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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結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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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殺了我吧。”
驍宗永遠都會記得,那是阿選對他說過的第一句話。
茫茫的雪原之上,衣著單薄的青年正在雪地中艱難跋涉著。
一片雪白。到處都是一片雪白。河流山川,道路樹木,全都被這大夢一般莊嚴又冷酷的白色所掩蓋。天上沒有太陽,就連天空也是一樣的灰白。除了遠處朦朧連綿的淺\灰山影,這天地間仿佛再沒有其他的顔色。而除了青年之外,天地間仿佛再也沒有其他的活物;除了他凝滯的呼吸和腳步聲,天地間也再沒有其他的聲息。在他身後,只看得到長長的、一直延伸到天邊的那一行足迹。
青年已經走了很久了。他身上沒有行李,連件大衣都沒有,足上穿的還是一雙單靴。那張原本清秀的面孔如今卻因爲嚴寒而凍得青白,嘴唇都已經發烏,似乎只有眼睛裏的那點固執的火光還顯示出一些生命的迹象。頭髮都散了,他卻恍然未覺,只是用手抱住肩膀,就這樣孤身執著地向前走著,仿佛要走到生命盡頭一樣。
就在此時,靜寂一片的世界中突然有了異樣的變化。
青年走著走著停了下來,他看見那原本幾乎難以分辨的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了一線黑色。
這黑色來得波濤洶湧,轉眼便奪去這純白世界的全部寧靜。青年依舊只是靜靜地站著,不逃也不動,儘管他已經聽見了伴隨著那黑色而來的震撼大地的滾雷聲。
來了。越來越近。視野中,一色純黑的騎兵大軍已經越來越清楚。這支騎兵一概黑馬黑衣黑甲,連旗幟都是黑色,仿佛一支撕裂這純白天地的黑色箭頭。那麽多的人和馬,在雪原上行進的時候,除了如雷的馬蹄聲,竟然連一絲多餘的聲音都沒有發出,即使看見了青年,他們也沒有改變速度,但那撲面而來的摧山裂石般的氣勢,卻讓人覺得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過他們的鋒銳。
青年嘴角牽出一絲苦笑。就算不看旗上的字,他也知道自己即將要面對的是誰。在這個國家,乃至是整個常世裏,能指揮這樣一支軍隊的只有一個人。十天之前,就是這樣一支人數不到三千的軍隊,甚至沒有一隻騎獸,卻只用了一天半的時間,便將馬州侯策劃了十餘年、號稱上萬人的反叛鎮壓了下去。
幾千騎兵已經轉眼便到了青年之前,連騎兵鎧甲上的紋路都已經看得清楚,青年卻依舊面不改色,連姿勢也不曾變過一下。騎兵像是黑色大潮般向他撲來,眼看他就要被這大潮所吞沒了。
然而突然地,這支黑色鐵騎在離青年不到十步的地方猛然齊齊停住,像是大浪突然停在了無形的堤岸前。動作乾淨整齊得令人生畏。掀起的雪塵撲到了青年臉上。
靜默。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輕微的馬蹄聲。這支軍隊仿佛凝結成了黑色的森林,安靜中透出無形的威壓。青年依舊目不斜視,仿佛面前根本就沒有這三千騎兵。
“……是馬州的丈將軍吧。”
終於有人開口了。聲音不高,亦不特別低沈。青年微微一笑。是那個人。
當然只有他了。那紅瞳的將軍。和所有騎兵一樣的黑衣、黑甲,唯一不同的,只有身後那與他眼睛同色的血紅披風,這支冰冷黑色鐵騎中唯一的異色。他身下的那匹黑馬比其他馬高出一頭,與其他騎兵順服安靜的坐騎相比,也顯得異常焦躁而兇猛,低低嘶鳴著,不安地刨著蹄子擊打著地面。
“安靜,羅睺。”他輕輕拍了一下馬頸,擡起頭來,看著沈默的青年,又問了一句:“是丈將軍嗎?”
青年微微揚起頭,直視著馬上那人深紅色的眼睛。
“你殺了我吧,”他語調平靜地說。他眼睛澄澈寧靜,絲毫看不到半點恐懼或是怒意。
紅瞳的軍人凝視他許久,之後微微一笑。
“爲什麽?”
“你是要來勸降麽?”
“你說呢?”
“那便殺了我。”
紅瞳將軍盯著他的臉。“你畏罪麽?”
青年靜靜地看著他,表情沒有一絲波動。“我?畏罪?”
“若是不畏罪,爲何連夜從馬州州府的大牢中逃出?”
青年依舊一動不動。“我逃出來,是爲了到蒼泉去替大司寇作證,他是清白的。”
紅瞳的將軍漠然地看向天際。“你到不了蒼泉,大司寇恐怕也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無辜罷。”
青年瞪視著他,突然提高了聲音。“大司寇真的參與謀\反又怎樣,只要我還活著,便絕不會放棄。你可以帶我回州府,但你現在若不殺了我,將來必定後悔!”
“哦?”紅瞳的將軍輕輕一提馬繮,騎著馬慢慢地繞著青年走了一圈。鐵鑄的黑色馬蹄踏過積雪,只要馬上的人一提繮繩,這巨大的黑馬揚蹄落下,便能將青年活活踏死。但青年的神色,仍舊是寧靜如九月天空。
將軍突然俯下身,在青年身邊冷冷說道:“若是你到了蒼泉,卻又不能證明自己和大司寇的清白,那到時候死的可不是你一個人而已,你的親族、同裏,全都要替你陪葬。這戴國的刑律,你不會不知道吧。”
這些話在青年原本毫無波瀾的表情中掀起了狂瀾,他猛地看向紅瞳黑甲的將軍。但幾乎是同時,他眼中閃現的迅猛火光又寧息了下來,轉眼又是沈靜如水的神情。
“我只在乎是否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好個良心。”紅瞳將軍冷笑一聲,“我只聽說,卑劣之人行卑劣之事時,必定會爲自己找一個大義名分。”
“的確,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相信,”青年慢慢地一字一句說著,“你這號稱鐵骨錚錚的乍將軍,竟然真的會心甘情願做塚宰的家奴。”
這句話在黑色騎兵中吹起一陣不安的躁動,騎兵們都把視線投向了自己的將軍。塚宰、大司馬、禁軍,這三股勢力在朝中纏鬥已久,彼此都將對方恨得咬牙切齒。若非爲了除掉大司馬,現在漠然地坐在馬身上的那個男人絕對不會與塚宰握手言和,即使如此,他的自尊也絕對不會允許自己成爲某人手中的工具。
接下來會怎樣,性格冷峻苛烈的將軍也許會把那個狂妄的前馬州將軍當場殺死,或是押送他回馬州的大牢吧。
出乎意料地,紅瞳的男人看著站在雪地裏的青年,慢慢地,竟然有一絲微笑浮現在臉上。
“好,”他說,“好!”
他突然猛地掉轉了馬頭,指著天邊虛無的一點。
“你方向已經偏了,”他冷冷地說,“蒼泉在那個方向。你重新上正路的話,大概要走一百二十裏才能到蒼泉。在到洗馬驛之前,這一路沒有人煙,也沒有可供水源食宿的地方。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在追捕你的人。從來沒有人能孤身這樣穿越雪原,”紅瞳的男子似乎笑了一笑,“至少從前沒有。”
“啊,是嗎。”青年語氣平淡。
“很好。” 紅瞳將軍轉過頭,接下來的事情卻出乎青年的意料,“我乍驍宗今天沒有遇到過你,丈阿選。”他不再看青年一眼,縱馬走到自己軍前,突然大聲吼道:“今天在這雪原之上,我們可曾碰見到任何一個可疑之人?”
大軍只是稍微反應緩了一緩,隨即便齊聲大吼:“沒有!”
這三千人滾雷般的吼聲,令青年也忍不住微微變了臉色。
驍宗不以爲意地笑了笑,一揮手:“走。”
一聲怒吼,那原先靜寂的軍隊突然又如同怒潮般發動了,河流般越過呆然的青年身邊,他成了黑色奔流中的孤島,騎兵們越過他身旁,連看都不再多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顆石頭,或是一顆樹。
紅瞳的男子落在了後面,越過青年的時候,他稍微緩了一緩。
“乍將軍,你……”
“若是你真能有命堅持到蒼泉……”
驍宗突然止住了話頭,微微一笑,沒有說下去,一提繮繩,向前追上了自己的騎兵隊伍。
目送著軍隊遠去的青年突然猛地向前一步,朝著驍宗的背影高聲喊道:“若是我真能有命堅持到蒼泉,定要與乍將軍你好好討教一番!”
他借著中氣將聲音傳得很遠。大軍中卻沒有一個人回頭。
青年稍稍有些失望,轉了頭正要開路,卻突然聽見遠處傳來驍宗的朗聲大笑。
“好,我在蒼泉等著你!”
大笑在雪原上回蕩著,連迅雷般的蹄聲也掩不住。
青年站在原地,揚起了眉頭,隨後,臉上也出現了火光般閃亮的笑意。他轉過身,朝驍宗指過的方向大步走去。
幕僚追上了驍宗。
“將軍,此舉似乎不妥。”
“哦?”
“丈阿選是大司馬的人,他若真的能證明自己和大司寇的清白……”
“那就是給了塚宰臉上一記耳光。這不是很好麽?”
“可是,現在在蒼泉,大司寇恐怕已經……”
“如果大司寇已經死了,那樣更好。”
“……”幕僚一時語塞。“……若是如此,何不直接出手幫他……”
“幫他?”
“他連件禦寒衣物都沒有,恐怕還沒到蒼泉就會沒命了。”
“我何苦要爲了他和塚宰現在就撕破臉皮?”驍宗大笑起來。“更何況,他能不能到蒼泉,是他自己的運\道。就賭一把吧!”
……
那是建元二十七年的冬天,那個冬天,乍驍宗和丈阿選第一次相逢。那個時候,他們一個是新晉的禁軍將軍,另一個,則是因爲馬州侯謀\逆而被牽扯入獄的馬州師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