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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安月许多天来头一回美美睡了一夜。正在梦中,忽觉两个脸颊火辣生疼,胸口也沉得喘不过气来。朦胧中有人在叫:“小狗东西!偷懒挺尸,还不快给老娘滚起来!”

      她忙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女孩压坐在自己胸前。大长脸,吊稍眼,一张嘴说话,露出两排哨牙:“看什么看!”话音未落,劈手一耳光。

      安月心中狂怒,抽出手来就抓那人面门。半空中两个腕子却被握住了,狠狠推回来抵住她喉咙。

      只听那人又骂:“个青皮小瘪色,不是人的东西!咬了老娘,还要老娘匀衣服给你穿。泼策鬼,你也配!今日老娘倒要尝尝你那肉味。”说着就往安月胳膊上咬下来。①

      安月左右扭动挣扎,眼看躲不过,挺起头就往那女孩头顶撞过去。“砰”的一声,头晕目眩。

      那女孩想是也撞得不轻,一个倒栽踪摔下床,碰倒了旁边的桌椅板凳,轰隆隆连声巨响。

      夏婆子忙跑过来,见屋里一片混乱,跺着脚道:“作死哟!搞得一铺狼烟②,你们要拆房子啊!”又冲那女孩道:“彩儿!怎么回事?叫你过来喊她,怎么打起来了?”

      彩儿连忙哭道:“我是来喊她的呀,可她耍赖不起来。我一着急拉了她两下,她就疯了一样又打又撞。”

      夏婆子有些不相信,转头问安月:“你打她了?”

      安月瘪嘴道:“谁叫她来撩骚,是她先动的手。”

      夏婆子咬着牙根哼一声,走上去一人一个栗暴。安月疼得捂着头,地上的彩儿也愈发哭天抢地。夏婆子嫌弃的道:“号,就知道号。过年过节的,想让太太听见吗?”

      彩儿连忙蒙住嘴。夏婆子便又道:“两个都给我出来!”一面转身走了。

      两个丫头只得跟过去。一进厨房,就看见门边地上摆了两个大铜盆。盆里装了滚水,浓白的热气不住向外蒸。

      安月正不知何意,彩儿已经扑在地上叫起来:“妈妈开恩!彩儿冤枉!冤枉!”

      “冤枉个屁!”夏婆子手上已多了根竹家法,对准彩儿撅起的屁股就是一下:“惹事包!还不快端起来!”

      彩儿瞬间弹起身,一把将地上的铜盆端在手里。

      夏婆子一记冷笑:“这时候学会当乖子了?”回身又把安月一搡:“傻了吗?还不动手!”

      安月一个趔趄,差点摔到盆里面,好容易方稳住了。她狠狠瞪夏婆子一眼,终究走过去端起铜盆。

      刹那间,家法似雨点般抽在两人背上、腿上,一下就是一道红痕。两人避无可避,又怕热水泼出来烫着手脚,都不敢动。彩儿哇啦哇啦又哭又叫,安月也忍不住抽泣起来。

      少时夏婆子打累了,便让两人跪下思过,自己却抱着手炉坐在门旁吃茶。

      水凉了,立刻又换上热的。彩儿抽抽搭搭不住的哭,安月却咬住下唇,全力抵挡臂上的酸乏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外面有人高声道:“哟,珠儿姑娘怎么来了?”

      另一个声音又清又润:“朱娘子一向可好?我来找夏妈妈。她在哪儿呢?”夏婆子忙丢开手炉站起来。

      只转眼功夫,一个银盘脸,乔眉大眼的姑娘便到了门前。夏婆子笑着见礼道:“珠儿姑娘节下大好。”

      “夏妈妈好。”珠儿也含笑还了一礼,又跟厨下众人厮见过。匆忙中瞥一眼门边跪的两个人,彩儿她自然认得,另一张面孔十分眼生,却俊俏的紧。她心中暗暗有个计较,只暂且抛开。

      只听夏婆子道:“姑娘今个怎么有空往后院来?这厨下烟气火燎的,看呛住了。”

      珠儿笑吟吟的道:“夏妈妈这么见外干什么。我原是后院出去的,就不兴回来瞧瞧?”

      夏婆子呵呵笑着接口:“行,怎么不行!可见是我糊涂了。原本早就想请姑娘来后院坐坐,可姑娘那么忙;我这里又没有好茶水,贸贸然请了,倒像有心怠慢。如今姑娘既然来了,何不上我房里坐坐去?”说着伸手来挽珠儿。

      珠儿脸上灿若明霞,由着她挽了手,方笑道:“妈妈太过谦了!咱们黎家上下几十口人,若论得脸,除了蔡掌事之外,还能有谁比得过您?我早就有心向妈妈讨几杯体己茶吃,只不过今天确有不便。”说着有些正色起来:“太太有话吩咐呢。”

      夏婆子也忙敛起笑容:“太太怎么说?”

      “妈妈别急。”珠儿又笑道:“是好事呢。早起太太吃了些鲜贝粥,直夸可口。听说是夏妈妈亲手做的,就又念起您做的炙羔羊腿来。太太说,羔羊腿须得当炉现烤才有味道。只不过在屋里烤,碳气太重,不如就把炉子摆在园子里。太太还说,时今轩又敞亮又暖和,巧的是旁边几树红梅都开了。吃吃饭,还能顺带着品赏品赏。方才已经打发人去白石巷、朱四巷请顾先生跟苏娘子他们了,说等会齐了方摆午饭。”

      夏婆子连忙答应了。早有耳朵尖的取来两块上好羔羊腿给她们看。

      少时看过了,珠儿便要回太太跟前去。夏婆子自然赶着来送。两个人走到门边,珠儿方不经意般指着安月跟彩儿,问:“这两个丫头怎么了?”

      夏婆子道:“大清早就作搞③,我这里小惩大诫,让她们收收胆子。”

      珠儿点头道:“得个教训也好。咱们家就数妈妈手上过来的人最明白道理。就连我,太太常说,我从来就笨,能有今天全靠了妈妈您呢。”

      夏婆子嘴里不住谦让,脸上却早眉开眼笑。

      珠儿方又道:“她们现在还小,不懂妈妈的苦心,长大几岁就都全明白了。如今节下,妈妈别气坏了自己身子,不值当。”说着又跟大家道乏,一路出了厨房门。

      夏婆子将珠儿送出老远,方回到灶间。她被珠儿一番奉承,脸上颇有得色,转头看见墙边的安月和彩儿,有心从轻发落,便问:“知道错了吗?”

      彩儿巴不得这一刻,大声哭喊:“是,彩儿知道错了,彩儿再也不敢了!”

      夏婆子嗯了一下,见旁边安月默不作声,又来问她:“你呢?”

      安月整个背都打湿了,声音自然有些颤:“是她先打人,我不过还手罢了,有什么错?”

      夏婆子白她一眼:“谁跟你论理了?在这个院儿里,我说谁有错,谁就有错。”说着向厨娘薛氏打了个眼色。

      薛氏过来接了彩儿手上的铜盆。彩儿满脸汗水夹着泪水,也不敢去擦,乖乖走到夏婆子跟前。夏婆子道:“再有下一次,看不抽出你的筋来!去河边把马桶刷了,不许吃晚饭。”彩儿一叠声应是,连忙出去了。

      夏婆子这才回头看着安月,又问:“你想好了吗?”

      安月仍是那一句:“我没错。”

      夏婆子着实恼了,捞过家法又要打。偏巧有人要取炙肉的炉灶,向她拿钥匙。打发了这一起,又有人抬了竹篓去柴房挑火炭,也来请她的示下。夏婆子不胜其烦,只得对薛氏道:“她什么时候认错就给她饭吃。不然,拣两块红碳让她踩踩。我就不信收服不了她!”

      这句话听得安月心里直叫苦。薛氏却只唔了一声算是答应,见夏婆子走远,转身又忙去了。

      后院的人声像铜盆里的水,从滚烫到温吞。灶间里,安月仍倔强苦撑,奈何手里的铜盆却做不得假,只是越来越沉。薛氏背着身子在烧火,厨房里安静得能听到柴草的劈啪声。安月心一横,屏住呼吸将铜盆慢慢放低。

      薛氏勾着腰,将手里一捆稻草扔进灶膛,一面有心无心的道:“说句软话又能怎么样?像你这么没头没脑的傻犟,往后还有罪受。”

      安月心中又惊又惭,连忙用力端起铜盆。可松下来的手臂早回不到原位,她只觉得身子一歪,直摔下地去。

      铜盆砸在地上哐啷啷直转,安月连忙扑过去按住。这一扑用尽了全力,她再想撑坐起来,全身上下竟像抽了骨头一样瘫软。

      薛氏三两步走上来,一把拉起她按到旁边秋凳上坐了。背转身在灶旁摸了两下,丢给她一碗鸡肉粥。

      安月捧着碗双手直打战,连调羹都拿不起来。薛氏不由一叹:“为争一口气吃这些苦,还不如多吃几口饭。”说着过来慢慢喂她。

      这语气,安月听着实在像极了她娘,眼泪立刻就涌出来。薛氏牵起围裙给她揩了揩,低声道:“进来都要过这关,过去了也就好了。从今往后要学着长点眼色。知道吗?”

      安月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只略略点一点头。

      薛氏便又道:“听说你不是扬州本地人。你家在哪里?”

      安月答道:“泰宁。”

      “泰宁?”薛氏想一想:“没听说过。是小地方吧?”

      安月点点头:“嗯。两条街。中间隔一条水春河。”

      她说着话,忽然就看见了那条河。河水清悠悠的,堂兄安善林、安春林两兄弟就在里面打闹追逐,搅起一道道带着亮光的波。河边石板上,娘正在洗衣裳。妹妹安荷坐在一旁,嘴里衔根香茅草,奶声奶气地叫:“姐,看!”

      她便顺着一转头,不远处气喘吁吁跑过来一个人,对娘说了几句话。娘手上的衣裳立刻松开了,顺水漂出很远。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薛氏又问。

      安月埋下头去,二叔古怪的笑脸浮现在眼前:“月儿,好孩子,跟二叔说实话,你看见过那本香谱吗?就是你爹那些香药方子编的一本书。”

      “香谱?”她懵懂的睁大眼,娘却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好你个安照盛!男子汉大丈夫,在小孩子身上动脑筋!跟你说了百八十遍了,你要的那个‘香谱’,别说我们孤儿寡妇没有,就算是公爹,还有你大哥也都没有。一样是公爹传下来的手艺,你自己不钻研,倒以为别人使了什么心眼。家里人说的话你不相信,狐朋狗友诌两句倒当真了。你放心,房子铺子我一样都不要。你给二十两盘缠钱,我带孩子回娘家住。”

      “娘,外公家远吗?”

      “不远。咱们过了这座山,再过一条河,再走上三两天就到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善林哥哥还要教我背诗呢。”

      “我们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那家怎么办?二叔他们怎么办?不要他们了吗?”

      “傻孩子。不是我们不要他们,是你二叔不想要我们。就是他赶我们走的。”

      “赶我们?二叔?”

      “你说什么?”薛氏仍在问。

      “没什么。我是说——”安月轻轻一摇头:“家里除了我再没别人了。”

      薛氏闻言好一阵没有出声,只是一勺一勺将鸡肉粥喂到安月嘴里。

      安月有些不好意思,瞅了个空子接过来自己吃,一面想起来问:“先前那是谁?”

      薛氏只当她问的是彩儿,便答道:“粗做丫头,叫彩儿。她也可怜。原是前面买来做瘦马姑娘的,可越长越难看,就给发落到后院来了。估计是知道自己没什么出息了,总喜欢犯嫌惹事。偏又遇上你,进来就咬她一口。不过也没关系,我看你也不像是要在后院长待的样子。今后她再说什么做什么,你只不要理她就是了。”

      安月却又摇头:“我是说那个大姊姊。”

      “哦。”薛氏笑一声,答道:“珠儿姑娘。太太跟前的大丫头。从前也是咱们后院的。可人家就有本事连升三级蹦到太太跟前去。偏又很会为人,太太面前那么得宠,可见了我们,即便做粗活的下人,也还是客客气气有说有笑的。只不过,听说她——”她话到此处忽然顿住,摇一摇头道:“嗨,也罢。那些哒舌头胡编排人的话,我就不跟你说了。今后相处下来,你自然知道分辨。”

      她这一大套话,安月只听了头里一两句,心思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良久方低低的自言自语:“她身上真香。是‘梅蕊’。”又摇头:“或者‘炉呈玉’?”

      注释:
      ①青皮:扬州方言,小混混、四处游荡的人;小瘪色:扬州方言,很差的小角色。
      ②一铺狼烟:扬州方言,乱七八糟。
      ③作搞:扬州方言,打架,闹别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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