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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茶肆风波 ...

  •   一枝响箭冲上蓝天,尖利的呼啸声中,夹杂数声飞鸟悲鸣。两只野鸟从天空掉落的当儿,一条身形庞大的白犬纵身而上,准确无误地将猎物接入口中,然后折身返还主人身边,摇着尾巴呜呜叫着邀功。
      主人是位弱冠少年,虽是布衣短打,却难掩眉宇间勃勃英气。他收了箭簇,将手中那把乌木雕弓负在背上,弯下腰接过野鸟,一只塞入随身布囊里,另外一只却抛在沙棘堆中,笑道:“这一只便赏给小白了。”
      白犬兴奋不已,扑上前大嚼起来。这白犬体形高大,毛色纯白,无半分杂色,一对眼珠却幽幽地发绿,与寻常犬类大不相同,倒有几分像狼。
      那白犬又撕又咬,没多大功夫竟将那只野鸟啃吃干净。犹觉不够,继续舔嗜地上血迹。少年含笑看着白犬,伸手抚弄身边白马鬃毛。白犬忽然噢的一声怪叫,奔到少年近旁,转而又奔回沙棘堆旁,双足在沙地中乱刨,一边又在汪汪低吠,似乎拖了什么东西出来。少年觉得古怪,走近去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那竟是一条手臂,灰蓝色的袖子已经朽烂,上面血迹斑斑。
      恶臭扑鼻,引来大群飞蝇,嗡嗡声不绝于耳。这一带地处关外,连绵数千里不是黄沙覆地,便是戈壁荒瘠。偶有几处绿洲零星散落荒漠之中,难得一见人烟。这沙棘堆中竟会藏有尸体,着实让人纳闷。
      少年皱了眉头,解下腰间长剑帮着白犬刨挖,不一会儿,尸首便已被挖了出来。看衣着形貌,应当是个壮汉,不过面容已经辨认不清了,脸上的肌肉腐烂大半,黄色脓水蜿蜒漫流,大堆蛆虫从他口鼻中爬进钻出。少年捏住鼻子,拿根木棍拨开尸体身周浮沙。阳光下忽见那人腰中闪闪发光,仔细一看却是块铜牌,少年眼中一闪,也不顾腌臜伸手便扯了下来。
      那牌子无甚特别,一面刻着一个“禁”字,另一面却雕着一个古怪的兽头,大约有点老虎的模样,却又长着两只犄角。少年嘁地一声,倏地站起,面有异色,蹙眉冥思苦想。白犬在主人身周绕来绕去,在他腿上蹭个不住。少年在衣角内里扯了块布,将那铜牌仔细包好,收进怀中,拍拍白犬脑袋,道:“埋了,咱们回去。”
      白犬呜呜作声,似乎不大乐意。少年苦笑,自行动手又将那尸首掩埋好了,将适才那堆沙棘也盖在上面,这才罢手。对着白犬道:“小白啊小白,你真是懒啊,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懒的,比我还懒。哎哟……可累死我了,师父可该回来了吧,咱们今儿早点回去。真是累啊……”说着竟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见白犬在那沙棘堆旁嗅个不停,不禁摇头。骂道,“死性不改……”反手取弓搭箭嗖地一声射在沙棘堆头。白犬吃了一吓,嗷地一声跳出老远,夹着尾巴灰溜溜跑到少年脚边,摇尾示好。
      少年翻身上马,一路疾行。那马脚力甚好,四蹄飞扬,一路黄尘。白犬跟着飞跑,速度丝毫不逊于白马,一路上还又蹦又跳,不时打滚玩耍。行不到半炷香的功夫,眼前渐渐有了绿色。隐隐凉风习习,扑面而来一股清新爽气,沁人心脾。又走了一程,竟到了一个小镇。那小镇四周绿树环绕,瓜田葡架,麦田油绿,一派昂然生机。小镇东头一个小茶肆,门前停了一辆马车,树下拴着七八匹骏马,一字儿排开,各自低头吃草。肆内简简单单几张桌椅,生意倒还兴隆,有十来个人在此喝茶打尖。少年甚觉奇怪,心道:“今儿倒是稀罕,一下子来了这许多人。”顺手将马拴在一株大榆树下,又怕白犬生事,将它喝在一边俯卧不动。去店家那里要了桶,在茶肆近旁的水井中打水洗脸,洗漱罢,又打了桶清水饮马。
      店家姓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鹰鼻深目,颇有几分像回纥人。与洛尘相熟,招呼他道:“洛公子今日又去打猎了,可打到什么好野味?”少年从随身布囊中拎出那只野鸟,丢进店家身旁篓中,笑道:“今日运气不好,只射了两只鸟儿,那一只小白吃了,这一只留着给你下酒。”店家笑容满面,道:“这怎么好意思,每次都要吃您的野味……”
      “有什么不好意思?我白吃了你好几年的茶啊……”这少年姓洛名尘,住在离此不远的断头坡上,任侠仗义,是以这一路上没人不识得他的名头,只是这少年一向独来独往,故而他的来历竟无人清楚。
      洛尘见肆内人满,便拖了一条长凳坐在外面,店家也不劝他,从柜后取了一个圆凳放在他面前,提了壶好茶斟上,又颠颠地捧了一盘酥酪来。洛尘慢慢喝着茶,漫不经心四处打望,渐渐地却对茶肆内十来个茶客留了心。
      肆内统共有一十二个人,分四桌坐着,三个女子,两个老汉,余者都是正当年的汉子。正对门首的那桌只有一个人,却面朝窗口,只留了背影给人看。那是个少女,穿一身时兴的窄袖胡装,小蛮腰上挂了个织锦袋子。墨黑一把头发往头顶梳拢,发中夹了彩丝,挽一个胡髻样式。脑后戴一朵镂空镏金的簪花,耳上一对碧玉的坠子,打秋千似的晃,把一弯雪颈衬得如酪如酥。洛尘虽未见那少女面貌,只瞧着后影,便已有一种遮掩不住的婀娜姿态,想必是个绝色的尤物。少女只顾低头喝茶,右肘下压了柄朱繐锦匣的宝剑,柄里尖外而置,少女左手扶茶盏,右手却紧紧握住剑柄,竟像是有大敌当前。
      东首靠门处却是四人聚了一桌,一个年轻的公子搂了个艳装的胡姬调笑,那胡姬肤白貌美,正往公子口中丢葡萄。旁边两个家丁看的发呆,眼中有不甚艳羡之意。往里那桌围坐三人,左首一个妇人,四十来岁,眼神灼灼,精瘦干练。靠南则是个络腮胡子的壮年汉子。妇人对面是个花白头发的瘦弱老汉,一双眼深凹下去,却阴郁无光,只不时的咳嗽。那妇人瞧见洛尘看她,沉下脸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洛尘愣了一愣,不觉好笑,转头去看西首那一桌人,那一桌也是四个,上首一个驼背老头眯着眼咻咻地喝茶,老头右边坐了个山羊胡子的道士,手里拿个拂尘在赶苍蝇,下首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穿着一色儿的皂衣,正趴在桌上围着个瓦罐子斗蛐蛐。
      洛尘看不到那少女表情,再看茶肆中其他诸人,或浅酌慢饮、或低头吃糕、或戏语大笑,亦或闲话家常,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而眼光却都有意无意往那少女身上瞟。洛尘嗅出一丝不妙的气息,看来这个少女是众矢之的,只怕要有一场大架要打。他见闻也算广博,知这茶肆中人不同于往日那些贼匪无赖,一时之间也不知这群人中谁正谁邪,索性便躺在长凳上假寐。
      一时那斗鸡眼长睫毛的小子输了,嘴里吵嚷着,急得满面通红。驼背老头瞪起眼睛骂道:“吵什么,要吵就给我滚出去。”另一个白面薄唇的小子吐吐舌头,抱起罐子朝斗鸡眼的小子努嘴,两人缩着脑袋溜出茶肆,跑到井台边的空地上坐下,一个道:“你不看着那妞儿了?”另一个道:“有什么好看?”那一个又道:“那妞儿真好姿色,你就不心动?”另一个却道:“美却是美,只是太凶,你忘了你昨日差点没被她的金针射死?”一时那一个无话,停了一时,那一个却道:“废话少说,只管玩咱们的,让师叔他们看着眼馋去。”
      未几,那斗鸡眼的小子便又咋呼起来,跳起来跺脚道:“你的黑蚂蚁咬死了我的老虎,赔我赔我!”白面薄唇的小子却道:“李三,你又耍赖啊,给钱……”两人一言不合,那李三已飞窜上去,踢了白面小子一脚,白面小子躲闪不及,被踢个正着,恰好踢在小腿骨上,只疼的抱腿直跳。李三见此乐得哈哈直笑:“我这一脚是给黑蚂蚁报仇,米兆廷,咱们两讫了。”米兆廷大怒,眼见李三要抽身走掉,一个饿虎扑食将李三扑倒在地,两人扭在一起,在地上翻来滚去。
      正在恶斗,忽听嗷地一声犬吠,一只大白犬竟飞扑过来,将两人摁在爪下。两个人何曾料到竟有此变,又见那白犬高大威猛,双眼碧绿,不由得惊怖万分,吓得动也不敢动,叫也叫不出来。他二人却不知这白犬有个癖好,最喜与人嬉闹,方才看见这两人打架,竟以为两人在嬉闹玩耍,所以它也过来凑个热闹,不想竟把人吓个半死。李三与米兆廷你看我,我看你,又小心翼翼看看白犬,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白犬裂开大嘴,露出一嘴白森森的尖牙来。这一下米兆廷双眼一翻,惨叫一声,竟晕了过去。
      洛尘从凳上腾地坐起,见此情景,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喝道:“小白,你给我过来!”小白松开双爪,悻悻地跑到洛尘身边,呜呜叫个不住。茶肆中人蓦然间听到这声惨叫,都是大惊失色,只道有人偷袭,纷纷抄起家伙奔了出来。却见米兆廷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那李三半卧地上,全身打摆子般的颤个不休,一边指着门口那少年身边的白犬道:“狼……狼……有狼……”
      众人一起掉头来看洛尘,洛尘一时间大不自在,红了脸道:“这个……这个……它不是狼。”驼背老头从人群中走出来,道:“兀那小子,家里的狗儿也不看好,伤了人可如何是好?”洛尘这才发现这老头不但背是驼的,竟连腿也是弯的,走路时一颠一颠的,像是在飘。那驼背老头见洛尘不答话,却只顾盯着他的腿看,他生平最恨人看他的双腿,立时便怒火中烧,双足在地上一跺,腾地跳将起来,一掌向洛尘劈下。
      旁边老道骂道:“岳来,你个老匹夫,都快入土的人,偏平白的去生事端。”洛尘见驼背老头来势汹汹,斜身一闪,躲了过去。那驼背老头却道:“蹇飞承,你个牛鼻子,老子就是喜欢生事端,你奈我何?今日先结果了这养狗的小子再说。”一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来,那软鞭鞭身带刺,鞭尾带钩,一挥舞间,呼呼生风。呼啦啦便朝洛尘兜头抽去,白犬一见主人被欺,眼中绿光大放,嗖地直窜出去,竟一口咬住鞭尾,也不顾那倒钩尖利扎舌,就此咬住不放。
      岳来连扯了几下,竟是纹丝不动。众人何曾见过这等猛犬,都不由得纳罕。洛尘见白犬口中流血,甚是心疼,叫道:“小白放开……”白犬闻言松口,岳来一个不防,腾地倒摔出去,堪堪落在井口,井口敞阔,扑通一声,一个倒栽葱便掉了进去。
      这一来那叫蹇飞承的老道也傻了眼,朝着地上发呆的李三便是一脚,又连连踢那昏厥过去的米兆廷。骂道:“臭小子起来,快去把你师叔捞上来。”其余诸人也都围拢过去看热闹。洛尘心知闯了祸,但又不好走掉,只好站在茶肆门前抱臂观望。转目游望间却见肆内还有三人没有出去,其中一人便是那胡装少女,另外两人则是东首靠里一桌的中年妇人跟瘦弱老头,两人都虎视眈眈地瞧着那少女。
      少女却不以为然,往桌上丢了几块碎银,收拾包袱起身便走。洛尘虽料到那少女是个绝色的佳人,此刻竟也呆了一呆,眼见得那少女肤若玉脂,眉翠含颦,眼如秋水横波,不觉得有些心旌摇荡。却见那中年妇人一步踏过去,喝道:“站住。”那少女丹唇轻启,轻轻道:“燕大娘,你若想留住我却还差着几分。”
      瘦弱老头忽然咳嗽一声,凭空伸出一把手杖来,呼地盖过少女头顶。少女身子后仰,手中宝剑呛地出匣,当地一响,少女脸上变色,凌空翻身,竟纵到桌上,左手挥扬,皓腕上一串乌木珠儿上下晃动,只见数道金光闪动,直奔老头妇人而去。
      “妙舞金针!”老头惊呼,挥杖击挡,叮叮一阵细响,将几枚金针打落在地。那少女却趁此机会,从窗间一穿而出,跳上一匹马,只听“唏律律”一声马嘶,一如离弦之箭朝着戈壁飞奔而去。
      燕大娘大叫:“北望……那贱人跑了……快追。”与那老头一道翻身上马,打马疾追。众人听见马蹄声响,都回头来看。方才那与她同桌的络腮汉子慌忙从人群奔出,骑马尾随而去。那吃葡萄的公子搂了胡姬,却上了马车,两个家丁跟着赶去,扬鞭疾驰,一时黄尘滚滚。
      蹇飞承与李三忙着打捞掉入井中的岳来,一时间也顾不上追人,两人将摇橹上的绳子全都放下井去,遥遥听井中正在骂娘,一会功夫,岳来湿漉漉从井里爬了出来。李三见米兆廷还睡着不醒,干脆舀了一瓢凉水泼过去。米兆廷一个哆嗦,从地上爬起,迷迷瞪瞪不知所以。
      洛尘见他四人未走,担心为难店家,便又拴马饮茶,等着四人上来找茬。蹇飞承抱怨道:“老匹夫,都怪你无事生非,这下好,那小妮子又跑了。”岳来看看四周,抹一把脸,道:“那你还不快追!愣在这里等死?”蹇飞承怒道:“不都是为你……早知道就让你呆在井里过下半辈子。”李三一听此话,神游十万八千里,竟乐了起来:“井底之蛙……哈哈,岳师叔呆在井底可不就是一只老青蛙。”
      岳来啪地一把打在李三脑袋上,骂道:“你娘的头,老子丢你进去做小青蛙。”李三灰了脸,闭了嘴不敢答言。这时那店家跑了出来,他先前看见打架,一害怕就钻进柜后,躲了许久不见有声,便跑了出来,一看店内竟已空了,不禁跳脚,寻思这茶钱是收不着了。出来看时却见那牛鼻子老道还在,便赶来要钱。
      岳来道:“给个屁,老子没找你要钱,你倒跟我要起钱来。”指着洛尘道,“你从哪里弄来这个小子,吓昏了我的师侄,又把老子……”说到此处忽觉颜面无光,心头火又大起,恶狠狠瞪着洛尘,就要扑过去。却被蹇飞承一把拉住,喝道:“正事要紧,何必急这一刻。”从怀里摸了银子丢给店家,又大声问洛尘道,“那小子,姓谁名何?报个名字上来,日后好来叨扰。”
      洛尘悠然坐在长凳上,摸着下巴道:“姓洛名尘,这一带人都晓得我的名头,道爷要来寻仇就只管去断头坡。”岳来气的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却被蹇飞承拉走,两个小子也跟在后面,看见白犬朝他二人呜呜低叫,便直往后退。洛尘笑道:“小心啊,沙漠里可是有狼的,一到夜里就全出来了。”
      李三呸地一声:“你那才是狼,别想吓唬我。”上马引缰冲着白犬咬牙切齿,“死狗,你这只死狗……宰了你吃肉……”正杀鸡抹脖子的做鬼脸,白犬却汪地一声扑过来,吓得他怪叫连连,打马便逃。
      转眼日落西山,晚霞似火,烧的天边一片通红。店家道:“今日真是晦气,碰上这档子事情,可气可气……”洛尘心中过意不去,便帮着店家收拾桌椅,道:“今日这事都是因我而起,让您受累了。”店家笑道:“不管你的事,他们一来我就瞅着不对,还好有你在此,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大事?”洛尘眼望斜阳寸寸沉落,脑中倏然闪过那少女扬腕的情形,一串乌木手珠在玉臂上转动。他心中一动,却听店家道:“这群人看来看去没一个好人,活该今夜喂狼。”抽了下鼻子又道,“可惜了那个美貌姑娘,心肠倒算不坏,竟还留了茶钱。”
      话音甫落,洛尘却已翻身上马,冲白犬道:“小白,快跟我去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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