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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孤城遥望玉门关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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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需要两个时辰的路程,三人只用了不到一半的时间便赶至凰千寻探明的地点。空中仍有尚未散尽的乌云,四周沙丘、植被破败而凌碎,似乎被巨大而诡异的力量生生撕裂了一般,与黄沙排列成一道道海浪般的漩涡波纹,向外四散开来。
漩涡外,胡乱散落着令人作呕的尸体碎片,而漩涡正中的圆心里,却仰面倒着一个秀气漂亮、衣着华丽的少年,正是离家出走的凰冬涯……
凰千寻纵有天大的怒气也在看见凰冬涯的一瞬消弭匿迹,少年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而没有一丝血色,尚未彻底长开的青涩的身体不住痉挛。凰千寻容色一变,竟自马背上旱地拔葱般地生生跃出两丈,单膝跪在凰冬涯身前,双手垫在他头下,将他轻轻抱进怀里。
凰冬涯身子一颤,惶然睁开双眼,还未及开口,眼泪已沿着脸颊滴落在干涸的沙漠上。
百里濯缨俯身仔细探了凰冬涯的脉象,在他口中塞一粒药丸,随后向凰千寻点了点头。凰千寻方才如释重负,解下腰间水袋,喂凰冬涯喝了几口水,又理顺他额前凌乱的发丝。
“阿……阿姐,我、我不是……”凰冬涯渐渐平静下来,声音沙哑,艰难地想要解释些什么。
凰千寻摆摆手,示意大宛驹半跪下,让凰冬涯靠着马腹,自己退后两步,盘腿而坐。
刚才的慌乱不过短短一刹,下一秒,她又恢复成了冷静决断的西域储君。美丽而墨黑的眼眸带着几分怒意,直直盯着小声啜泣的少年。“凰冬涯,今日的事,你怎么说?”
凰冬涯见楚三冷冷嗤笑着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人头,不禁打了个寒战,道:“他、他说自己是天朝来的法师,约我在此见面……我、我吃了他给的药,身上又冷又热,心里一害怕,就不由自主……施了神降术。”
“凰冬涯,你是傻子吗?”凰千寻怒火中烧,霍然起身骂道:“你已不是个孩子了,陌生人给的药也敢乱吃?你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凰冬涯被她吼得一愣,埋下头,眼泪一滴滴陷落在黄金般的沙粒中,单薄的肩膀随着啜泣声不住耸动。“他、他说只要吃了那个神丹……阿姐就会喜欢我……”
“什么?”凰千寻猛然一怔,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诧异。
“我……想要阿姐喜欢我……”凰冬涯的抽泣声渐渐变大,最后竟不管不顾地放声痛哭。“我喜欢阿姐……从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喜欢阿姐……可是你都不喜欢我,看也不看我……我有什么办法?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凰千寻望着凰冬涯泣泪纵横的小脸,竟仿佛如鲠在喉,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沉默了很久,终于悠悠叹口气,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豆芽,以后……不要再这么傻了。”
喜欢一个人,喜欢了那么久,喜欢得那么深……喜欢到,想把自己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都给他,也还是觉得不够。可是,那个白月光般的人,他却不喜欢你。
他不喜欢你,能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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痋神祭设在主城外的圆形空地上,以黑石搭建出六角形的宏伟祭坛,四周安置着数百盏熊熊燃烧的火把。高达数丈的祭坛正中是一只巨大的四足铜鼎,漆黑的鼎身上雕刻着晦涩而诡异的符号。铜鼎四壁竖了八面白色的请神幡,幡面上用朱砂画了同样的神符,在夜色中鼓鼓生风。
鼎后立有一座三丈来高的痋神石像,一刀刀如鬼斧神工,精雕细刻着每一处细节、每一条纹路。痋神上半身为美艳明丽、身姿绰约的赤裸女子,下半身则为威武英仪、气势万千的千足虫。石像底部的台基上雕刻着各式各样的图案,大多为西域其他神灵的图腾,以及各属国、部落向凤凰氏进贡的场景。
祭坛下,比肩接踵地站满了人,数万张情态各异的脸容都被冲天的火光染成了红色,无数双眼眸中跳跃着数不尽的灼灼烈焰。
沉重的鼓声恍若来自天边,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众人惊见正中祭坛上不知何时立起了四面古朴的青铜擂鼓。每面擂鼓前都站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女子,脸上、身上画满了黑色神符,手持鼓槌,一下下砸击在鼓面上。那鼓声回荡在天地间,连绵不绝地向四周发散来开,充斥着无尽的荒凉与沧桑。
鼓声雷动,女皇一袭宽松的暗红色绣金凤纹长袍,身后披着黑色织锦斗篷,威严而缓慢地自祭坛下走了上来。她一步一顿,待走到祭坛中央的铜鼎时,总共九十九步,而那鼓声也正响了九十九下。
与凰冬涯相似的黯蓝色长发散在耳后随风飞扬,女皇环视祭坛四周,忽然张开手臂,乌黑的铜鼎周围竟凭空燃起了冲天火焰,而本已停止的鼓声复又隆隆响起,一波接一波地汹涌袭来。
数百枚烟花同时在空中炸裂,留下了一道道浅灰色的轨迹。青色的烟雾还未及消散,第二轮又前赴后继地层层叠响。烟火在头顶绽放,此消彼长、遥相呼应。在夜空的映衬下,仿佛是一朵朵拉长了金穗的巨大的墨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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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哥,烟花好不好看?”
储君府宅一片漆黑宁静,所有下人、侍从都赶去参加痋神祭,只留下两个人影肩并肩、腿抵腿地坐在三层高的塔顶上,看着远处热闹的祭坛,低声交谈。
“好看……不过今日毕竟是痋神祭,师妹,你不出现,于理不合。”
凰千寻冷笑一记,撇撇嘴,道:“我若出现,才是给别人心里添堵。师哥,那些人巴不得我离得远远的,免得亵渎了神灵……”
半空中开放的巨大花朵,似有生命一般,在天空的黑幕上划出波澜壮阔的色彩,或如山风摇曳、鹧鸪逐飞般流畅,或如夏花惊心、冬草听雪般娇娆。
斑斓光影中,凰千寻身形一动,轻飘飘掠下几丈高的尖塔,单手拎起坛西域烈焰葡萄酒,仰面而饮。
浓郁酒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透明清冽的酒花飞溅,沿着白皙的脖颈滑落,浸湿了胸前的大片衣衫。她怀抱酒坛原地轻轻转了一圈,衣飘袂袂、罗裙悠长、玉英缤纷、冷翠寒妆,几缕碎发不经意间散落下来,拂过被烟火映红的容颜。
一坛饮尽,凰千寻随手又拎起一坛,却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住。男子眼眸亮若星辰,脸颊温润如玉,淡色嘴唇微抿着,默默摇了摇头。
凰千寻呆了一呆,随后偏开头,落寞地笑笑……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清楚,百里濯缨不会永远留在西域。他会在她生命中的某一刻离别,回到中原继承富可敌国的家业,然后展开风生水起的人生。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等,等体内余毒散尽,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离开。
而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师哥,黄豆芽遭人掳劫,事出蹊跷。”凰千寻低垂着头,一字一句地斟酌,又仿佛竭力控制着声音中的颤抖:“你、你……去中原……查探一番。”
百里濯缨一愣,眸中划过复杂的光芒。他一个失神,冷不防被凰千寻反手抽出腰间的龙渊剑,跃后一步,在夜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
她一手拎高酒坛,将烈酒大口大口地灌进喉咙,另一手则挥舞出剑光凌厉,忽而似蛟龙探海,忽而似飞龙冲天。纤细的手腕翻转,在黑暗中流转飞舞,一刺、一拨如灵蛇出洞,一点、一削似狡兔三窟。剑气时有时无,或呼啸生风,或悄无声息,刺得人脸颊生疼。
那样尖利的疼,仿佛生在喉中的骨刺,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洛君岐静默了片刻,身形倏然一转,盘腿坐在不远处的石台上,腿上架着一把七弦琴,与火树银花下舞剑的少女遥遥相对。修长的手指轻拨,悠扬琴声倾泻而出,仿佛千万棵花树同时绽放。
未烬的余辉闪着幽光明灭,从半空中稀疏落下,宛如生命燃烧的火雨。从此春夏秋冬、咫尺天涯,落霞孤鹜、秋水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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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了,凰千寻撑剑立于树下,黛娥长敛,清秀的腮边挂着几抹尚未风干的酒痕,犹如荒漠中娇艳的野茶花。
百里濯缨一时看得呆了,心深处,那根不知名的琴弦似乎被谁拨了一下,发出从未有过的奇异声响,缓缓地,在心中汇成绝唱。仿佛只要在她身边,人世间至美的一切,都可以如流星陨落、黯然不问……
过了很久,他放下琴,伸手拂去凰千寻唇边的残酒,低声道:“师妹,莫要醉了……”
凰千寻晃晃身子,指尖一松,龙渊剑直直落下,入土三分。她仰起头,看了看百里濯缨,墨黑的眼眸因为才饮过烈酒而显出几分迷离,细白的面颊也染上了一抹红晕。
“濯缨……”她忽然张开双臂,紧紧箍在百里濯缨腰间,温热的脸颊贴着他胸口,似乎想要将他揉到身体里去。“濯缨,你别走……我们永远不分开,可好?”
永远不分开……可好?
百里濯缨背脊一僵,仿佛被一把蜜糖制成的刀刺入了心脏,明明是致命的伤痛,却又甜得起腻。他心中一阵恍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抬起她的下颚,轻柔的鼻息交织在脸侧,仿佛蝴蝶扑闪的羽翼。
凰千寻眉间一阵酥痒,慌乱地闭上了双眼,借着酒劲,口齿不清地呢呢喃喃:“濯、濯缨……我那日说的话,都是骗你的……我、我才不会娶一后宫的美人……我要守着你,天涯海角也守着你……”
百里濯缨滞了滞,拂去她额间的两缕碎发。她喜欢你、依恋你、愿意天涯海角地守着你。可是,你究竟……要不要她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