公府除了门上盘头青苔更绿,门前石阶更加光亮,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小厮一路小跑着去二门传话,沈澜清扶住沈铄的手臂缓步而行,小心翼翼的模样略显夸张,沈铄却未置可否。

      隔着薄薄的罗衣,沈澜清指尖的清凉沁得沈铄心神舒坦,沈铄温热的体温烫进了沈澜清心里。
      沈澜清贪恋与父亲亲近的感觉,不自觉收紧手掌,突然觉得父亲瘦得厉害,频频望向沈铄,每一眼都带着不自觉的孺慕与担忧。
      沈铄恍若未觉,不动声色地暗自心疼着:我儿掌心竟多了这么多茧子,不知吃了多少苦。
      父与子,一样的含蓄,一样的沉默,一样的从容。

      沈岳氏站在二门内,看着眉宇间已然退去大半稚气,身高窜到沈铄眉峰的沈澜清,攥着帕子,眼圈泛红:“澜哥儿,长大了。”
      “路上累不累?”
      “竹雨,快去端酸梅汤给澜哥儿解解渴!”
      “竹青,快吩咐人去请董裁缝来给澜哥儿量尺寸做衣裳!”
      “回来怎么不提前来个信儿,娘好着人提前让人给你收拾院子……”

      “娘……”沈澜清握住沈岳氏的手,“您别忙了,儿子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日后要天天惹您烦呢!”
      “休得胡说,娘怎么可能嫌你烦……”沈岳氏说着,情不自禁地开始垂泪,沈澜清拿着帕子帮沈岳氏擦了又擦,求助地望向沈铄。

      “咳!”沈铄轻咳一声,“夫人不必如此,惠风堂西间儿一直有人收拾,澜哥儿先跟父亲住几天,待西路的桂院收拾好了再让澜哥儿搬出来也不迟。”

      祖父竟然一直让人收拾着惠风堂西间儿!
      “我去给祖父请安!”沈澜清鲜有地激动,“娘,儿子稍后再到修竹院陪您唠嗑儿。”

      沈澜清疾步奔向惠风堂。

      惠风堂。
      院子里石榴树上花红似火,大水缸中锦鲤游弋,精瘦的花甲老翁悠闲地撒着鱼食,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皱眉抬头欲低斥,却将话卡在了喉咙里。
      “澜哥儿?”
      “祖父,是我……”

      祖父板着脸,严厉的呵斥,一丝不苟的考较,喋喋不休的问询,沈澜清含笑听着,认真答对。
      待惠风堂摆好了饭,祖孙三人一桌上,食不言寝不语地用过了饭,沈尚坤才打发沈澜清去陪沈岳氏。

      沈岳氏嘘寒问暖,从天佑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三离京那天开始,细细地问,问了两三个时辰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后还是沈铄忍不住催了一声:“澜哥儿才刚回来,让他早些去歇了吧,再者说,你也不能光顾着澜哥儿忘了肚子里那个小的……”

      祖父康健,父母恩爱,湛清那皮猴儿也已经钻进母亲肚子里了……
      沈澜清嘴角噙着笑,发自内心的喜悦,便是跟在他身后的闷嘴葫芦沈义都受他感染,微微弯起了嘴角。

      修竹院是国公府东路最靠近二门的两套打通了的院子,前边那套做了客厅和沈铄的内书房,后边那套为起居之所。
      修竹院与二门之间有个水阁,荷叶的清香随风冲进鼻子里,沈澜清似是骨子里的文士脾性突然冒出来作祟,打发了小厮,自己提着灯笼,领着沈义走向水阁,说是要好好赏赏那如钩的新月。

      水阁中有琴、有棋、有笔、有砚、有茶。
      沈澜清登了水阁,指尖随意拨了下琴弦,抓了几枚棋子,随手把玩。
      沈义站在沈澜清三步开外,手握剑柄,木着脸眼观八方。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三枚棋子点向三个方向,沈澜清笑如春风,音若清泉,“朋友既然来了,怎可不现身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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