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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但恨天涯咫尺远 ...

  •   入秋,天虽凉了,风却大起来,有一阵没一阵的刮。这扶苏城地处戈壁荒野之间,虽东倚扶摇山麓,西靠月落山,到底还是空旷了些,冷飕飕的风从四面八方裹了沙石过来,街道上一片尘灰。
      俗话说“春困秋乏”。虎三啸这几日不但乏,而且困,眼皮子一耷拉下去,便是一场好梦。奇的是,这梦醒之后,却是毫无印象,任他绞尽脑汁去想,也没有一丝儿梦里的影踪。
      窗外又是一阵风过,簌簌落下许多枯叶,打着旋儿漫天飞舞,一派萧索秋景。日头渐渐落下去,将西边的月落山染成一片红。虎三啸叹了一声,想着自己睡了一晌,也该出去转转,于是便起身披了外衣。
      还没等他开门,便有人敲门。一个小子在外面叫道:“三爷,虎三爷,寨主等你一起去看戏呢!”虎三啸听出那是他们寒月寨寨主箫寒身边贴身小厮易天的声音,这一下人清明起来,一拍脑袋,心说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一面答应着,一面急匆匆穿戴妥帖。顺手捞过木架铜盆里的冷帕子擦了把脸。出门随易天往前院去。
      据说欧太守从外面请了个戏班来,一个人看戏嫌太闷,索性便将这扶苏城中的入流人物都请去陪他一同看戏。箫寒作为寒月寨的寨主,自然也在所邀之列。山寨离扶苏城还有个十几里路,一大早的箫寒便携了夫人连同几个亲信一起下山,午间时分到达扶苏城,照例在城西箫字宅中打尖歇脚。虎三啸想不通的是,自己不过是山寨一个小小的头目,平日也不在寨主眼皮子底下办事,怎地箫寒忽然挑了他陪自己下山看戏?
      这一路想着,已经到了宅门口。门口停了几顶小轿,小轿前站了七八个人。最当先的是一对夫妻,那男的正是箫寒,只见他外面罩一件青色薄绒大氅,里面却是玉色长袍,一眼望去,当是一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哪里有半分山贼的彪悍凶蛮模样?他的身旁自然是他美貌的夫人,夫妻二人携手而立,当真是一对璧人。
      “让寨主和诸位头领久等了!”虎三啸朝箫寒等人抱拳施礼,心头暗自惶恐,正担心箫寒怪责。箫寒却笑道:“不急不急,时辰还早,虎三爷是坐轿还是乘马?”
      “哪里还用的着坐轿骑马,小的跟着轿子走去便是。”虎三啸连忙推辞,箫寒却不理会,对身旁一个小厮附耳说了两句,那小厮应诺而去,箫寒见人已来齐,便吩咐启程,弯腰进了小轿之中,一时众人纷纷入轿乘马,虎三啸本想随了轿子步行,却不料小厮牵了一匹健马过来。虎三啸也不便推辞,骑了马随在众头领后面,往太守府邸行去。

      太守府张灯结彩,好不热闹。箫寒一行人到时,已有不少扶苏城中的头面人物到场了。众人在看楼里喝茶闲聊,闹哄哄的一片。那看楼是太守临时着人在后院搭建的,北面临一假山,中间是个巨大的荷花池子,那戏台便搭在这池子对面。秋季无荷可赏,但盈盈碧水之上,回廊穿阁迤逦盘旋,倒也是一番不错的景致。
      欧太守上前迎上箫寒,免不了一番寒暄。那看楼下多是商贾,欧太守知箫寒素不屑与此类人等打得交道,便直接引他上楼。
      虎三啸顾念身份悬殊,也不随箫寒上楼,正要往楼下寻个坐处,却被箫寒叫住:“虎三爷,随我上楼来吧!”虎三啸一怔,稍一迟疑,便也上了楼。看楼上已坐了数人,箫寒随着太守与众人打着招呼,虎三啸便在角落里一张花梨木椅上坐了。看楼上的人多半都是扶苏城中有名望的人物,连飘摇山庄都来了人。
      戏台一侧搭了鼓,偶尔传来几声铜钹声。箫寒坐下来吃一口茶,望向对面戏台,漫不经心的道:“似乎没有看到荷花堂的袁帮主啊!”扶苏城三大势力,成鼎足之势,不论是谁,都不敢随意轻慢了任何一方。如今在座,飘摇山庄、寒月寨人均已到场,想那荷花堂必也在所邀之列,箫寒此言并不唐突。
      “听说荷花堂帮主素来不喜热闹,更不爱看戏,大概不会来了。”箫夫人轻轻说道。“连太守的面子都不给吗?那可也太无礼了。”侍立一旁的小厮易天冷不丁冒了一句,被箫寒狠看一眼,马上闭嘴。
      “说是马上就到,我叫人去瞧瞧。”欧太守正要吩咐下人,却听门外有人通禀,说是荷花堂袁荷帮主已经到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啊!”欧太守呵呵一笑,忙着出去迎接。
      虎三啸心中咚地一跳,但听细碎的脚步声响,已有两人自楼门处款款行来,当先那人蓝衣广袖,发束青玉冠带,虽是女子男装,却是说不尽的飘逸飒爽。虎三啸只看了一眼,便已知那是谁了。二人目光相碰,虎三啸分明察觉到那女子眼中的惊愕之色,那惊愕之色一闪即没,女子的眼光倏然间就变得漠然,从他脸上轻飘飘掠过,清泠泠凉飕飕,有股子不为人所察觉的寒意。
      正在神思恍惚,忽听箫寒唤他名字:“虎三爷……虎三爷……过来过来……”虎三啸忙站起身来,却不知箫寒唤他何事,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箫寒道:“袁帮主,这是我山寨的虎三啸虎三爷,我给你引见引见!”
      虎三啸愕然,转脸向袁荷看去,却见她微微颔首,唇角浅浅上弯,隐有讥诮之意。他脸上腾地火热起来,仿佛忽然间被人连打了数十个耳光,一时间往事历历在目,不由羞愧难当。他不敢让人瞧出其中端倪,只好低头向袁荷拱手施礼。袁荷淡淡说道:“原来是虎三爷,有礼了。”虽如此说,却并不看他,只是含笑点头而已。虎三啸心里终觉不妥,向箫寒瞥了一眼,却见箫寒微笑看他,似乎另有深意。
      箫寒继续向他引见袁荷身后之人,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高鼻凹目,银发红眸,令人过目难忘。有人疑她是波斯异域之人,她却偏偏是中原人士,小名筠儿,是袁荷身边的贴身侍儿。
      虎三啸抬眼看时,那小姑娘也正瞧着他,红宝石般的双瞳之中竟含了七分敌意,三分鄙夷。这样的目光,令他由不住一凛,寒意打背脊上而起,一直窜到脑门心上。

      “锵锵锵锵!”一时锣鼓响起,戏已开场。一个女旦身穿大红戏衣,一步一摇,自后台袅袅行来,一颦一笑皆是风情,而那娇音绵软,字字浓情,更让人如痴如醉。虎三啸怔怔瞧着戏台,只觉那女旦韵致楚楚,眉目间依稀似曾相识。他心里一霎时感概万千,台上到底唱些什么竟也听不清了,耳边只是嗡嗡地作响。
      恍惚间那女旦便在台上旋转起来,锣声乍歇,女旦仰脸弯腰,朝楼上望来。明眸流转,竟似看入虎三啸眼底,那一瞥妖媚异常,直令人心神入化。
      再一转,虎三啸竟看到一杆红缨□□扎入女旦心窝。“噗!”血花飞溅,满目血红。虎三啸“啊”地一声,腾地站起。
      “虎三爷……”旁边有人叫他,他一回神,台上的女旦却还好好的唱着,看楼上数道目光都把他望着。虎三啸自知失态,慌忙坐下,一抹额上,已是冷汗涟涟。众人顾着看戏,也无暇理会,虎三啸却再也坐不住了。隐隐地好似仍旧有人盯着他,冷厉如锥。
      虎三啸借口方便,逃一般下了楼去。他心绪烦乱,于是便在太守府后院中四处游逛,太守府邸虽不大,但曲径通幽,花木葱茏,即便极微处也自有一番风致韵味,想是专门请了高明工匠所设计修缮。虎三啸却无心看景,沿着垂花廊低头前行,不觉竟到了看楼对面。虎三啸听得锣鼓声忽然大作,吓了一跳,这才发觉已到了那戏班后台。
      信步由侧边的小门走入后台,内里光线昏暗,略顿了一顿,方看清后台一应物事。后台并不宽敞,前台靠墙处摆放一干唱戏用的行头,对面则是一排镜奁,居中留了一条窄窄通道,便于行动。右首入前台处搭着一张短梯,方便角儿上下戏台。一个管事模样的白胖男人就站在短梯口,逢到换角儿时便冲着后台喊一嗓子。四个戏子正坐在妆奁前对镜描妆,空气里充溢着脂粉的香气,有点呛鼻子。
      虎三啸站在那儿,只觉得满眼里都是熟悉的东西,心里一时间百味陈杂,不知是何滋味。熟悉的是物,陌生的却是人。两三个跑龙套的小子忙忙碌碌在他眼前穿梭着,无人理他,那四个戏子不过淡淡瞟他一眼,便继续按着各自的角儿描妆。虎三啸捡了一把椅子坐下,看这后台无声的戏。
      约莫坐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另一个戏子将方才在台上唱戏的女旦换了下来,女旦从短梯上姗姗而下,径直走到虎三啸旁边那镜奁前坐下来,她见旁边坐着生人,略一诧异,对着虎三啸莞尔一笑。
      虎三啸心里突地跳了下,回了一笑,道:“姑娘唱得真好,把个李千金倒演活了。不知是打哪里来的?”
      “江南南戏常庄过来的。这位公子也爱看戏?竟知道我唱的曲目。这荒僻之地,真正难得呢。”女旦对着镜子更换头上饰物,盈盈浅笑,语声泠泠入耳,怡人心脾。她的扮相甚美,乍一看来,只觉明丽端庄,落落不俗。从旁侧瞧去,但见她鼻梁秀挺,唇若花瓣,可见天生便是美人胚子,即使卸妆,只怕也是一样美艳。
      “江南……南戏常庄。”虎三啸听得后面四个字,脑中便是一恍,眼盯着女旦只顾发呆。女旦给他看的颇不好意思,红了脸转过头去道:“怎么,这个名字您听过?”
      虎三啸喃喃道:“何止听说过……江南最有名的戏班可不就是它么?”
      女旦展颜一笑:“原来公子也是江南来的,咱们可算是同乡了。”
      虎三啸微笑点头,心内却有几分怅然:“我离开江南有些时日了,不知家乡如今怎样了?……姑娘如今所在的这个戏班可是当年苏州的那个南戏常庄?”
      “嗯,是……只不过如今的南戏常庄远不比当初了。”女旦微有些黯然。
      虎三啸强笑了一笑,自然,如今的南戏常庄若有当年的一半风光,也不至于千里迢迢来此卖唱。
      “公子以前常去看戏么?”
      “哦……不,我有个朋友曾是戏班的台柱,我偶尔会去捧她的场……” 提及往事,虎三啸心头微有些酸涩,当年南戏常庄的台柱名叫秋云,可惜一场无妄之灾令佳人早夭,从此他发誓不再看戏,不想今日竟违背了誓言。
      “公子说的可是秋云姐姐?我也听人提起过,听说她的戏极好,是当时江南一带的红人,连明武盟的庹公子都被她迷住了,只可惜死的早,也未能见她一面。”
      虎三啸耳根微微发起烫来,虽知眼前女子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却仍觉难堪。以往的事情他已不愿想起,可是此情此景又怎不让他回想到旧时年华,只是物是人非,眼前的人虽同样貌美如花,终究是另一个人。
      “对了……还没请教姑娘芳名!”这情形太尴尬,虎三啸只有转移话题。
      “小女入画,公子贵姓?”
      入画,倒是好名字!虎三啸微微一笑,答道:“姑娘叫我虎三便是。”
      锣声忽然响的紧密,前台的人已然下场,是下一折戏,轮到入画,她朝虎三啸歉然一笑,起身走了。入画婉转的歌声悠悠,行腔明快,韵味浓郁,隐约叫好声连连。
      虎三啸喝着茶赏听,猜度李千金在台上种种行状,不觉神醉。也不知过了多久,戏竟已演完。迷迷糊糊的,入画跟一帮戏子向他行礼拜退,等他转过神来,后台竟只剩了他一人,四周悄无人息,静极。
      一个老翁拿着扫帚,蹒跚地从短梯上下来,两人目光对视,都不禁错愕。
      “这位爷,戏演完了,明儿再来吧!”
      “演完了,这么快……”
      “是啊,人都走了。”老翁低头扫地,烛台上烛火摇曳,晕黄的灯光洒落在老翁苍苍白发上,那银白的发丝在他头顶一飘一飘的,看去竟是异常苍凉。虎三啸心头涩然,猛地只觉这老翁与他有说不清的渊源,仿佛有一种熟稔的气息正蔓延,一点一点将他吞噬,逼得他不能喘息。
      他心惊,这天涯竟然如此之近,近到咫尺。
      他忽然问:“老人家是哪里人?”
      老翁弓起的脊背直了直:“江——南!”
      虎三啸喃喃自语:“江南!”
      “公子也是江南人氏?”
      虎三啸微笑点头,是啊!他是江南人,此刻的江南该是秋雨缠绵时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别是一番凄凉景,却令他魂牵梦萦。
      “公子什么时候回江南?”
      他摇摇头:“不知道……也许十年……也许……”也许此生有涯,遥遥无期。眼前飘过那清冷而漠然的目光,那若有若无的苦香在鼻边萦绕,终究是为了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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