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浮生2》苏挽言

31、花疏狂【番外】

　　拟把疏狂图一醉。
　　瑶池边，海棠树，沉淀了千年的记忆，在那一刻苏醒。我用尽毕生的妖力，开尽七百年的花期......
　　那时，我是一个没有地位的花神，在月老手下当差。我没有名字，他们唤我“海棠”，我以为这样活着就是我的一生。
　　月宫外有一棵姻缘树，我常常见到嫦娥仙子对着那棵树叹息，我不解的望着它，心里总想不明白。久而久之，我每天都会去看那棵姻缘树，树上的木牌落了又挂，挂了又落。
　　渐渐的，我的记忆开始模糊......
　　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一个孩子的身影闯入了我的记忆。他笑得很天真，没有天界中人那一张张虚伪的嘴脸，他永远那么坚强，守着那份近乎固执的倔强。
　　记忆又开始清晰......
　　我是记得他的，在我还未成仙之前。海棠树下，那孩子笨拙的舞着木剑，手中的剑一次又一次掉落，然而他的目光里写满了坚决，还夹杂着很深的仇恨。
　　他总是看着一树的海棠花喃喃自语。他的痛苦、他的悲伤、他的仇恨......这些我全都知道，可我帮不了他，我只是卑微的妖。
　　“你知道吗？父皇又娶了一个妃子，他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他站在海棠树下，眼睛里盛满了悲戚。
　　我的心抽痛了一下。他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的，我全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妖？为什么我帮不了他？
　　我努力的修行。终于有一天，我在他面前幻化成人形，他没有过多的惊讶，一如既往的漠然。他抬头看我，眼睛里闪着光芒，“你是来帮我的吗？”
　　我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在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道，“要我怎么帮你呢？”
　　“如果可以，让我变强吧。为此，我将付出所有，不管是折寿还是死后下地狱都没关系。”他小小的眼瞳里刻进了深深的坚毅。
　　“你叫什么名字？”
　　他有些惊讶的望着我，许是没想到我会突然转开话题。
　　“圣缡，你呢？”
　　“我？我没有名字。”
　　他低下头，思忖良久，又扬起了头，道：“你是海棠花变的，那就以花为姓，以疏狂为名如何？你听过拟把疏狂图一醉吗？这是今天夫子教给我的，虽然我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
　　“好。”
　　花疏狂，疏狂......这就是我的名字么？
　　阿缡......
　　记忆一瞬间全部消失；
　　手背上凉凉的，不经意间低头，湿润的液体从眼眶中涌了出来，打在手背上。
　　我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成仙，仅仅为了摆脱妖的身份吗？
　　明知不可以，我还是违背了天庭的戒律，私自下了凡间。我只是想再看阿缡一眼，我这样说服自己。
　　站在曾经的海棠树下，回忆着昔日的一幕幕，我不自觉的露出一抹微笑，或许不做神仙更好呢？
　　“你是谁？怎么敢站在这里？！”身后，传来女子的怒斥声。我转过身，视线转向女子身旁的男子。
　　阿缡。我无声的开口。
　　我静默的看着他，他长高了很多，不再是当初那个苍白的少年，他变得优雅却冷冽。
　　“你回来了。”他上前轻轻抱住我，眼底有我不想去探究的东西。
　　阿缡......其实，你早就变了。
　　月老说得对，我的心仍在红尘，少不了一些羁绊。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阿缡说要做皇帝，让他娘亲从冷宫里出来，我毫不犹豫的点头。我想做的，只是帮他，可我却越陷越深。
　　多少次，他执起我的手，指着夕阳对我说：疏狂，这天下一定会是我的。等我夺得天下，我们再一起看夕阳西下如何？
　　“只怕没有机会了。”我苦涩的笑，天下于他，才是最重要的，那我又算什么呢？不用想，答案已经很清楚了，只是我不敢承认。
　　阿缡，你从来只想着利用我、利用我的一切。
　　到最后，我还是选择帮他。他终于做了皇帝，九州四国唯一的君主——后世所载的圣神武皇帝。他登基那天，也就是月老座下童子寻到我那天，我站在最高处，却也是离他最远的地方，我看着他脸上的笑，再也不复最初的天真，我无力的瘫软在地，长发开始变得雪白，比海棠花还要白。
　　“跟我回去吧。念在你修行不易的份上，师尊定会从轻发落。”
　　微弱的金光照在我雪白的长发上，我抬起头，双眼有些迷蒙，我努力的张开双眼，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阿缡。
　　“别傻了，那个凡人只是利用你。”
　　我勉力站起身，磕磕绊绊的走下祭台，寻找着阿缡的身影，脑袋里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路，我清清楚楚的看见阿缡牵着一个女子的手走上了司宸殿，他笑得那么幸福，他还是他，可我又是谁？
　　“七年......给我七年时间，到时我自会向师尊请罪。”
　　月老座下童子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消失在无边的天际。
　　我的手指轻轻划过心口，凄冷的笑浮现在唇边。凭什么你可以全身而退，而我独自神伤？如果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我定要你千百倍的痛。
　　登基大典结束后，我拦住了他。他的笑凝固在唇边，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但还是伪装的天衣无缝，他说，“是他们逼我的。”
　　我轻轻地笑了，阿缡，你真是太不会说谎了，谁又逼得了你？
　　“没关系，我明白的。”我伸出右手，缓缓触上他的脸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说道，“春宵苦短，去陪你的皇后吧。”
　　收回手，我拂袖离去。一切的一切，都再也回不到从前。
　　一年年，我看着院子里的花开又花落，一天天，我看着他身边的女子换了又换。圣缡，你是个没有心的人，如果没有利用的价值，或许你都会忘了我的存在。
　　第七年。
　　这是最后一年。院子里的梅花全开了，清冷的香味在梅林中弥漫着。梅林深处，有一对璧人，是阿缡和他的皇后。阿缡正为女子作画，他的眉眼挂着一丝淡淡的笑。
　　这样的笑容，真是碍眼啊。也该结束了。
　　我走入梅林，手中折下一枝梅花，笑意逐渐加深，雪白的长发轻拂过耳廓。这段路我走的极其艰难，心都没有了，可是一天比一天更痛。
　　“是疏狂啊，快来看看我画的如何？”阿缡轻抬头，眼神扫过我，又继续埋头作画。
　　“没有我画的好看。”我走近他，不留情的道出事实。
　　他笑了笑，“将军令的图样已经选定了，是你画的鸾凤和鸣。论起作画，我自然比不上疏狂的能耐。”
　　“我要走了。”我打断他的话。
　　“疏狂......”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从以前到现在，你是不是都在利用我？”
　　“我......”他低下了头，如小时候一样。
　　“我早该明白的。”我向前几步，到了他面前，唇角的笑愈发绚烂，“圣缡，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离开你？”
　　他沉默的看着我，我凑到他耳边，用着最温柔的语调说着最残忍的话，“我想，若是你这辈子无法爱我，那就下辈子再爱我吧......”
　　我轻轻吻住他的唇，眼中的忧伤更甚，对不起......
　　我伸手推开他，毫不留恋的转身。
　　血红色在蔓延......还是那棵海棠树，开着白色的海棠花，花瓣一点点变红，滴血的海棠花盛放了又枯萎。我的唇角绽开血色的微笑，一片花瓣滑落指尖，道不清的殇。
　　阿缡，下辈子......别再让我伤心了。
　　终于，我被抓回天界。我永远记得那些人愚蠢的可笑，不是打下天界、就是剔除仙根，再不然就是送去地府，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真是比我还可笑。
　　“我早就不想做仙了。什么花神，我才不稀罕！别妄想我会求饶。”
　　“圣缡的寿命还有二十年，你却逆天行事，还不知错？”天帝咄咄逼人的问道。
　　“那是因为他该死。”
　　天帝怒气冲冲的瞪着我，一扬手就是一道白光。我落下凡尘，千年妖力尽毁于此。
　　我不悔，纵然将我的生命终结，我亦不悔。阿缡......
　　风将衣袂吹起，我还在不停的往下落，我以为这就是结束。
　　百年后。
　　我在海棠树下遇到了一个白衣女子，她说不上好看，可是身上却带着一种很干净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多看几眼。最重要的，她的眼睛和阿缡那么像，浅灰色的眼瞳中笼罩着几丝若有若无的愁。
　　她叫白雅，是白枫国的公主。不过百年，阿缡死守的天下竟已分裂成四国了么......
　　白雅是一个很安静的孩子，她不喜欢说话，脸上却总挂着浅浅的笑，只是未达眼底。
　　也不知何时起，我发现了她眼底浓浓的眷恋，我开始逃避她，因为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我喜欢她，是因为她神似阿缡的眼睛，却终是无法爱上她......
　　那一日，微风迷乱了我的眼。她站在海棠树下，右手指尖缠绕着束发的红色丝带，未加束缚的长发在冷风中猎猎的飘舞。她静静的转身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白雅眼中的绝决。
　　“疏狂，我要离开了。”浅淡的话语，亦如百年前我对阿缡说要走时一样。
　　“雅儿。”
　　“你明明看着我，可我却不知道你看的究竟是谁。疏狂，我不是任何人的替身，永远不是。我此一生，若不能安安静静的活着，那就会让你痛到心碎。”
　　她走了，牵着另一个男子的手，彻彻底底的离开了我的生活。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口隐隐在痛，挽留的话却怎样也说不出口。如此，便要错过了吗？
　　原以为可以很淡然的接受这一切，可心里就是莫名的难受。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喜欢的人究竟是阿缡还是白雅？
　　......转眼又过了十二年。
　　我听说白雅病重的消息，匆匆赶去宿月国却只得见她最后一面，她握着我的手，平静的笑容中浮现一丝苍白，亦如当初的哀愁，孱弱的声音近在耳边回荡，“我将海棠花画在了扇子上，这样......就不会忘记你了。”
　　她的双眼缓缓阖上，一滴泪从她眼角缓缓滑落。我执起她枕边的折扇，缓缓展了开来，滴血的海棠花刺痛了我的眼，泪像断了弦的珠子，不停地涌出眼眶。
　　我提笔在折扇上画了几笔，一幅完整的花神图赫然呈现在执扇上：海棠树下，那是我忏悔的心，跪千年万年，我只求来生再相遇。
　　阿缡对不起我，而我对不起白雅，因果报应，生生不息。
　　我的妖力越来越弱，被一个道士困在了天之崖，那里也有一棵硕大的海棠树，九张符咒将我永生禁锢在那里，他将我的命与海棠花连在了一起。一旦那些海棠花全部枯萎，我的妖力就会尽散。
　　他多虑了。其实，我从未想过离开这里。我只想静静的死去。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我记得佛祖曾这样说过。
　　过了很多年，等我不经意间抬头时，一块玉佩落到了我的掌心中。我合起掌心，有些不敢置信宿命的轮回。将军令......这就是当初我作图、阿缡亲手打造的玉佩，现在却又落入了我的手中。
　　同时落下来的，还有一把折扇，和一个双目失明的少年。
　　我颤抖着打开折扇，这就是当年我留下的那把扇子。扇面上竟又多了十三个大字：笑也狂，痴也狂，世人皆醉我独醒。
　　仅从字迹上就可看出写字之人的狂傲之心，便是这个少年吗？
　　我隐隐觉得他和阿缡有些像，更想问他的来历，最后还是出手救了他。我告诉他，要活下去，就必须经得住折磨还有痛苦，即使活下来了，有些失去的就是失去了。
　　他没有反驳我的话，静静的坐在海棠树下，将手中海棠花揉的粉碎，声音异常的清冽，“如果我死了，他们岂不是很逍遥？只要能活着，别说四年的折磨，就是十四年我也照样可以忍受。”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没有那么容易服输，因为他是白雅的儿子啊，白雅......呵。
　　五年后，我们出了天之崖。不知怎么，我想帮他，帮他夺得天下，或许是他身上有太多地方像阿缡。
　　第一次见到蓝冶时，我开始明白，柏凌为何要选择这条路，因为他和白雅是一类人啊。如果自己被伤得太深，那就要拉着对方一起下地狱，不择手段的报复......
　　我不懂他，也看不透他。纵使心再痛、再受伤，也不肯停下脚步，偏生要把自己逼到绝境。柏凌，你为什么和白雅活得这么像？
　　我将他的痛苦和挣扎看在眼里，我决定帮他，不想让他变得和白雅一样。
　　我骗了蓝冶，骗了所有人......那一夜，刚好满七百年，我的妖力在漫天的海棠花瓣中渐渐流逝，我开尽了三生的妖娆，倾尽了三世的情缘，许你们万劫无期、永结同心。
　　我无法和阿缡相伴相随，但是至少......我希望蓝冶和柏凌能在一起。
　　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哪怕是在天地间消失。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上天为什么让我遇见柏凌。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阿缡，我已不再爱你......
　　阿缡，我不爱你了......
　　......
　　拟把疏狂图一醉，呵。
　　我用尽毕生的妖力，开尽七百年的花期。
　　此生，无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