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侯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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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你的头咋还在那？方丈咋说？”烧火和尚扔过来一个白花花的大馒头，操着一口浓浓的河南口音问道。
一身破衫的青年男子伸手接住，白了那和尚一眼，叹了口气道：“他说我尘缘未了，还入不得佛门。”
烧火和尚傻呵呵一笑，“尘啊缘啊的俺不懂，俺只记得前不久你媳妇儿跑了，到现在还没找回来……”一低头想起自己早死的老婆子，和尚的老脸立马皱成了一团。
当真是一眨眼的功夫，和尚口中的前不久也已经过去快三年了。
破衫男子狠狠地咬了口馒头，不一会儿从壁橱里掏出一只用黑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瓷坛子，用手摩挲了几遍，两行清泪流到嘴里，越嚼越咸。“臭和尚，以后蒸馒头别往里头搁盐。”
烧火和尚闻言使劲挥了挥炒菜的大铁勺，没好气地哼哼了几句。自从三年前在捕兽坑里捡到这个满身血污的男人，自己就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你要问这烧火和尚是谁？可了不得，人家可是嵩山少林寺第四十八代方丈了凡座下的“关门大弟子”——门是伙房的门，伙房里头数他最大。
小时候家里穷，没念什么书，靠着一身从城北中岳楼偷学来的好厨艺混着日子。三十岁上好不容易找了个裁缝家的女儿成了亲，过不几年又碰上百年一遇的□□，家家穷得没米下锅，厨艺再好顶个鸟用。老婆子饿死了，自己熬多两天，被下山施救的少林和尚架上了山，从那时起便一直在伙房干活。文不成武不就的他白捡了个“悟道”的名号，成了悟字辈儿的小师弟，伙房里的老大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悟道连自己来了多久都忘了，只记得伙房里的大铁锅修补了三次，大铁勺也炒坏了两根。就在第二根大铁勺即将寿终正寝的当头，他来了。
民国初期，中国正饱受着内忧外患——内有军阀常年混战，互相残杀以夺取更广的地盘；外有列强虎视眈眈蠢蠢欲动，欲在民国开辟自己的殖民地。而这个人，正是满天星斗中比较抢眼的一颗。提起侯杰这个名字，关中军阀关外列强鲜有不知道的；提起此人最大的本事，连老百姓都忍不住想问候问候他的八辈儿祖宗。
杀降，自古以来都是最为人所不齿的暴力行径——敌军把武器都撂地上了，作为一军之帅怎么能连缴械不杀的气度都没有！可咱侯司令自有他的一套军事理论。
“他们不死，我睡不着。”
正因为如此，侯司令上道短短两年就荣获“见血封喉”的江湖称号，各派军阀恨之入骨，平头老百姓闻之丧胆。
据说此人天生一张鞋拔子脸，脸上横卧一字眉，一双鱼泡眼下栽着一头朝天鼻，还成天露着满嘴大豁牙，着实可怖。曾经有人偷偷画了张侯司令的画像，后来阴差阳错地被真人见着了此画，自然被“请”到司令府喝了一回好茶。侯杰仔细打量着画中的“美男子”，啧啧叹了两声，又命人将画画儿的人给放跑了。
噢，对了，“美男子”仨字儿是从曹副官嘴里蹦跶出来的。
“真不知曹蛮的眼睛咋长的。就画上那模样，我都不想再看第二回……那画画儿的也太埋汰咱司令了吧！”“哼，姓曹的不就凭着一张破嘴，哄得司令团团转！”“这回你可说错了，人家曹副官身上岂止一张嘴！上面那张是中看不中用，下面那张……才能让司令欲·仙·欲·死啊！哈哈哈……”几个人笑成一团，还有人时不时贼眉鼠眼地四处瞅瞅，生怕被人听见。
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隔墙有耳。可巧的是墙那边儿的正是这部艳·情故事的主人公，曹副官。曹蛮放下握紧的双拳，掌心泛紫的指甲印很快就消褪了，曹蛮也依旧是笑脸迎人的曹副官。此时揭穿他们有甚趣味？我要让他们一个个，死无全尸。
被人戳中痛处的曹蛮大步走回议事厅，被随手带上的厅门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慵懒地靠着皮椅，闭上眼开始认真的思考。不过老天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因为这个房间的主人回来了。
“我记得我说过，这个位子不是任谁都能坐的。”侯杰摘下手套来拍了拍灰，又脱了厚实的军外套。皮椅上的人不应声也就罢了，居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
侯杰有些火大。“怎么？有人给你吃鳖了？”走近那张大得有点夸张的雕花木桌，落日的余晖正好从窗户眼里落下，照在那人白皙的脸上。有人说曹副官长得像娘们儿，可侯司令只骂了句狗屁。你见过哪个娘们儿长着跟他一样乌漆漆的眉毛和圆溜溜的眼睛！
皮椅上的人似乎感应到来者不善的目光，慢慢地睁开了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实在是太累了，躺这儿歇会儿。”最近为了筹备军粮的事儿忙成一团，累死累活不说，回来还净听到些风言风语，真是让人难以招架。“大哥还没吃饭吧，我让福妈把菜热一热再端过来。”曹蛮站起身，整了整军装，伸腿就往餐厅走。
“吃过了。今天颜老头请了顿大的——最近宋虎闹他闹得很凶，逼得他硬是要把女儿塞给我，好让我借兵给他平乱。”侯杰皱着眉头坐回自己的位子，椅子上残留着恰到好处的温度，让他觉得舒服不少，眉间也稍微松了松。
曹蛮有些急切地转过身，小心翼翼道，“大哥不会答应他了吧？颜东那人满肚子花花肠子你是知道的，连女儿都能豁出去，我看绝对不止借兵那么简单……”
一道锋利的目光扫射过来，曹蛮识趣地把剩下的话吞回肚里。他知道这个眼神意味着，给我闭嘴。
“死老头心里想什么，我比谁都清楚，不用你来教。”侯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点上，“曹蛮，永远不要试图左右我，也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说完抬手深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一团白烟来。
“知道了，大哥。”曹蛮背后直冒冷汗，脸上却堆起了笑。他感觉自己正走在一块布满地雷的土地上，永远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踩上哪一颗，而其中的每一颗，都有可能让他丧命。
事后曹蛮回房换下湿透的衬衣，泡了个热水澡，然后半裸着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开始思考下午没有思考完的问题。我是怎么来到这么个破地方的？
饥荒，战乱，死别，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曹副官是被侯司令捡到的，当然那个时候他还不叫曹蛮，甚至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
一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的曹蛮，是被一个老乞丐抚养长大的。曹蛮不会讨饭，老乞丐教会了他；老乞丐不会打架，曹蛮却学会了。
后来老乞丐死在了一个寒冬的早晨，曹蛮怒睁着双眼看着一群乞丐把老乞丐身上破旧的棉絮扒拉下来，暗暗吐了口唾沫抹在手心里。
那时候的侯司令还只是侯小司令，年不满二十的他初出茅庐便打了一场胜仗，得意洋洋地奔驰在发兵回城的路上。路边躺着一片片的饿殍，尸臭味儿快把人的鼻子都熏穿了。他还看到一群乞丐在打架，不对，应该说是一群大乞丐在围殴一个小乞丐。侯杰从来都不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所以他只是拽住缰绳，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这血腥的一幕。
这场斗争的结果毫无悬念，一个势单力薄又没有一丝功夫的小乞丐怎么可能打得过一群人高马大的大乞丐。不过幸运的是，他被侯小司令看中，救了下来。侯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狠决绝的目光，好像光凭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就能把人给瞪死。
侯小司令亲切地抚摸着小乞丐的头，问他叫什么名字；小乞丐摇摇头。
侯小司令又捏捏小乞丐的脸蛋，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打仗；小乞丐又摇摇头。
侯小司令好脾气地紧紧揪住小乞丐的衣领，问他是不是想马上死在这儿；憋红了脸的小乞丐使劲摇了摇头。
侯小司令满意地扔了他，从怀里掏出纸巾擦了擦手，又问他是不是个哑巴；小乞丐回答说不是，声音细弱蚊蝇。
“别唯唯诺诺跟个娘们儿似的！”侯小司令一鞭子抽在小乞丐身边，吓得那副小身板儿狠狠地抖了一下。侯小司令见状哈哈一笑，“以后你的名字就叫曹蛮，跟着本司令喝酒吃肉打天下去！”
从那以后，小乞丐就姓了曹。
侯小司令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教他练武，教他读书，教他用枪。直到侯小司令长成侯司令，曹蛮官升曹副官。
曹蛮自诩聪明，却从来摸不透侯杰的心思，即使在他身边呆上一百年也做不到。这个人，戴着千千万万张面具。你使劲地在他脸上扒拉，也永远扒拉不完。
侯杰对他来说是特别的，因为是他给了自己名字，带着自己开始了一段崭新的人生；他曾经以为自己对侯杰来说也是特别的，因为能在侯司令身边呆上十年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可到后来他终于看明白了，没有活人能够走进侯杰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战争，只有杀戮。
从此，曹蛮继续兢兢业业地做着他的副官，照顾司令的衣食起居，还要为司令的军事决断出谋划策。
在这个飘满了血腥味儿的世界里摸爬滚打十数年，曹蛮早已学会了带上微笑的面具——侯司令说过，把情绪摆在脸上的人，不是人，是动物。换言之，不会控制自己情绪的人，是不可能成功的。他牢牢的记在心里，就算在杀人的时候，他的脸上也保持着微笑。
如果问这世上还有谁能破掉曹蛮的“笑面功”，那个人恐怕非侯杰莫属。
在他二十一岁，侯杰三十三岁那一年上，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说大不大，因为事后侯司令拍拍屁股什么都记不得了；说小又不太小，因为从那以后曹蛮的人生观世界观什么观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事情其实很简单，一句话：侯司令喝醉后跑进曹副官房里嘿咻了一把。
第二天侯杰醒来时好好地躺在自己的将军帐里，曹蛮也好好地睡在自己的硬板床上，一夜之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流言就是从那时起传出来的吧！曹蛮心想。
他觉得很懊恼。自己的善后工作明明做的相当到位，该洗的都洗了，该换的都换了，除了身下还会一抽一抽地疼痛之外，没有任何破绽。
一般人睡着睡着被自己的老板嘿咻了以后，就算不哭天抢地寻死觅活，起码也得坐地起价勒索一把吧！像曹副官如此胸怀广阔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人，实在是令闻者佩服，见者感动。
而个中滋味，只有曹蛮自己知道。小时候跟着老乞丐四处乞讨，成天被恶霸欺负；长大后被侯司令挥过鞭子，打过板子，甚至在战场上挨过枪子儿，短短十数年间尝遍世间疾苦，我曹蛮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可那晚，功夫蛮力本就不及侯杰的他最终认了命。碰撞过后，疼痛过后，欢愉过后，曹蛮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侯杰说那晚的事儿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却在第二天跟曹蛮结拜了兄弟。从此，曹副官成了为数不多的能向侯司令直言劝谏的亲信之一。也正是从那天起，曹蛮获准走上了这片布满地雷的土地，开始了一场由不得他选择的冒险。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侯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