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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的标题是浮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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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的时间是静止的。唯一会动的似乎就只剩下悠悠飘落的雪花。
院子的尽头,巨大的落地窗把室内和室外分割成了两个世界。在落地窗的里面,白衣的少女安静的坐着,眼睛盯着窗外,像是看着窗外的花海,又像是看着落在花海上的雪花。
“明明是冬天呢……”少女轻轻的叹息着,像是高兴又像是悲伤,“居然还是开得这么好……鲜红鲜红的,就好像血一样……”
少女抬头看着窗外的雪花。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很久之后,少女才幽幽的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长久,长久的沉默下去,只是盯着外面出神。
“小姐,您已经在这里呆了太久,身体会受不住的,请休息吧。”身后传来侍女谦卑的声音。
少女微微的点了点头,继续沉默着。
侍女似乎是看习惯了少女这样的安静,也不说话,伸手推着少女的轮椅,离开了窗口。
雪越下越大,似乎是掩盖住了庭院中的那些红色的花,可在越来越厚的白色之中,鲜血一般的红色却越发的明艳了起来。
嘈杂的市集上,偶尔出现一两个带着兜帽身穿斗篷的人,根本不会被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只是今天的市集,人并不是那么多。
下雪的天气,哪里的人都不会多的,大家还是愿意在家里围着温暖的炉子闲话家常,而不是在冰冷的集市上度过这傍晚的晚饭时间。
一个胡子拉碴的人却偏偏像是要与众不同一般,这么冷的天气却不回家,一个人站在布告栏的挡雨棚下躲避着大雪。
他一边躲雪一边歪着头,看着布告栏上被贴的乱七八糟的各种榜单。
突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被胡子掩盖的脸上绽放出凌厉的光芒。
不过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瞬间之后,他依旧是那个在人群中完全看不出特点的普通路人。
然后他转身离开,完全不顾越来越大的雪落在他的兜帽和斗篷上,渐渐积了厚厚一层。
那个人就这样走远了。
公告栏上,一大堆小广告之间,贴着一张通缉令,一小半还被一张写着“明天XX超市大减价”的广告单盖住了。
可是这一切并不妨碍在通缉令上,照片里的人冷冷的向着所有人笑着。他的眉眼之间,和刚刚那个胡子拉碴的人,一模一样。
一阵风吹过,粘的不够牢靠的榜单和雪花一起飘落,连带着那张大减价的广告单也被扯了下来。
那张通缉令,即使是落在了地上,上面的人却也依然冷冷的向着天笑,仿佛在嘲笑着什么一样。
当他快要走成一个雪人的时候,路过了一个院落。
很大的庭院,种满了红色的花。
他驻足,只因为好奇。
明明是这么冷的天气,连他都开始有些受不住这种严寒的时候,这里的花居然还能继续开放。
更奇怪的是,明明是这么热烈喜庆的颜色,看上去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死气。
于是他站在庭院外,站的稍微久了一点,看着这家的庭院,也看着庭院里的房子。
那扇大落地窗前明明是没有人的,可是窗帘却没有拉上。
他好奇了。本身就是通缉犯,也没有那么多顾忌,利落的翻过了那座高高的,顶端带有尖刺的金属栅栏,蹲下身准备摘一朵花,好好研究一下这玩意到底怎么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之下还能开着。
“不能碰的。”一个幽幽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快要碰到花茎的手顿了顿,然后无视了那个声音,继续伸向那抹极尽美丽的红色。
“碰到的话,会死的。”
“谁!”他终于放弃了那朵花,直起身向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女,静静的坐在轮椅当中,黑色的长发散落在身边,皮肤仿佛透明一般,那是一种病态的白皙,不带一丝红晕。
此时她正微微歪着头,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不带一丝感情。
“你是说,这玩意不能碰?”他吊儿郎当的直起身,双眼略带着恶意,直直的盯着少女看。
他本身就不是在意是否会被人发现的问题,反正他手上已经有无数条人命了,也不在意多个一两家人,如果他们想对他不利的话。
少女这回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略微的点头,示意他过去。
少女的眼神那样干净,干净的让他连一丝本能的警觉都提不起来。于是他放弃了警戒,慢慢的走向少女那里。
少女伸出手,贴在了落地窗的大玻璃上。
她的眼睛盯着他,不带一点情绪和感情,只是盯着他。
于是他鬼使神差的也将手贴上了那扇大玻璃,大大的手掌与少女纤细的手重合在了一起。
“外面,冷么?”
“恩,很冷。”他回答道。
“那么,进来吧。”少女说道。
他惊讶的要命。睁大了眼睛拼命的盯着少女看,想看出哪怕一丝的讯息,好让自己觉得这是一个让他自己步入陷阱的局。
可是他失败了,少女的眼神依旧空洞而没有感情,若不是这根本不是陷阱,那么就只能说这个少女演戏太厉害了。
他决定赌一把,这鬼天气,再继续在外面呆着的话,即使是警察不追来,也会被冻死。既然进入陷阱是死,冻死也是死,那么就有赌一把的必要。
他赌如此眼神的少女,绝对不是布了一个局让他往下跳的样子。
况且,这里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样子,警察们不可能为了自己布下这么奢侈的一个局,这里即使是所有的摆设,都无不彰显着这家是一个真正的贵族而不是暴发户。
于是他伸手试图去拉大落地窗,然后再次惊讶了一下。
如此大的宅子,居然没有锁上这扇落地窗。
于是他轻易的进入了房子里面
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脱掉了自己的兜帽斗篷和御寒的棉袄。
这栋房子里真是温暖,根本不需要如此多的御寒之物,难怪这位少女只穿着一条白色的单裙子。
流亡生活许久,毕竟是累了,从恶劣的环境突然进入了很舒服的境地,他立刻有些昏昏欲睡,在光明锃亮的地板上就这样坐下躺倒,完全不在意是否会弄脏少女脚边的地方。
不一会他就进入了浅眠状态。
有一种危险的感觉向他侵袭,仿佛有人要趁他不注意偷袭他一样。
于是他假装睡着,手里暗暗的捏了一把劲,一把把伸向自己的手扣住然后使劲一拉。
女孩子的轻呼声在他耳边想起。
然后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大小姐,你怎么了!”侍女急急忙忙的跑出来,向着落地窗摸过来。
于是他定睛看着被自己条件反射的压住的人。
纯白的几乎透明的少女,黑洞洞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只有些微疑惑在其中一闪而过,之后似乎是瞬间了然一般,再没任何情绪。
他直直的看进少女的眼睛里,于是少女也就任他看着。
直到听见侍女摸索着靠近的动静,他终于把少女从自己的钳制之下放出来,抱着她坐回轮椅中。
侍女与此同时碰到了少女的轮椅,手感来说,和平时一摸一样,于是侍女也就放心了,准备推着少女回房。
只是她有些惊讶的是,平时无论她无论带着去做什么都不会有反对意见的少女竟然拍拍她的手表示没事,让她退下。
虽然惊讶,可是训练有素的侍女不会质疑主人的任何决定,所以她离开,不说一句话。
他挑着眉看她,他发现这个轻盈苍白的近乎透明的少女居然是有点意思的。
“你是贵族人家的大小姐?”他问道。
少女微微点了点头。
“切……这家的主人就你一个?”
少女依旧点头。
“知道我是谁么?”
摇头。
“告诉你吧,我是通缉犯,你在全城的榜单上都能看见我的名字和照片。”
略微犹豫之后,点头。
“害怕我么?”鬼使神差问出这句话,连他自己都有点奇怪,不过还是抱着比平时更多的期待来等待答案了。
他觉得这个少女和别人都不一样,或许能得到一个不错的答案。
少女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摇了头。
“为什么要害怕。”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他瞬间有一种喜悦感。
碰见的所有人都害怕他,想要远离他,即使是那些雇主也从不和他接触,好像和他接触之后就会死掉一样。
“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通缉的吧?我是以杀人为生的人哦,只要有钱,我甚至连你都会杀掉哦!”
“活着……还是死掉……有什么关系呢……”少女转头看向满园的鲜红,微微的叹气。
话语中的死气居然瞬间连杀人如麻导致被通缉的他也有些悚然。
这样的少女,怎么会说出这样死气沉沉的话。
微微愣神之中,一只小手伸向了他的脸颊。
“热的。”她说。
然后她摸回自己的脸。
“冷的……我们都是冷的,只有你一个人是热的……”
少女两只手都伸向他,于是他也伸手抱住她。
一阵刚刚情急之下都没有感受到的冰凉,透过他单薄的衣服侵袭他的体温。
环住少女的两只手心疼的收紧了一点。
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少女产生心疼的情绪,他无数次的试图推开她,可是在看见她空洞的眼神的时候心就瞬间重又软了下来。
少女拿着他的匕首给他剃掉下巴上为了伪装而留的胡子。
“给你说个笑话吧。”他一边看着少女的动作,一边兴致盎然的说道。
少女没说话,只是更加仔细着手上的动作,不至于因为他说话而划伤他。
“有一个下午啊,特别热,有一根火柴觉得头很痒,于是他就挠啊挠啊挠,然后你猜它后来怎么了?”
少女盯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头‘轰’的一声着火了!啊哈哈……”他笑了起来。
少女不说话。
“然后大家就把火柴头送到医院去了,猜它出来之后变成了什么?”
少女继续摇头。
“它变成了一个药棉签!噗……”
少女继续沉默,两人之间冷场中。
他有些讪讪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看着少女小心翼翼的刮完最后一下,自己的下巴变得光滑干净。
“这个笑话很冷哦……?”
“冷笑话?”少女表示不解。
“嘛……就是你听了不会笑的笑话啊……”他说道。
少女表示恍然大悟的点点头,然后放下匕首,窝回他怀里汲取着暖意。
她似乎很喜欢这么做,他也很愿意她这么依赖他。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似乎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沉默的时间总是多一些的。
“为什么会说,活着与死了都没区别?”很久之后,他问道。
少女沉默了一会。
“看那些花。”她窝在他的怀里指着庭院,娇小的身躯显得越发的瘦小而惹人怜爱。
“那些花,它们的名字叫做曼珠沙华。”她说。
“曼珠沙华?”
“恩,红色的彼岸花,就叫做曼珠沙华。”她死死的盯着那些如血般鲜艳的颜色,“生长在三途川两岸的花朵,照亮死者通往冥界之路。”她的语调如同巫祝的歌声,飘渺而诡异。
她在他映像中从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于是他只是沉默着,听着。
“这是引领人通往冥界的花啊……美丽掩盖了她的毒,毒便在此盛开,而我……”她突然笑了,“我必须靠着这能杀死人的毒,才能活下去啊……”
她在他的怀里,覆上他的脸。
“你说,你是杀手,那么,可否杀了我,结束这痛苦呢?在此的侍女从来都只有一个人,她们每天每天为我摘来花,于是先被花香熏瞎眼睛,然后失去听觉,最后慢慢扭曲的死去,尸体被后来的人投入花丛……于是我就看着这些人来了,死了,消失了……”她闭上眼睛。
“杀了我吧。”她说。
“我带你走吧。”他抱着少女站了起来。
“走?”
“你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吧?快要到春天了,黄色的迎春花最先开放,等到迎春花开败了,山茶花就漫山遍野的开了,你没见过十里梅花香雪海的情景吧?等到山茶花看过了,我们就去看梅花,还有白玉兰,满树满树圣洁的白色花朵,然后还有香得令人快要醉了的含笑,真国色的牡丹,桃花和樱花一起开放,花瓣下起雨。”他低头看着怀里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少女,“我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好不好?你会发现,活着总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的。”
少女看着他,眼睛里火焰不顾一切地燃烧着,燃烧着,最后陷入寂灭。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然后他们离开了,从正门。
之前的侍女已经死去,新的侍女还没被派来。
这种充满着毒物的地方,自然不可能住着别的人。
所以两个人出去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阻拦。唯一的侍女已经死在房间里了。
周边自然也是没有人阻拦的,这种充满毒物的地方,可能也只剩下身为通缉犯的他才会因为大雪而误打误撞来到这里。
“雪,停了。”他怀中的少女伸出苍白的手,却接不到一朵雪花。
“雪停了,春天要来了,迎春花快要开了。”他说,“我们去到南方,那里春天已经来了。”
于是两人转身离开,没有人再看一眼庭院之内妖异的血红色花朵。
从南方走到北方,从冰天雪地走到草长莺飞。
少女的眼睛越来越亮,身体越来越虚弱。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怀里的这个女孩子将要变成一片树叶或者一只蝴蝶这样轻盈的东西飘走了一样。
少女倒是一直兴致很好,本来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越来越多的浮现出笑容,所以他也很好心情的摘了花戴在少女的头上,小朵小朵的迎春花衬托的她脸庞清秀,大朵大朵的山茶花让她看上去更加有生气。
可是这一切都不能掩盖少女即将死去的事实。
她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睡着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候抱着她的时候,他会突然把耳朵贴近少女的脸颊,直到在那冰冷的体温里感觉到了那一丝微弱的呼吸,才放心地继续走下去。
他们走过溪流,走过森林,走过山岳,走过草原。
走遍美好的地方。
可是她真正看见的很少。
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中的。
“我要是就这样死掉了怎么办……我还有好多好多的东西想要看……我不想死了……”她清醒的时候抓住他的袖子问。
“那我就带着你的骨灰,继续走下去,直到看遍风景。”
“好……”她回答着,然后继续陷入沉眠。
少女长久长久的沉默下去,她的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她说太多的话。
这天清晨的时候,她突然醒来了,从长达三天的睡眠之中。
摇醒他,说是梅花开了,要去看梅花。
尚未到二月的天气,该是不到梅花花期才对。
拗不过少女,他抱着少女出了暂住的屋子。
然后被眼前的景象惊讶。
花瓣随着风飘飞着,上下翻滚着,然后落入泥土之中,整片整片的梅林都开起了花,香气飘散千里。
“你说过,十里梅花香雪海,如今,我便也看见了。”她向着他笑,前所未有的美丽。
不知是不是花映得,她的脸上闪着他从未见过的红晕。
“你说,如果我死了,就带着我的骨灰,然后继续看风景,对不对?”她转头,拽住他的袖子。
“是。”
“看洁白的白玉兰,闻醉人的含笑……牡丹,桃花樱花,都能看到的,对吧?”她的脸颊红润,眼睛晶亮。
“能的。”他眼睛里泛起晶莹的泪珠,然后拼命的忍住。
“曾经以为,我这一辈子都只能看见那充满着妖异的死气的曼珠沙华了……没想到还能看这么漂亮的花,走过那么多漂亮的风景……”她的笑容灿烂。
“这梅花,是为我而开的呢……”她说。
“知道为什么要叫香雪海么?”他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话。
“不知道呢。”她说。
“因为很香很像雪。”他故意板着脸说。
“又是冷笑话呢~”她的眼睛晶晶亮。
“恩,是冷笑话。”
她放开了他的袖子,附上他的脸颊。
“热的……你们都是热的……只有我一个人,是冷的……”她说。
“遇上你之后,我也,似乎成为热的了……我想……可是……到最后……我还是离不开那些曼珠沙华……没有那些花的毒来压制我的病,我会死……”
他不由得抱紧了她。
“不过,我不后悔跟你离开那里……因为……那样的生命……不算活着……靠着那毒花活着的生命……不算啊……遇见你,离开那里,走过这些风景……这样……我才真正感觉到我还活着……我才能……拥有活下去的勇气……而不是坐在大房子里,看着红色的花,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死去……”
“我不后悔……不后悔……”她微笑的说着,闭上了眼睛。
于是那抹微笑成了永恒。
他贴近她的脸颊,那里冰冷入骨。
一直以来,微不可见的呼吸消失了。
“啊……你就这样把所有事丢开了……留下我一个人来处理啊……”他抱着失去呼吸的少女,靠着一棵梅花坐了下来。
“切……最喜欢的笑话还没有来的及讲给你听呢……你就自己先离开了啊……”他自嘲的笑着。
一阵冷风吹过,花瓣落得越发厉害了。
雨一般落下来,把什么都掩盖。
他紧紧的抱着手里冰冷的少女,好像她还会再醒来一般,闭上了眼睛。
任花瓣的雨把自己淋湿。
水滴渗入土壤,消失无踪。