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处处开》风雷

1、第一章

　　一花一世界

　　※
　　那是多久之前，空气中弥漫着只留存于上古的清新味道，青山绿水间有着早已逝去的遒劲轮廓。苍绿的湖水泛着粼粼波光，照得湖畔的方青石被通透明亮，俨然可入画。
　　正是暑夏，满湖荷花开得最鼎盛的时节，远远看去粉白一片摇曳生姿，美不胜收。可她却没有观赏景致的兴味，只懒懒坐在荷叶上，略乏血色的白皙脚丫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湖水，溅起细小的水花。一头青丝披散开来，一半没入水中氲散开来，末端竟似变了颜色，生了根一样彻底与湖水融在一起。
　　这是湖的正中心，听不见虫鸣闻不得鸟啼，只有偶尔风掠过湖面刮得花叶簌簌摩擦的声音，余下亘古的寂静。她也像是在这个地方坐了很久很久，久得仿佛早已与这叶这花这湖化作一个整体。直到连续的气泡浮出水面，她才抖动了下睫毛证明自己还是个活物。
　　一个少年呼啦一声钻出水面，朝气的脸上泛着年轻人独有的健康潮红。
　　少年看见她百无聊赖的样子，胡乱抹着一头一脸的水，歉意的笑了笑。
　　“你再等等，就快找到了。”
　　算了吧，她本想这么说，但还来不及说出口，那少年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她丢的其实并非无所谓的东西，但既然已沉到这湖底，至少就不会再丢到别的地方，她都已经不在意，他为何还要那么执着的为她寻找？
　　怪人。

　　又过了不知多久，少年终于钻出水面，手里高高举着块拇指大小的石头。阳光一晃，那石头便亮晶晶晃着蓝光，煞是好看。
　　但她的注意力没在石头上，她只觉得少年的笑容那么明朗，欣喜的好像全世界最快乐的人，就连湿漉漉的发丝也闪耀着愉悦的光辉，让她一瞬间看得目不转睛。
　　怪，人。
　　她不知道，那时自己脸上挂着的笑容，恨不能映得天地万物都失了色彩。

　　==============================================================

　　瑞江城地段优渥，座落于南北交界线上，面朝通商要塞，背倚祖江，又紧挨南方最大的港口，是响当当的名城兼旅游胜地。因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即使在酷暑的正午时分，瑞江城最繁华的大街也不缺少新鲜空气的流通。
　　但眼下瑞江城的衙门却是一片憋闷，被前来示威的百姓围了里外三层密不透风。县令爷顾不得身上那套质地良好的官袍湿了干干了再湿，终于承受不住群众凶猛的逼视，随便编个理由尿遁而去。正门守鼓的衙役显然更不好过，他们离群众最近，神经一直处在高度紧绷的状态下，唯恐不知何时民众暴乱先把他们撕碎了做肉馅。
　　午时至，里间战战兢兢走出个小衙役，犹疑的看了一圈，咳了咳嗓子正要报时，却听得咚咚两声鼓鸣。衙门外的人群立刻自动分成两拨为来者让路，那人便毫无阻碍一路直达大堂。
　　来的是个戴面纱的年轻女子，明眸动人,红衣仗剑，一看便知是个江湖女侠，而且应该是个是个漂亮女侠。
　　女子站到堂前，不跪也不行礼，只一拱手后呈上一个包袱并几书褶皱的卷宗，清冷冷的说了句：“物证在此。请大人放了我家公子。”
　　那“请”字一出，县太爷立刻大呼：“快，快有请孟公子！”
　　衙役盼的就是这句话，不等县太爷把话说完就一溜烟儿跑进内堂。县令爷几乎跌回座位上，悬了半月的心总算落了大半，完全不顾及接下来的审理案件才是本职工作。

　　不多时，衙役便引着一个蓝衫男子徐徐走出。那男子面色有些青白，浑身却未见得有一丝不妥，举止依旧优雅面庞依旧清隽，仿佛来的不是公堂而是茶会。
　　远远看见堂前的红衣女子，他微微一笑，不急不缓的踱到堂前，冲座上一拱手。
　　“敢问县令老爷，孟某的护卫可将本案所需证物极齐？”
　　“齐了，都齐了！”县太爷立刻点头如捣蒜。红衣女侠虽然一言不发，瞥人的眼神来比任何威胁都有力。方才请人的当儿，他一堂堂朝廷命官居然在这样无言的威胁下哆哆嗦嗦的将证物一一过堂，生怕稍有怠慢就被女侠腰间的刀砍成几段。
　　男子又问：“那县令老爷先前说的，可还作数？”
　　“作数！当然作数！”
　　“县令老爷果真是青天父母官，实乃我瑞江城百姓之福。”男子沉声道：“我孟长亭即应了为戚家这桩公案作证人，就必然说到做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请青天大老爷为过身的戚家老小十三口昭雪。”
　　“昭，自然昭。孟公子您尽管放心，本官保证，必定将此案彻查到底。”
　　“如此，孟某先谢过了。”
　　“好说，都好说。”

　　出了衙门，见孟长亭出现，人群立刻沸腾起来，不停有人上前嘘寒问暖，都被孟长亭笑着一一谢过。
　　待人群安静下来，孟长亭才道：“多谢各位记挂，孟某只是在衙内做客几日。黄县令是朝廷派来的，自然会秉公断案绝无枉法。还望在场各位乡亲父老协助大人查案，好令九泉之下的戚家人早日安息。”
　　人群又是一阵叫好，这才渐渐散了。
　　红衣女子端了水盆托至孟长亭面前。“黄芪叶泡过的水，请公子净手。”
　　孟长亭将手在盆中沾了沾，接过递来的手巾来回擦了几遍后递给一旁的仆人。女子又说：“城内各大商户办了酒席为公子洗秽。属下已着人一一回了。”
　　“既如此，为何还特意通报？”
　　“江公子也在花满楼下了贴。”
　　孟长亭眯了眼看身畔女子，女子未抬头，只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等主子发话。
　　于是孟长亭点点头，轻轻笑了出来。“江兄的局，不去倒显得我不识抬举了。”
　　女子颔首。“属下这就命人备轿。”
　　“莫急，我静坐多日，正需要疏通筋骨，走走无妨。”
　　于是女子示意孟家仆佣先回府，自己跟在孟长亭身后去了赴约地。

　　花满楼的名字起得容易引人遐想，其实是莫大的冤枉。花满楼不过是间纯洁到不能再纯洁的寻常酒楼，只因大厨别出心裁的以花入菜，菜名又全跟花沾边，才有了这个名字。因为样式不寻常，花满楼颇受文人墨客的追捧，久而久之自然成了爱好风雅之人的聚集地。
　　在花满楼请客，倒也合江汨罗的性子。花满楼的菜也未见得比别地好吃多少，就一样，慢。也正好给风雅人士腾出时间斗诗品文。
　　于是这江汨罗也格外的耍大牌。孟长亭在包间坐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待菜全上齐，请客的才手摇象牙扇慢悠悠的姗姗来迟。
　　见江汨罗笑呵呵的挑帘入室，孟长亭手中湘妃竹刻的扇一敲，嘴角含笑道：“下帖的反而最后才到，的确是江兄的风格。”
　　“岂敢岂敢。确实是有事耽搁了，为兄自罚一杯谢罪。”
　　说罢江汨罗便仰脖干掉一杯。他今天青衣束帽，看上去比平时多了些书生气。他长了副招蜂引蝶的皮囊，一双桃花眼处处留情，一弯两个月牙儿，入座后更是含情脉脉的转向红衫女子。
　　“莲姑娘，好久不见，似乎比从前更漂亮了。”
　　红衫女子面无表情的冲他点了个头，正待退下，却被孟长亭叫住。
　　“既是江兄的席，莲儿不用回避。”
　　“是。”于是她这才在席间坐定，只是依旧戴着面纱，一脸冷淡。
　　江汨罗也不在乎佳人疏远，转回孟长亭这边，道：“多日未见贤弟，倒是比从前精神了不少。”
　　“江兄说笑了。牢里清净，得以专心修养罢了。”
　　“入狱说成修养，贤弟你还是头一人！为兄敬你！”
　　两人碰杯后天南地北的聊起来，本来他们就熟识，话题还算投机。江汨罗尤其兴奋，音调也不似往常的懒散。“贤弟此番牢狱之灾来得妙，不如此不能引起朝廷的注意，也终于挫了那些自扫门前雪的老门老派的锐气，我江某人要好好赞你。”
　　“江兄言重了。”
　　孟长亭知道江汨罗素来口无遮拦惯了，也不去纠正。戚家这桩案子虽然牵连甚大，也有戚老爷擅交邪派咎由自取的成分在。是以命案发生后，名门正派大都隔岸观火不闻不问，实在令人寒心。孟长亭性子虽以温和著称，对此也甚是看不过眼，这才出手相助引起多方重视，毕竟解忧公子的名号在江湖和朝廷两边都有些分量。
　　说到这里，不免要提到瑞江城的三大奇人——解忧公子孟长亭，来去无痕一步莲，和多情纨绔江汨罗。
　　头两位在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名字。孟长亭的外祖在朝廷被委以重任，本人在江湖则以足智多谋侠肝义胆为名，江湖恩怨多愿邀请他代为仲裁。所以他虽然不在江湖中心，说出的每句话却都远比其他江湖中人有分量的多。
　　一步莲则是孟长亭身边最得力的护卫与助手，一把软剑使得快如流星出神入化。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当人们注意到她的存在时，一步莲已是孟长亭无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奈何她名气虽大，行事甚为低调，是以除了她无与伦比的武艺和招牌一样的啼血红衣外，外人再得不到一星半点的信息。
　　至于江汨罗，与前面二位相比简直上不了台面。他两年前搬来瑞江城，过去如何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他做事出名的不靠谱，一无武功二无节操，平素除了花街柳巷就找不到他的踪迹，唯一的本事只有画得一手好丹青。但他作起画来不耐山水，只爱美人，尤其爱给温柔乡的美人描像。大抵这种打着艺术旗号招摇撞骗的人都在行为方面有些不检点，后来他干脆搬进了瑞江城最豪华的青楼，终日与美眷旖旎厮混，也不算什么奇事。
　　可奇就奇在，这江纨绔跟上面两位武林名豪是至交，还是说一不二的那种。

　　因着只是密友聚会，相互间没有直接的利益牵扯，说起话自然不用顾虑太多。江孟二人皆喝的酒酣耳热，只有一步莲默然的坐在一旁，偶尔为孟长亭斟酒，全然不理睬江汨罗。
　　其实与江汨罗真正来往的只有孟长亭，解忧公子在结交友人方面向来来者不拒，江汨罗逢人便讲自己与一步莲的交情，九成九都是自己倒贴得来的。
　　屋内气氛正好，有小厮敲门进屋，在江汨罗耳边支吾几句，面色颇有几分暧昧。江汨罗喝得满脸通红，听后仰脖一笑，丢了些碎银打发了小厮，晃晃站起身。
　　“对不住贤弟，刚想起桩要紧事，这就要走。”
　　“什么要紧事需江兄这般匆忙？”孟长亭面色如常，全不像喝了那么多好酒。
　　“约了为绿莻姑娘作像，迟了可就怠慢了佳人。”江汨罗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喝到这份上，作画正好。”
　　“江兄依旧这般怜香惜玉。”孟长亭笑笑。满月楼头牌口味的挑剔他也有所耳闻，看来今晚不用听江汨罗的聒噪了。
　　“女人就是用来疼的。嗝，这桃花酿甚好，我给绿莻带去，省的她怨我晚到。”江汨罗随手抄起未喝完的酒壶，晃悠悠走出包间。“只可惜，我最怜惜之人巴不得我永远不出现呐！”
　　房门咣当一声合上。一步莲眉头一蹙，匆匆扫了身侧一眼，眼中居然有丝忐忑。
　　孟长亭稳坐席间，依旧端着酒盅笑得满面春风。少顷，他反手一扣，在桌上留下十两雪花纹银，起身整了整本就端正的行装，经过一步莲时轻轻一晒。
　　“又让这厮跑了。回回请客都半路落跑，他不去经商简直可惜。”
　　一步莲回复了平日的冷淡表情，执剑起身，在孟长亭身后一步半的距离亦步亦趋。二人混入人流，从外间不知情的看来，好似一对出色的才子佳人相偕出游，好不惬意。
　　而方才那间花满楼雅间里，空气中一声微弱噼啪，桌上某个酒盅壁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纹，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来。
　　华灯初上，这夜才将将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