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莫言欢歌留住春（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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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棉花糖咯！棉花糖！五毛钱一个！”
“哥哥，我要吃！”
“唐伯伯，拿两个。”
那时还不算宽阔的马路沿边立着几幢高高低低的旧楼，为了掩盖岁月的伤痕，人们不知何时在墙根的泥土里埋下了几粒种子。几度春秋，漫墙的嫩绿紧紧的抓着古老的石壁，向阳光蜿蜒去，渐渐蔓延出勃勃的生机。
仿佛这一抹象征着春日的新绿给这个不大的弄堂赐以了崭新的活力，使它得以重生。
周围的百姓都爱来这儿热闹热闹，于是，堂口渐渐多起了各式各样的摊子。
我最爱那个自行车上飘着一朵朵大白云的地方，我觉得那几朵洁白柔软的云就像童话一样，会给人幸福。
对，它每次都会带给我幸福，因为每次都是哥哥把那朵白云摘下，弯下腰递给我。
然，我明白，它一定也会带给好嫂嫂幸福，因为哥哥每次都会摘两个，一个给我，另一个，给她。
弄堂是热闹的，不论春夏秋冬，不论清晨夜半。
竹椅躺椅总被美美的围作一朵又一朵小花，供妇女们追忆过去，展望未来。久而久之，这椅子也是谁也分不清谁的了，就把它们懒散的倚在石墙边，吸收爬山虎的气息。
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里头，别的我不爱听，就爱听他俩的事——我哥和好嫂嫂的事。什么青梅竹马啊，两小无猜啊，哥哥看着好嫂嫂吃麦丽苏留鼻血啊，好嫂嫂喷了哥哥一裤衩的酸梅汁啊，哥哥对着百叶窗鬼叫被好嫂嫂一拉绳子，嘴被夹在外头抽搐，结果吓得对窗刘叔家的儿子阿呆尿裤子啊等等的丑事，百听不厌，每每听必定笑到前仰后合，翻下竹椅去。
那些阿姨妈妈还喜欢问我一个问题：你喜欢你哥哥吗？
喜欢！最喜欢了！
那你快点长大好嫁给他呀？
这可不行！只有好嫂嫂才可以嫁给我哥哥！
她们就愿意听我这句话。但那时我还小，并不知道她们为何会笑，并不知道她们其实是愉悦的笑，而不是嘲笑。可我并不知道，所以我会很顶真的憋红了小脸对她们说：一定是好嫂嫂嫁给我哥哥的！
然后，她们便更欢了，就连竹椅也在“咯吱咯吱”的偷笑着。
我不理他们，因为我坚信，好嫂嫂一定会和我哥哥上同一所大学，然后结婚，生子。成为我们弄堂里最最幸福的一对。因为，哥哥是那么喜欢她，对她又是那么地温柔体贴。
所以我爱把哥哥手上的两朵大白云一并夺过来，仔细斟酌后挑一朵最大的交到哥哥手心里：“喏！奚竹春！命令你，去给我未来的嫂嫂最大的幸福！”
“切，人小鬼大。”
他爱俯下身使劲夹住我的鼻翼，左右来回摇，直到我喊疼了，才肯松手。
“阿兰，乖乖等在楼下啊，哥哥先去看看好姐姐有没有在灶头上烧东西。”
转身，那扇钉着明灭不清的六号门牌的门不知道是第几次在我眼前被哥哥吱呀一声推开，今次，尚且年幼的我依然以为那扇门后面便是哥哥一生的幸福。
不一会，哥哥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拐角处，手上提着一个壶嘴还冒着白烟的烧水壶。哥哥一定是又在心中暗自批评好嫂嫂粗枝大叶了。
怎么，这次等的时间比以往的都要长？难道哥哥向好嫂嫂求婚了？
好奇心害死猫，何况于我这个正值天真烂漫，好奇心旺盛的年纪。我窃笑着，抹了抹黏在嘴边的糖渍，向陡峭狭窄的楼道尽头爬去。
阿竹！这不关懒哥的事，是我一厢情愿的。你别伤害他啊！阿竹！
好姐姐的声音？还有，懒哥？懒哥是谁？我的双眼翻上，翻下，终究没在我脑海里寻到这样一个名儿。阿呆倒是有一个，就是当初被哥哥吓得尿裤子的，明年都要考大学了。
你，你凭什么打阿好！她，她是我的女人！
你冷静，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的。
啊？那个懒哥居然敢打好嫂嫂，哥哥一定会把他揍成烂肉！我这样想着，前方已经看见了门框，和六只脚。
阿竹！住手！
正当我还叼着棉花糖的竹签子，翻着小白眼思索着“懒哥”变成“烂肉”这逗人的一幕时，一记金属砸在木地板上的巨响使我一个寒颤咬断了竹签子，回到现实中。
刚要望望那六条腿是怎么整出这么震撼天地的声音，眉心间忽然一记生疼，随后渗入肌肤，火烧火燎。
“痛啊！痛啊！哥哥！救我救我！”此时的我仅有一双手可以护着自己，还有，哥哥。
我已经记不得那天是谁把我一把抱起冲下楼去的，我只记得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漫天苍寂的白，白的过分。
爸爸妈妈一脸焦急的盯着他们眼前的医生——此刻像是神明一般的存在着。
那个着着大白褂子的神顶着一副扑克脸的对我爸妈说：她被烧开的水烫伤了额部还有脑颅前部，我们刚才已经做了些处理，不过若是对头顶上的部分进行进一步治疗，我们需要剔除她那一块的头发。
边上带着雪白口罩的护士姐姐，手中拿着一个电动剃头推子，看不清面部表情的她此刻就像是披着白衣的魔鬼！母夜叉！大灰狼！我完全能够想象她在黑暗中露出了阴险的獠牙，两眼放射出凶相之光，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下意识的，我抓紧了被单，皱了皱眉，好疼。
医生见我醒了，便把我扶起来，招呼大灰狼来动手。
我露出惊恐的眼神，挪到了病床的最角落。任谁劝慰都无用。母亲只能让在门口的哥哥和好嫂嫂进来，看见他们，我无论如何也得逞逞英雄，因为孩子在喜欢的人儿面前都不愿丢脸的。
黑白相间的剃刀拖着黑色的电线“嗡嗡”的靠近了我的脑袋，那个带着锯齿形的家伙在大灰狼的操控下贴上了我的头皮，像是在田里割麦子一样割着我用来扎洋葱辫的黑发。
我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那头大灰狼还假惺惺的说：小朋友，不怕，姐姐马上就好了。
最终，我还是没有相信她的话。
后来我想，如果当初我选择相信她，是不是就不会让我头上永远的留下两枚硬币大小的疤，是不是哥哥就不会永远的离开了我，是不是蔡叔叔他们全家就不用搬走，是不是我们不用阴阳相隔分崩离析，是不是我们都会很幸福。
可笑我当初一直把她视作大灰狼，要吃小红帽的大灰狼。
在我顶上了奇异的发型的第四天，哥哥没有来看我。
大清早的时候，妈妈突然冲进病房，把陪夜的爸爸叫出去，过了几个小时才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可此时的他们像是携手在时光隧道里跑了整整一个世纪，瞬间苍老了。
爸爸紧紧握住妈妈的手，笑着朝我走过来。
我说：你们今天怎么笑的和那大灰狼似的。
妈妈说：阿兰，这几天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会很忙，让爷爷奶奶来陪你好不好？
然后他们就真的忙起来了。奇怪的是，他们还能每天抽空来探探我，而哥哥和好嫂嫂却一直没来。我幼稚的以为他俩私奔了。
当我天真的带点儿小愉悦的问妈妈：哥哥和好嫂嫂是不是生小宝宝去啦？妈妈削苹果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险些割破手指。
我以为机灵的我定是猜中了，以至于我必须每天为我部分光溜的脑袋和脑袋上的疤痛哭流涕的事也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俗话说得好：纸包不住火。
最后一次见哥哥是在他的追悼会上。那天妈妈拖着脑袋被裹得像个白馒头的我出了医院，来到了一个比医院更恐怖的地方：殡仪馆。
她说：奚兰春，你哥哥他死了。
你哥哥他死了。他死了。
我不信！我不信！所以当天看着哥哥那张画的像张油画般的脸，我一点儿也没哭出来。
我看见父亲走向了双目空洞的好嫂嫂身边，说了句：我们对不起你。随后是双方的沉默不语。
好嫂嫂像是失了魂魄的假死人，眼底再也没泛出光亮来。那个有些闷热的天，她却裹紧了身上漆黑色的大衣。然后蔡叔叔摇摇头，扶着好嫂嫂走了。
没多久，我就出院了，因为贫穷的家里负担不起。我出院的时候，蔡叔叔家已经搬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邻里间背地里的闲言碎语变得光明正大起来。有人说阿好是妖女，和她沾上边的都没有好下场；有人说是阿竹干了对不起阿好的事，才跳楼自杀的；有人说是阿好花心，有个男的一直去她家。
懒哥！我记起来了！一定，都是那个懒哥的错！他才是真正的吞噬人们幸福的大灰狼！
仇恨的种子在儿时便深深的埋在了我心中，用这个不足7平米的房间内的怨气灌溉，滋长。
妈妈说，哥哥留给了我一张纸条，当初被泪水浸湿了的纸，现在皱巴巴的，就像我们的心。
上面就两句话：妹妹，哥哥多希望能当上个军人保护你啊！可是，哥哥对不起你。
我把纸条贴在头皮的疤上，那里已经被定义为“荒地”。
我想，就让纸条对着我的疤道歉吧，哥哥并没有对不起我什么。
我再把纸条按在我眉心间那个疤上，那里以后永远会被又浓又厚的刘海遮挡着。
我要让自己记住，哥哥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成为一名军人。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莫言欢歌留住春（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