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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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卢小员外要走了，顾先生款留不住，叫请奶奶示下呢。”小丫头小心翼翼过来说话。
珠儿却仍旧恼了，回身往美人榻上重重一靠：“走便走，走了倒好了。没想到这个人这么难将就。亏我还把他当上宾。”
夏婆子正指挥人摆饭，叫住那丫头道：“你奶奶说气话呢，别听她的。去前面跟顾先生讲，请他一定留下小员外吃饭，饭后再做计较不迟。”
小丫头听说，掉过头来瞧珠儿脸色，见珠儿虽十分不情愿，却也点了个头，方答应着去了。
夏婆子这才过来请珠儿入席，一面劝道：“你何必跟银子钱计较。挑货的方是买家。”
“生意成了才是买家呢。”珠儿捡一个三丁包子在碗里，拿筷子戳开了，只挑里面的鸡肉、笋丁吃，没好气道：“十几个姑娘一递一个让他挑，一个也看不上。你说，他究竟要个怎样的？月宫里嫦娥？九天上神女？”
夏婆子却只问：“小簪也试了？”
“试了。不成。”珠儿道：“他那个挑法，小簪的三脚猫功夫，哪里过得了关。”
夏婆子点点头，欲言又止半天终究道：“现成倒有一个人选，奶奶怎么不让她去？”
“你说安月？”珠儿白夏婆子一眼，哼道：“她不行。个小贱精，跟润卿一鼻孔出气，差点坏了我的大事。这笔账还没算清呢，凭什么便宜她！”
夏婆子便劝道：“生气归生气，生意还是要做的。奶奶自从接手了东园，就还没有个大动作。若把这头肥羊再放过了，别人会怎么想？只怕不会说他怪癖，倒要讲奶奶没手段，赶不上从前那个。行里那些人，更不晓得怎么笑话呢。”
珠儿道：“管他呢。他们要笑话，随他们去。我敢说，在咱们东园都没个合意的，满扬州城再没一处可挑！这小员外，年纪轻轻的，也不晓得哪里养这么刁钻个性格儿，怪不得他家太太不喜欢。”
夏婆子趁机道：“正是这个道理。奶奶想想，那小员外如此古怪，安月就算过去了，能有什么福享？只怕比在这边还不如。”
这句话十分打动珠儿。她转着眼珠想一想，摇头道：“可她年纪也太小了。才十四岁，能卖得起什么价？小员外知道了不闹？”
“我的奶奶，”夏婆子颇无奈，低声道：“你没听说过：‘骡马养大了值钱，人养大了不值钱’吗？她十四岁又怎么样，我们不说，顾先生不说，谁晓得？就报个十五岁，我看也无妨。”
珠儿至此再没顾虑，点头让夏婆子去后院领人。
此时距润卿出事已过了月余。因那日替润卿分辨，安月见罪于珠儿，被打回后院烧火，此刻正在厨下忙碌，夏婆子几个却风急火扯走来，不由分说拉去前面沐浴更衣，又涂脂抹粉，穿戴簪环首饰，打扮停当方交给中院跟班的谢婆子。
安月大致猜到是要让她出去见客。不料却没去一向做交易的外院，转而一路进入东园。
冬日天气，寒意森森。园中草木虽仍是绿着，却也到了强弩之末。两人在林间深|径穿行，走得久了，乍进入温暖的室内，竟有些不习惯。更何况，这屋中还黑郁郁的。
安月面色迟疑，回头去看谢婆子。谢婆子却正退出去掩门，一面道：“奶奶今日请了贵客，就在旁边时今轩，叫姑娘烧一炉好香送去。”
烧香？安月心中沉吟：小簪也会，何不叫她？即便小簪走不开，让自己代劳，却为何又要更衣打扮？莫不是珠儿又有诡计？
安月一念至此，心中惴惴，待要细问谢婆子，早不见人影，只得硬着头皮往屋里走。
屋内晦暗，有如夜晚。只窗边竹帘半卷，泄露一团朦胧的光明。窗下一张香几，占住那一方天地。安月缓步走入其中，更觉得四面黝黑浓重，如两个世界。
香几之上，陈设着爇香之物，炉瓶盒炭一应俱全。安月伸手试了炉温，又揭开烧炭盘盖子瞧一瞧炭粒，继而拿起旁边蜜色的锦盒。
锦盒机括一触便开，露出里面一粒荼蘼色细丸。安月擎起来凑到鼻端一嗅，不禁又惊又喜——水晶帘！
原来，这“水晶帘”乃异域传入的名香。气味甘润清凉，爽透怡人，故得其名。只不过因其制备工序繁琐，殊为难得，近世已少人知晓。当年安月还在家时，有幸得见父亲合制此香，不辞辛苦也只配得了数粒，一度目为珍宝，谆谆嘱咐，说只宜在炎炎酷暑时烧用——只宜酷暑时烧用！而此时已近腊月，珠儿让烧此香的目的——安月忽然想到润卿遭遇，心头突突直跳。
黑暗中却有人慢条斯理发问：“怎么还不烧？”
安月一惊，循声转脸：“是谁？”
那人也不答她，转而又问：“识得此香吗？”
安月听他语调铿锵，乃是北地口音，忽然有些领悟，答道：“这是‘水晶帘’。”
那声音便又问：“制法如何？”
安月道：“此香制备工序考究，需先将蔷薇、素馨、佛手、香橙等花果逐一入水蒸煮，只取其蒸汽凝结后的香露，再静沉、筛滤数遍，加花蜜拌合均匀；其后将沉香、熏陆、冰片等香材研成细末，调入蜜露之中，几经捏合方才——”
“你多大了？”那声音打断她。
安月一愣，声气中不由带了几分不情愿：“十——五岁。”
“十五岁？”那边复述她的话，口气略带玩味。安月以为露了破绽，有些发窘，捏住衣带轻轻揉搓。好在那边并未深究，继而又问：“你既然认得此香，为什么不烧？”
安月便又答：“此香气味清甘，宜暑日烧用。此时天气寒冷，用着淡薄无力，倒辜负了它了。”
“辜负？”那声音调子一挑，像有些不满，又好像满意：“美人名香，名香美人，都不该辜负，却都注定要遭辜负。”说着下令：“烧吧。”
安月不禁有些气恼，凝住面孔道：“恕难从命。”
那边笑起来：“好个痴性！不过，倒也挺惹人喜欢。可怜儿，叫什么名字？”
此话颇为无状，其中狎侮之意呼之欲出。安月起了薄愠，别过头去，盯着窗口不搭话。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晴朗起来。阳光正好，透过竹帘向屋里飞射，一射就是一根光箭。屋里的纤尘中了这箭，全都跳将起来，流转舞动，如金削银粉。安月注目其上，看着看着不觉呆住。那一边似乎也看得呆住，半晌开口已换了一副语气：“那照你意思，该烧什么好呢？”
“这个么……”安月低头，略作思索，不经意露出颈后肌肤，莹光玉润：“此时腊月将近，风寒肃杀，树木百草行将凋毙，不如烧十香子、万和香一类木香为骨、变化繁复的，以奠树木百草之魂。”
此话既出，那一边沉默良久，忽然又有一声轻叹。安月禁不住转头去瞧。只见前方黑暗处走出来一个男子。十七八岁，长身修眉。站定了先抱拳一礼：“姑娘，”又摊开手掌道，“有劳了。”却又不是方才说话的声音了。
安月越发不解，木然下视，只见他掌心内也有个锦盒，盒顶花笺上三个纤细字迹，正是“万和香”。
安月见此方始一笑——对方果然是在试她。
也难怪，但凡爱香之人哪一个没有痴性？水晶帘这样的异域奇香，珍藏还来不及呢，怎舍得如此糟蹋。至于万和香——倒有人能与她英雄所见。
“姑娘请。”男子又再开口。安月收起思绪，回一句：“献丑。”接过香盒放在桌上。
燃香之道最需平心静气。
只见她先是整敛衣裙、洗手漱口，继而闭目调息，祛除心中杂念，片刻之后方执起香铲、香箸，熟练的松灰、入炭、分香，隔火，最后用香夹将切好的香丸置于垫片之上。
有道是“美人宜赏，名香需待”。果不其然，数个呼吸之后，一股柔和而温润的清香便弥散开来。
这香味初时很轻灵，如夏日林间的微风，似有若无，逼得你必须将一腔心神全放在上面。你若照做，它就又变了。变得巨大，仿佛古树藤萝，枝枝蔓蔓，牵扯着不见天日。间或也有轻盈的一闪，那是草上的初露，是林间的微雨，你伸手去接，你翩然而舞，香味被你左一冲，右一冲，渐渐冲淡。你这时才转回神来，原来方才不过是一个旖旎的梦。
有人还在梦中沉醉，有人却早弃梦而逃。
安月纤手轻柔，将一个白玉凤穿花的炉盖扣在香炉之上，小丫头也过来推开窗扇、卷起幕帘，屋里顿时一片光亮。
安月这时方转过脸，往先前声音来处瞧去，那里三张座椅，也不知谁坐的是哪一张。
谢婆子笑吟吟从椅旁穿出来，殷勤之态与方才判若两人。走至安月面前，将一股赤金鹭鸶莲瓣簪插入她髻中，笑道：“老身给姑娘道喜了。这是小员外的插定礼，嘱咐三日后就送亲呢。”
安月脸上却无甚喜色，她只晓得润卿的仇，就快要报了。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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